温暖的小手环住他的颈项,两张如玉面孔挨得很近,女孩对上少年秋水般的眼眸看了良久,终于抿起粉嫩的双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却如带露玫瑰一般,令面前的少年瞬间失了心神。

那是十六岁的姬骞和九岁的温慕仪。

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徜徉其中时并不觉得难得,只有当流年逝去,过去的美好不再,才会知道曾经的一切是多么可贵。

那时的慕仪不曾预料到自己与这个少年以后的生死纠葛,不知道这个梅花盛开、华灯十里的夜晚将是她一生中最后一个纯粹快活的夜晚。

此后万般,面目全非。

她只是抱着他的脖子,看他带着自己跃过梅海,飞过碧湖,转眼便从四墙高高的庭院跑到灯火辉煌的珑安街上。

珑安街是煜都最繁华的街道,道路尽头直达皇宫正门。此刻街道两旁都挂起了一盏盏或华贵或精巧的花灯,灯盏相连,辉映成趣,如九天上的星光都坠落凡世了一般。

慕仪捶打姬骞的肩膀命令他把自己放到地上,然后兴高采烈地四下张望。姬骞担心人潮拥挤冲散了他们,坚持要牵着她的手,慕仪有求于人,不得已含恨被他占了便宜。

四周不断有人朝他们投来打量的目光。这也难怪,姬骞容貌俊逸,今日又是玉冠束发,鹤氅加身,越发英姿卓然。而他身旁的慕仪身量只到他的胸口下方,身上裹着一件白狐斗篷,精巧莹润的小脸藏在雪白貂毛滚边的风帽里,一双流光璀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整个人如世外精灵一般惹人喜爱。这样的一对走在外面自然是十分引人注目,好在两人都习惯了受人瞩目,这般目光炙烤之下也不觉有异,步履从容。

只是当这些目光中好奇打量的少了,灼热倾慕的多了之后,慕仪终于别扭地松开姬骞的手。姬骞奇怪地看过去,道:“怎么了?看中什么灯了吗?”

慕仪皱着一张小脸:“不是。我只是受不了那些姐姐们如狼似虎的目光。”

姬骞怔了怔,举目四顾果然看到很多云鬓玉颜的少女都朝自己投来爱意绵绵的眼神,在对上他的视线后又都羞涩低头,一副娇羞万千的模样。

姬骞见状扬眉一笑,顿时如万千光华敛聚一身,周遭光景都淡去,只看到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然,许多原本对他没有意思的女子也都看住了眼,不知不觉红了双靥。

慕仪见他不仅不加收敛,反而越发招蜂引蝶,不满地嘟起嘴,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几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

扯了扯少年的衣角,她甜甜地笑着,软糯娇媚地轻唤一声:“夫君!”

正四下放射秋波的姬骞闻言一个踉跄,差点就在美人注目中摔倒在地。勉强镇定心神,就看到一脸天真的小姑娘眼中那隐隐的揶揄和戏弄。

暗自咬牙,他决定这次回去一定要和余傅母好好谈谈,再让她这样教下去,自己以后不被折腾死才怪。

偏偏慕仪还在不依不饶地撒着娇:“夫君不是说要带妾去放河灯吗?怎么还在这里不走呢?妾想要放河灯啦!”

她的声音不低,四周一些靠得近的美人已经听到了,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身姿颀长的姬骞和一团稚气、打扮得跟小雪球一般的慕仪。刚才看姬骞牵着她,还以为是个小妹妹,怎么…竟然,竟然是童养媳吗?!

姬骞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可自幼接受的教育却让他不能落荒而逃,只得保持着抽搐的微笑在众美人复杂的目光中艰难离场。

到了僻静处他一把抱起小雪球,把她举到和自己视线齐平处:“温家女郎,你方才乱叫些什么?”

小雪球态度强硬:“我乱叫了吗?你难道不是我未来的夫君?人家不过叫得稍早了一些而已。”顿了顿,作恍然大悟状,“莫非…莫非你竟不打算娶我?你要背弃婚约,做那负心人?”

不给姬骞解释的机会,她泫然欲泣道:“从前看戏文里的痴心女子负心汉,还只当是别人的事情,不承想有一天这惨剧也会发生在我身上,真真是苍天无情、无情至斯呀!”

姬骞看着越演越起劲演的小姑娘,反倒冷静下来了。他维持着举着她的姿势,只是把她拉近了一些,然后抵着她的额头云淡风轻道:“我回去就告诉姑母,你平日都看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姬骞口中的姑母即临川长公主,乃左相嫡妻、慕仪生母。

这致命的威胁一出,慕仪顿时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炸毛:“你敢跟我母亲告状,我就告诉她是谁弄丢了她的玲珑配!”

姬骞不为所动:“随你。我好歹也是个皇子,姑母就算生气也不会责罚于我,顶多被教训几句。倒是你,以后怕是再难继续看你钟情的传奇杂谈了吧?”

慕仪瞪着少年无赖的面孔良久,终是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瞧四哥哥说的,阿仪错了还不成?方才是阿仪胡闹,四哥哥大人有大量,还请看在阿仪年幼无知,恕了阿仪吧!”最后一句近乎咬牙切齿。

姬骞点点头,极为受用的样子。愉悦地欣赏了会儿慕仪纠结欲死的表情,把她放在地上拍拍她的脑袋:“走吧,四哥哥带你去放河灯。”

慕仪扭头:“不去!我要吃胭脂酥!”

姬骞好脾气地不和刚刚受到伤害的女孩计较:“成。四哥哥带你去玉满楼吃胭脂酥。”

慕仪得寸进尺:“不去玉满楼。我要去雅茗居,那里的胭脂酥混了茶香,别家都没有,而且地方在珑安正街,待会儿正好看焰火。”

姬骞闻言略微迟疑。雅茗居是煜都士人的惯常集会之地,这样的日子定有不少熟人,慕仪年纪虽小,到底是大家小姐,若被有心人瞧见她和自己深夜在外面玩乐着实有些不妥。

正想说派人去为她买来可好,却对上她期待的目光,心头顿时一软。罢了,这样的日子就顺着她的心意吧,便是胡闹也没什么,真出了什么事自己也不是处理不了。

于是姬骞怀揣着一颗伟大的奉献之心、慕仪怀揣着一股纠结的忿恨之情,两人就这么面和心不合地到了雅茗居,各自都觉得做出了莫大的牺牲。

出乎意料的是雅茗居并没有出现想象中那种人头攒动的场景,八个便装打扮的侍卫立在大门口,阻止想要进去的人群,瞧这情形竟是被人给包了。

雅茗居和玉满楼是煜都并称第一的酒楼,随便一餐饭便用资不匪,在上元灯节这样的时候包下整座酒楼,耗费绝不下万金,便是煜都最狂傲任性的贵族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慕仪咂舌之余不免又幽怨地看了一眼姬骞,感叹自己今夜怕是无缘胭脂酥了。

姬骞却攥着她的小手捏了一下:“我们今夜怕是赶了巧了,你看看那领头的侍卫是谁?”

慕仪定睛一看,认出那人正是东宫侍卫首领沈翼沈大人。

还不待他们开口,沈翼已然认出姬骞,朝身边的人吩咐了句什么就朝他们走来。慕仪忙把风帽上的面纱拉起来,挡住面容。虽说会让四殿下孤身一人陪着逛上元灯节的除了和他自幼定亲的温氏嫡长女外再无旁人,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不然沈翼想装糊涂都不成了。

果然,沈翼看都没看慕仪一眼,只朝姬骞见了礼,问道:“四殿下是要上雅茗居用膳吗?”

姬骞笑了笑,目光若有若无飘上二楼:“逛了这许多时候便想来品杯香茗,不过既然不便我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说完转身欲走。

沈翼却拦住了他:“微臣方才已命人去通报太子殿下,还请殿下稍候片刻。”

片刻之后,传话的人来了,称太子殿下请四殿下上楼一叙。

这会儿慕仪却有些不乐意上去了。既然知道是太子殿下在上面,那么现在这里搞得这般张扬就只有一个解释,她实在不愿意此刻去面对那嚣张挑衅的目光。

但现在转身就走也是不可能的。叹口气,她认命地跟着姬骞朝片刻前还甚为向往的胭脂酥走去。

不同于一楼的严密看守,二楼只在窗口处坐着两个人。姬骞走在前面,朝着那玉冠蓝袍的清隽男子行了个礼,朗声笑道:“本来是想来寻个热闹的,不想竟扰了二哥的清净,是骞无状,太也无状!”言谈间目光扫向他身侧的绯衣女子,神色中带着一股暧昧调侃。

慕仪看着他这副惫懒模样,暗暗翻了个白眼。然后放下面纱朝那蓝袍男子笑了笑:“太子哥哥!”再转向他身旁黛眉星目、琼鼻樱唇的美貌少女,“阿黛姐姐!”

万黛朝她微一颔首,算作回应,神情间颇有几分傲慢。

慕仪早有心理准备,对她的态度也不在意,仍是笑眯眯的模样。

太子瞧了瞧慕仪,笑道:“你还调侃孤,自己还不是携美同游,风流不遑多让啊!”

姬骞一副告饶的样子:“二哥可别取笑臣弟了。这么个小丫头也算得上美人?臣弟带小孩子出来玩玩而已。哪比得上二哥…”顿了顿,目光转向万黛,“多日不见,阿黛妹妹真是越发清灵秀致了,骞甚感欣慰,甚感欣慰…”

他这话说得无礼冒犯得很,太子却也不恼,看神情竟是有几分喜欢。他朝慕仪笑道:“阿仪妹妹,你的未来夫君当着你的面夸赞别的女子,你不着恼?”

慕仪眨眨眼睛,一脸懵懂:“四哥哥说得没错呀,阿仪为何要恼?漫说四哥哥了,便是阿仪,见着阿黛姐姐也觉得甚为养眼,心中欣悦呀!”眼睛转了转,又道,“不过,听太子哥哥你这么一说,阿仪似乎确然该恼一恼的…”

她低着头,做出思索的样子,然后恍然大悟一般:“不若这样吧,太子哥哥你也夸一夸阿仪好了。这样就扯平了,阿仪也不用为难了!”

她这话说得一派天真,神情又是那般可爱,太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朝万黛眨眨眼睛:“阿黛你听,阿仪妹妹这般夸赞你呢!”

万黛看着慕仪,黛眉轻扬,慢慢笑了起来。她亮如星辰的眼眸中带着三分傲然、三分得意、三分不屑以及一份怜悯,红菱般的双唇微启,轻轻吐出一句话来:“阿仪妹妹过誉了。妹妹你这般天真质朴、纯善可爱,才正如那未加雕琢的璞玉一般,令人喜爱呢!”

称呼一个自幼受世家门阀教养的千金贵女为未琢璞玉,这般明显的调侃抑或轻蔑让慕仪脑中再次演练一个白眼。你才璞玉!你们全家都璞玉!心头郁闷,偏偏还得一脸诚挚热情的微笑,恍若什么都没听明白,委实憋屈得紧。

街上忽然一阵喧哗,伴随着一声轰鸣,一百零八门焰火同时冲上夜空,绽放出无数炫目的图案。璀璨的光华将珑安街映得恍如白昼,所有人都望着天空,脸上带着赞叹和沉醉的微笑。

太子也看着天上的焰火,笑道:“世之瑰丽震撼之观,真是层出不穷。前些日子尚觉人世乏味,此刻看着这么美丽的景象,方知人生之精彩,远远超出你我想象。只是如此美景,却是稍纵即逝。若能将这片刻的美丽留下,永远拥有它该多好。”

姬骞凝视着一朵朵绽放又迅速消失的花朵,笑意温和,低声重复道:“是呀,能永远拥有它该多好。”

慕仪与万黛对视一眼,彼此唇畔笑意盈盈,不过一瞬,又各自移开目光,看向天空。

两双清亮美丽的眸子里倒映着满天绚丽,眸光如水轻漾,那璀璨光华也在眼中荡漾,遮住了下面的复杂情愫,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莫蝉

慕仪醒来的时候时辰已是黄昏,斜阳西照,穿墙过院,投下光影重重。寝殿轩窗半开,隐隐可看到远处的连绵山色。她平躺在床上,意识有些模糊,恍惚间似还在梦中。

那一晚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那样的好时光,她本以为早忘了,却在不期然间,与回忆,狭路相逢。

为什么会梦到那个晚上呢?梦到那个成为她一生分水岭的晚上。

她想起梦中小小的自己,一身雪裘,如粉如玉,站在似九天瀑布般的花灯下抿唇而笑,琉璃般的眸子里光华流转。

你也在提醒我吗?提醒我不要忘记是谁,让你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纤手下意识攥紧,触手却是冰凉丝滑的锦缎。

这不是她亲自挑选并吩咐置放在椒房殿卧榻的极品雪缎绒毯,四周的陈设环境也全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她一瞬间的想法是难不成姬骞挟怨报复,把自己迷晕了不说,干脆卖了了事?

拍拍脑袋,她努力摒弃这个奇怪的念头。想起自己昏迷前闻到的那缕甜香,心中好奇姬骞使的是何迷香,效用如此神速,改良一下没准就是安神上品,得找个机会好好讨教一番。

许是听到殿内的声响,外面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娘娘,您醒了吗?”

这声音陌生得很,不是瑶环瑜珥,也不是她身边任何一个有资格为她上夜的宫女。心头一时千回百转,面上却只是懒懒一笑,应道:“醒了,进来吧。”

纱帐被挑起,一名着二百石女官服饰的宫人领着八名宫女鱼贯而入,候在两侧等着为她理妆。

她躺在床上没动,展开右手闲闲打量着纤长的玉指,朝站在最前面的女官淡淡道:“你叫什么?”

那女官应道:“回娘娘,奴婢名唤莫蝉。”

慕仪点了点头:“莫蝉。你是这儿的领头女官?”

莫蝉颔首:“诺。这段日子奴婢负责伺候娘娘起居。”

慕仪轻笑一声,半撑起身子,终于赏脸看向莫蝉:“你负责?你拿什么负责?以你的身份,根本连近身伺候本宫都没资格,遑论做本宫的掌事女官?”宫中规矩,长秋宫内但凡可以入殿服侍皇后的宫女最低也是领四百石俸禄,身份最高的掌事女官俸禄高达一千二百石。

面对这样的奚落责问,莫蝉神色不变,只是颔首避开慕仪咄咄的眼神,不卑不亢道:“娘娘说的是。奴婢身份低微,本不配服侍娘娘万金之躯,然奴婢已是此间位阶最高的宫人,还请娘娘事从权宜,委屈几日。”

慕仪冷冷打量她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方听到她淡淡问道:“此乃何地?”

“茂山温泉宫。”

果然,不把她从皇宫里弄出来,怎么钓鱼儿上钩?

“本宫来过温泉宫那么多次,怎么从未到过这里?”

“回娘娘,这是温泉宫后山的离止殿,地处偏僻,娘娘尊贵,想来不曾涉足此间。”

后山?是了,做戏自然要做全套,她的行迹越诡秘无踪,对方越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慕仪看着莫蝉一脸恭顺,觉得她那装模作样的表情真是像极了自己,暗想姬骞真是个变态,找个跟她性子这么像的人过来不会就专门为了寒碜她、找她不自在吧。

“他找的名目是什么?”

这话问得隐晦,也很不客气,莫蝉顿了顿,仍是如实答了:“陛下怜云婕妤失子悲痛,特带其至温泉宫浸汤散心,聊以抒怀。贵妃娘娘携叶昭仪、静昭容、姜婕妤、李美人等随侍。”觑着慕仪的神色,补充道,“皇后娘娘凤体微恙,留于宫中休养。”

慕仪没理最后一句,只是轻嗤:“江氏小产尚不足半月,便道要来浸汤,也亏他想得出来!”

莫蝉对她的不敬言辞恍若未闻,颔首低眉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慕仪扫她一眼,似乎有些厌烦的样子:“行了,既然都来了温泉宫,便为本宫准备汤泉沐浴吧。”

“诺。”莫蝉应道,随即轻声吩咐身后宫女下去安排皇后浸汤事宜。毕了回头便瞧见原本懒怠在榻上的皇后已起身坐到妆台前开始理妆。

一头长发如黑色的瀑布一般披在身后,越发衬得她肤白如玉质,真真是眉目如画。只是那样美丽的面孔此刻却满是冰凉的怒意,配上那自小精心培养的世家贵女的凛然倨傲,让人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直视第二次。

负责梳头的宫女许是被她方才的言行唬着了,心神不定之下力道不准,竟生生扯下了她几根头发。慕仪黛眉微蹙,吃痛出声,那宫女顿时软倒在地,不住磕头道:“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你是该死!”慕仪淡淡道。

那宫女闻言面色煞白,只听得慕仪轻描淡写吩咐道:“拖下去,杖责二十。”顿了顿,“记住,须得当众行刑。”

周围众人都下意识把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在众人的注视中,莫蝉神色未变,淡淡道:“娘娘的吩咐没听见么?还愣着做什么!”

随着她一声令下,便有宫人从外间进来。那宫女木然地瘫软在地,任由来人将她拖了出去。

既然说了是当众行刑,殿内的宫人们自不可避免一众皆去了庭中围观,殿内只余慕仪和莫蝉二人。

慕仪仍坐在绣墩上,漫不经心打量镜中的自己。莫蝉走近她,执起一截青丝,用象牙梳子为其仔细梳起发来。

慕仪任由她动作,冷眼看着镜中身后那张沉静的面容。感觉到梳齿划过头皮带来的阵阵酥麻之感,缓声道:“想不到莫女史的‘导引术’梳头法竟也练得这般精妙,连陛下身侧御用的梳头夫人也可比得了。”

莫蝉神色未变:“娘娘过誉了。”

慕仪冷哼:“只是女史好大的派头,既有这等手艺,方才便应亲自本宫梳头,怎的却派了那笨手笨脚的贱婢过来?是觉得本宫不配你亲手服侍么?”

莫蝉手下动作未停,恭敬道:“娘娘多虑了。奴婢这区区雕虫小技,本不配入娘娘慧眼。只是娘娘方才责罚了整个帝都近年来‘导引术’练得最好的梳头娘子,奴婢无奈,只能勉力一试,唯愿娘娘不要动怒,伤及凤体便好。”

慕仪水葱般的指甲轻扣光滑如镜的妆台桌面:“你是说,本宫方才是借题发挥,故意要处罚那贱婢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感叹娘娘心地仁善。纵是心有所图,也不忍对无辜之人妄下狠手,不然,直接将那婢子杖杀庭下,不怕事情不能传到娘娘希望传到的人耳中…”话未说完便觉面上一痛,似有水珠滑过,朝镜中一看,却是被纯金护甲掷中,划出一道血痕。

她没有伸手去碰,只是顺势跪下,道:“奴婢妄言,冲撞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头顶沉默良久,终于传来一个似恨似恼、咬牙切齿的声音:“跟你的主子一样,貌似纯良,腹藏鸩毒。”

她伏地而拜:“奴婢惶恐。”

“行了行了。本宫不要你伺候。给我滚下去。”

莫蝉迟疑了片刻,见慕仪黛眉一挑,似乎又要发作的样子,终是道了声诺,弓身退出了寝殿,思绪一时百转千回。

陛下此前特别吩咐过,说皇后娘娘心思深沉,要格外注意她的每一个情绪动作,不可轻忽。自己原还想着,若是她事事顺从,一无作为还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应对。如今看她先是数番讥诮折辱于己,再借机当庭杖责宫女,给那计中之人示警,反倒稍稍安心了。皇后娘娘固然有几分计较,只是陛下既已布好这个连环大局,又怎会猜不到她的这些手段呢?

也因此,她本不该放她一人在殿内,如今却实在不好太过违逆她的意思。看陛下的态度,自己若惹得娘娘太过恼怒,他心下也会不快。

既如此,还是顺着她一些吧。反正暗中也有影卫在监视着殿内,出不了什么岔子。

慕仪从铜镜里看着那个淡静的身影逐渐远去,唇边终于带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来。

莫蝉能在此时被他派来监视她,自非寻常之辈。假装若无其事以图麻痹她的神经是行不通的,只会令她更加戒备,倒不如索性扮出一副愤恨难消的模样,再杖责宫女,让她以为自己此番做戏不过是想借机向人示警,正合了她心中那个诡计多端的皇后形象,让她不致怀疑自己暗中有所图谋。

这般周折,总算是得了些许效果。能顺利把她支出内殿,那宫女的二十大板,就算没有白挨。

迷心

茂山温泉宫原是前朝行宫,后毁于战火。大晋建国之后,太祖在前朝旧址上以三倍的规模重建温泉宫,后又经历代帝王不断扩建,端的是金玉为堂,高楼连苑,华美不可方物。

慕仪自小便常随驾来此游玩,成了天家之妇后更是年年冬天都会来此小住。整个温泉宫上下三十六主殿、七十二偏殿她自以为早已转熟了,如今却被困在一个听都未曾听说过的离止殿,不禁为自己过去不曾本着穷究到底的心态把温泉宫的构建草图仔细研读一遍而大为憾恨。

但事已至此,她索性抛下心事,安心泡泡温泉。后半夜还有得折腾,现在养足精神方是正经。

离止殿的汤室偏殿格局不同于其它寝殿,竟是半天然的构造。屋顶有大块大块的镂空花纹,疏疏落落可以看到蔚蓝夜幕中的点点星光。

慕仪将宫婢都遣到殿外,一个人浸在汤池中,一边感受温泉水滑洗凝脂,一边思索若是碰上雨天,这个半成品一般的屋顶要怎么遮风挡雨呢?

身后传来衣袂簌簌之声,慕仪抿唇一笑,慵懒地侧首看过去:“陛下来了?”

姬骞此刻着一身月白云锦长袍,衣襟处绣着几簇使君子纹样,腰间松松地束着玉带,露出胸口密致的肌理。他没有束发,任由长发散在脑后,脚下的小叶紫檀木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容止雅逸风流,不似帝王,倒更像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慕仪目光缠绵地瞅他半晌,轻笑着眨眨眼睛:“郎君好风姿,妾甚心悦。”

她这话有些耳熟,姬骞思索了片刻方才想起,是她十五岁那年的上巳节①,她并一众门阀贵女于煜水畔踏青,正撞上他和帝都名士们在煜水之畔的采葛亭“射覆”②。

姬骞一见慕仪领着一众门阀贵女仪态端庄地立在采葛亭外就暗叹一声不好。此番她乃有备而来,只因三日前自己曾不小心对她说过会在今日邀帝都名士射覆同乐,而她的《易经》学得好得可以去做巫祝,回回宫中射覆都拔得头筹。他本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个在名士间传播名声的机会。

只是他没料到她下手如此狠辣。轻巧而不显张狂地赢了比赛之后,却不离去,反倒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上下流连。当时她着一身琉璃白提羽衣甘蓝半臂齐胸襦裙,梳着流云髻,亭亭玉立在十步之外,明明自己便美丽清雅如芙蕖出碧波,却眨着一双狡黠的大眼睛,朝他称赞道:“郎君好风姿,妾甚心悦。”她这话正合了一众以恣意纵情为荣的名士的胃口,惹得他们拊掌大乐,称那温氏长女,是个率真洒脱之人,无半分世家羁缚迂腐之气,乃吾辈中人。他受了调侃,她却赢尽清名。

他从来都知道,他的慕仪,是那样聪明慧黠的女子。

记忆中那个临风而立、巧笑嫣然的女子和眼前这个浸在汤池中默默看着自己的女子渐渐重叠,却又显出分别来。

她泡了这会子温泉,脸颊被蒸汽熏得酡红,肌肤越发娇嫩、吹弹可破一般惹人怜爱。一双妙目如浸了水一般泛着惑人的妖冶,流光溢彩,眼波潋滟。

还有她裸|露在水面外的锁骨和雪肩,也被泉水泡得微微泛红。姬骞想起少年时有一次和她一起伴驾温泉宫,她喜欢他殿中泉池的布置,非要在他那里浸汤,结果泡的时间太久被热气熏倒在里面。他冲进去用绒毯裹了她出来,那时候她露在外面的小小肩膀也是如此刻这般,泛着灼灼桃色。

姬骞看着袅袅白气中的美貌女子,看着那璀璨如星子一般的双眸,心头忽然一阵柔软。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他们曾经多么贴近过。

慕仪看到他有些恍惚的神色,眼底神色莫辨。贝齿咬了咬下唇,她轻声唤道:“四哥哥…”

姬骞被她这个动作弄得喉头发紧,再听到她那句“四哥哥”,心头一颤,几乎不能自持。

“恩…”他低低应道,脚步慢慢走近了泉池。

慕仪仿似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微微垂首,犹豫了半晌,方道:“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过他?”

姬骞脚步微顿,然后继续上前,终于走到了池边。他蹲下身子,目光温和地看向池中的慕仪,轻声道:“哦?阿仪你为什么要朕放过他?”

慕仪目光看向他,眼底一瞬间似含了无限情思,只消他一个捅破,她便什么也不再保留:“因为,他是姒墨的哥哥啊…”她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最终失败,“是你最喜欢的姒墨的哥哥呀!”

他闻言神色未变,只是伸手触上她莹润的肩头。如玉肌肤上还带着润润的水泽,他抑制住心头潮涌,轻声问:“只为这个?没有旁的原因吗?”

慕仪这回终于笑了,只是笑容里似含了无尽苦涩:“还能有什么旁的原因呢?难不成四哥哥真的以为,阿仪心悦那人,故而多方周折,只为保他的性命?”

“难道不是吗?”姬骞的嗓音越发低沉。

慕仪凑近他,唇几乎贴到他的面上:“四哥哥觉得呢?”

姬骞没有言语。

她凑得更近,温软的唇终于贴上他的面颊:“我从未心悦过他。那些话都是我故意说来气你的。”声音低如蚊呐,却包含无限情思,“从头到尾,妾心之所向,唯有一人…”

姬骞在这充满情意的低语中伸手捧住她的脸颊,鼻尖相触,寒潭般的眸子对着近在咫尺那双妙目,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戏谑,甚至没有魅惑。有的只是一汪清涟般的澄澈,一如彼此少年时一般,殊无保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面前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似乎那些横亘在彼此间的血泪鸿沟都是可以被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