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这世间没有人的心肠可以比他更冷硬、更无情了。

与他有结发之谊的妻子他不放在心上,为他孕育子嗣的女子他也不放在心上。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及不上他的野心、他的霸业半分。

他再没有任何让她留恋不舍之处。

云破日出,漫天云霞瑰丽灿烂,一束刺眼的光线朝她刺来,她一阵眩晕,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双眼阖上之前,她看到的,是与她以相同姿势匍匐在庭园内的一地尸身。

她知道,终有一日,她的下场会与他们一样。

那个男人是她童年的玩伴,是她如今的夫君,是她珍而重之放在心上多年的执念,只可惜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如此无奈。

梦醒【小修】

温慕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中,她再一次走完了那三年。她一生中最最难熬的三年。她脱胎换骨的三年。

那个梦里流淌着无尽血色与无限悲辛,感受太过真实,以至于当她睁开眼睛时,一时还有些弄不明白眼前的状况。

守在旁边的宫娥原本已经困得迷迷糊糊了,听到床上的动静莫名其妙地看过来,却见昏睡了大半月的皇后娘娘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她呆了片刻,惊叫起来:“娘娘,您醒了?”

这简直是废话。

几乎是立刻,整个长秋宫都被惊醒。无数盏宫灯亮起来,守在外面的宫人相继而入,一个个恭敬侍立在侧。

待到这些人都站好了,一个几分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慕仪眨了下眼睛,看到宫人们全都跪了下去,一身玄服的姬骞来到她榻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看着他,脑中闪过那一夜,自己抱着姒墨的尸身呆坐床边,而他身披玄色斗篷,推门而入,风中浮动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

如在昨日。

“你醒了?”姬骞牵动唇角,微微笑了笑,“太医说,你约莫这两日便会醒过来,果然。”

她没有说话。

姬骞在旁边坐了下来,握住了她的手:“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她终于开口,一说话却发觉嗓子沙哑得不得了:“你可把姒墨的尸骨收殓了?”

姬骞愣了一下:“什么?”

“没有么?”她蹙眉道,“我睡了多久了?一定是我那天太累了才会晕倒。你让我起来,我想去看看她。”

姬骞迟疑地看着她,慕仪见他不动,不耐烦地撑着床榻就要坐起来,却牵动胸口的伤口,痛得闷哼出声。

宫娥忙上前扶住她:“皇后娘娘,您…”

“皇后娘娘?”她困惑道,再看看四周,“这里是…椒房殿…”

她看着面前的姬骞,他一身玄服,领口和袖口却绣着五爪金龙。不是太子的蟠龙,而是帝王方可用的金龙。

脑中突然浮现很多画面。她想起那夜听雨阁外,灼蕖池的赤莲开得妖冶又灿烂;她想起她孤立无援地立在人群中间,承受他给予她无情的羞辱;她想起那道寒光闪过眼前,而她毫不犹豫地扑到了他的身前…

被利剑刺入的伤口似乎又开始痛了,她痛苦地呻|吟一声,厥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时,时候正是黄昏。

一睁开眼就对上一截玄色的袍摆。姬骞坐在榻边看着折子,听见动静回过头,看了她一会儿,微微一笑:“我命人煮好了粥,你既醒了就吃一点吧。”

宫娥将两个软垫放在她身后,让她躺到上面。姬骞接过一个碧色琉璃碗,舀了一勺粥,送到她的唇边。

她看着他,慢慢张开了嘴。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配合,眉毛微扬,有些惊讶,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完了大半碗粥。

吃完之后,他拿丝绢替她擦拭唇边,道:“你躺了太久,一直没有进食,现在不能突然吃太多,不然对身子不好。”

她不做声,合上眼睛不看他。

他似乎察觉不到她的冷淡,自顾自道:“今天的粥是你最喜欢的杏仁薏米粥,我特意命人把薏米熬得融融的,你吃着应该会舒服许多。”

她还是不理睬他。

过了片刻,宫娥端来一碗雪青色的小碗,他接过:“来,把药喝了。”说着舀了一小勺,像方才那样喂到她唇边。

她睁开眼,却没有张嘴,而是慢慢抬起手,伸到他端着的药碗旁边,用力一掀,满满一碗的药汁全部倒在了他的身上。

“陛下…”有宫娥轻呼,“您的手!”

那药虽然凉过,却还是有些烫,此刻一部分顺着倒在了他的手上,小块皮肤都被烫得微红。

宫娥想上来为他收拾,他却摆了摆手,道:“去看看娘娘,她被溅到了。”

慕仪确实被溅到了,不过只是手背上洒上了几滴药汁,一点问题都没有。宫娥用湿帕子敷在她手上,另外几人忙上前为姬骞净手,换下弄脏的衣服。

待她们弄好,新的药也送上来了,姬骞再次接了过来,坐到她身边,慕仪看着他,不负所望地再次掀翻了药碗。

于是大家再次收拾一通,第三碗药送上来时,姬骞忽然笑了:“方才我喂你喝粥,你那么听话,是因为当时没力气对吧?”将手中的碗递过去,“来,再掀一次。总要让你痛快了才好。”

慕仪冷冷地看他一眼,姬骞在这种眼神下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宫娥:“你不想让我喂你,那换别人来好吗?”

那宫娥陡然接过一个这么大的任务,头皮发麻,生怕皇后娘娘再接再厉把这药也往自己身上泼一次。

还好,慕仪这回没再挣扎,由着宫娥喂她一口一口喝完了药。

姬骞见她喝完了,站了起来:“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到我,我先出去了。你有什么吩咐就跟宫人说,若她们不好拿主意就来问我,你不想跟我说话,让她们来传话也是可以的。我就在前殿看折子。”

慕仪等那个人影消失得看不见了才慢慢躺回床上,一个宫娥上前为她盖好被子,她看着她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染墨。”

慕仪蹙眉:“染墨?”别过眼,“本宫不喜欢这个名字。”

染墨微惊,忙跪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看你鬓间插着碧玉海棠发簪,就改名碧棠吧。”她淡淡道。

染墨呆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磕头谢恩:“碧棠谢娘娘赐名。”

慕仪示意她起来,然后问道:“你原来是在哪里当差的?”

“回娘娘,奴婢原是大正宫的宫女。”

竟是大正宫的,慕仪微惊。

大正宫是姬骞在后宫的寝居之处,这婢子看来是他的看重的人。

“为何长秋宫有这么多本宫没见过的宫人?瑶环和瑜珥去哪里了?”

碧棠顿了顿:“奴婢不知。”

慕仪知道她大抵是领了命令不能说,心头一烦,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让她出去了。

翻一个身,她的视线落到内侧的床帏,变得幽深而难测。

慕仪在椒房殿睡了三天,姬骞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一直没有再来看她。

至少在她醒着的时候她从没有见过他。

胸口的伤休养了这些日子总算好了一些,她也终于可以下床活动一下,虽然得让宫娥搀扶着。

椒房殿的人被大换血了一次,她的亲信宫人都不见了,入殿近身服侍她的全是陌生的面孔。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毕恭毕敬,却不肯跟她透漏丝毫外面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她有些懊恼,那日醒来情绪太不稳,竟忘了跟姬骞问一下关于秦继的情况。想到那晚在听雨阁看到的那个身影,她心中确信,那定是秦继易容假扮的。

他竟跑到皇宫里当着众人的面行刺君王!

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这么长的时间,也不知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姬骞在第五天的时候终于出现。当时慕仪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碧湖怔怔出神。他凝视着她雪荷一般清丽的容颜,有些恍惚。然而视线顺着下滑,却见她踩在金砖地上的双足赤|裸,眉头不由一蹙。

“地上凉,别站着了。”他道,回头看到一旁的宫娥忍不住斥道,“糊涂的东西,看到娘娘站在这里不会劝劝吗?”

碧棠被骂得头也不敢抬,也不敢辩解自己劝了很多次但是娘娘根本不理,蔫耷耷的十分可怜。

慕仪看到碧棠被自己牵连,也不帮她证明清白,反而神情愣愣地瞅姬骞半晌,轻声唤道:“四哥哥。”

他听到这个称呼神情一喜,声音不由放轻:“恩?”

“我不会像她一样。”

“什么?”姬骞错愕。

“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慕仪道,“在煜都城外你的别院,我这么跟你说。我说姒墨太傻了,我不会像她一样。但是原来,我没有做到。”

姬骞默然,走到她面前想去抚摸她的脸,却被她侧身避开。

“我昏迷这些日子,梦到了许多从前的事情。”她淡淡道,“我梦到你带我去盛阳,我们遇见了姒墨和绍之君。我梦到休元君为我解围,还有我故意跟许太子亲密来气万黛…”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我梦到了那天晚上,姒墨一身是血地靠在我怀里,身子一点一点凉透。阿瑀就躺在旁边的小被子里,一开始还哭闹几声,后来哭累了就睡着了。我就那样抱着她,等着你过来,可是你一直不来。我越等就越恨你,我当时就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原谅你了…”

“阿仪…”姬骞心头一痛,伸手想去抱她,却被慕仪厉声制止:“你别碰我!”

姬骞的动作顿在半空,半晌无奈道:“好,我不碰你。我知道你这口气憋了很多年了,如今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来,想骂就骂,别憋坏了自己的身子。”

“骂你?不,我不想骂你。”慕仪一脸索然,“我只是感慨,原来有些事情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无法忘记。这些年我一直管着自己不去回想那几年,还以为快忘得差不多了,谁知道中了一剑居然又都记起来了。”

姬骞沉默一会儿,压抑住心头的黯然,道:“病中多思不利于调养身体,你别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我也想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可是思来想去,竟无一事值得开怀。”

姬骞看着她:“我要怎么做,你才会觉得开心?”

慕仪神色平静:“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姬骞示意她说。

“你把瑶环和瑜珥弄到哪儿去了?”

“她们现在不方便见你。”姬骞道,“你放心,我不会对她们怎么样的,等过些日子,自然会放她们回来。”

“那…那绍之君呢?”她慢慢道,“你把他…”

姬骞闻言没有如她以为的那般勃然大怒,反而露出了一点笑意:“你总算问出来了。从你醒来我就在猜你会什么时候问起他。”

“回答我。”

“他也没事。”想了想又笑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故意站在那里吹冷风,惹得宫人不得不跑来禀报我。”

慕仪面无表情,一点没被人拆穿计谋的窘迫。

“其实阿仪你不用这样。还记得前几日我跟你说过的吗?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开口。”轻叹口气,“也许当时你听了没在意,也许你不信,那么我再说一次。”

他看着她,神色郑重:“朕以帝王之尊向你承诺,从现在起,会尽全力满足你所有的愿望,只要是你想要的,我无不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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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神色郑重:“朕以帝王之尊向你承诺,从现在起,会尽全力满足你所有的愿望,只要是你想要的,我无不应允。”

她闻言神情终于起了一丝波澜,转眸看向他,似乎突然有点搞不明白眼前这个人在玩些什么花招。

思忖一瞬,她道:“既然如此,你先把绍之君和我的宫人放出来吧。”

“当然可以,不过不是现在。”

见慕仪眉头一蹙,他又道:“我不是在敷衍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这样,我们谈个条件好不好?”一副商量的口气,“你好好休养身子,半个月内不要跟我打听关于外面的消息,半个月后我保证,把你的宫人都还给你,秦绍之也会安然无恙。”

慕仪看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除了相信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慕仪低头想了想:“五天。”

“十二天。”

慕仪转身就走,姬骞拉住她:“八天,八天怎么样?”

慕仪目光落在他拉着自己的手上,姬骞发觉了,苦笑一声,慢慢松手。慕仪一脸不耐烦:“好,就八天。”

达成协议,姬骞心情好了一些,嘱咐道:“以后别不穿鞋就站在地上,已经入秋了,小心着凉。”

他本想将她抱回榻上,但料定必然会被拒绝,便硬生生忍下了这个冲动。

慕仪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经过他走到床榻边翻身躺了下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姬骞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去。

就这么过了几天,慕仪每日顺从地换药吃药、用膳活动,伤势恢复得很快。姬骞没有再来过椒房殿,仿佛就此消失了一般。

唯一可以证明这个人存在的,恐怕就是他们达成协议的第二日,慕仪一醒来就发现椒房殿内铺上了大红色的云绒地衣。这是南方云岫每年的贡品,十分金贵,最大的特点便是上面的绒又长又柔软,可以覆盖住整个脚踝。

从前这个地衣都是十月份才会换上,而且也只会在内殿铺上,这回不仅这么早就铺了上去,还覆盖了整个椒房殿的内殿和前殿。

姬骞这是把今年整个后宫的份额都发到她这里了吧?

碧棠在旁边适时道:“陛下昨日见娘娘赤足站在地上,担心娘娘脚凉会伤到身体,所以当天便吩咐内廷将今年上贡的云绒地衣搬过来铺上,这样娘娘以后若是还想赤足在地上走,也不会有损凤体了。”

慕仪漫不经心地听完,看着地上朱红的地衣,慢吞吞说了句:“多事。”自顾自穿上木履,踩在那价值连城的地衣上就出去了。

八日之约到第六日的时候,慕仪终于厌烦了整日仪容不整的样子。她是受严格闺训长大的,妇容属四德之一,她潜意识中也将它看得十分要紧,对自己最近的懈怠很是不耻,终于在某天早上坐到妆台前让碧棠为她梳一个端庄些的髻。

碧棠的动作很娴熟,不像是在御前服侍惯的,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司饰局宫人。慕仪漫不经心地敲着光滑的妆台桌面,随手拉开一旁的抽屉,却看到一个素色锦盒躺在里面。

她瞅了片刻,反应过来这是中秋节前夕那一晚姬骞忽然驾临长秋宫送给她的礼物。当时她想看却被他制止,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便再无心情去打开它了。

原来它被宫人收拾到了这里。

想到这,她顺手打开了它,却见雪白丝绒上,静静躺着一副血玉耳坠。那耳坠雕工十分精细,所用的材料更是极纯粹的血玉,如鸽子血一般殷红惑人,被下面的雪白丝绒一衬,越发显得光华摄人。

碧棠只觉得眼前一片旖旎红光闪动,不自觉地闭眼,再睁开眼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被一对耳坠给蛊惑了心神!

慕仪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副耳坠,那姿势好像在她手中的不是举世难求的奇珍,而是招人嫌弃的破烂。如此暴殄天物的动作,让碧棠都忍不住为那对耳坠抱不平了。

慕仪不知道身后宫娥起伏的心情,只是看着那对耳坠出神。这血玉倒罢了,左不过是哪里上贡的宝贝,只是这耳坠的款式,看起来好生眼熟…

“喜欢吗?”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嗓音。慕仪回头,却见姬骞立在三步之遥,神色温柔。

“那夜你曾戴过一对碧玉耳坠,问我好不好看,我当时说碧玉不衬你的肤色,要为你寻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打一副更好的。可是后来那些号称极品的羊脂玉看了许多,竟没寻到一块配得上你的。我正遗憾,南原那边就上贡了这块绝世凤血玉,我一看便知这该是你的东西。”

他走近她,微微弯下腰与她平视:“除了你,这世上没人配得上这般纯粹得摄人的红色。”

慕仪没理会他的称赞,只是道:“你这耳坠,是照着我当时戴的那副打的?”

“是啊,怎么了?”

慕仪神色不豫起来:“你私自动我东西?”

“当然没有。”

“那你如何让工匠打出了一模一样的耳坠?难道不是把我那副拿去给他们看了吗?”

姬骞笑了:“我还当你在气什么。哪里需要拿实物过去,我画下耳坠样子,让他们去办不就好了?”

慕仪蹙眉:“你记得耳坠样子?”

“我都看过了,如何不记得。”仿佛她说了什么傻话,姬骞神情十分无奈。

慕仪低下头,不知道自己心中什么感受。

那副耳坠子江滢心从前不知戴过多少次,可是到她死了,姬骞都不记得他曾送过她这样一份礼物,甚至连慕仪戴上问他时也没无半分触动。

他对江滢心那般薄情而不上心,这在她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可说的。但是自己也不过在他面前戴过一次,时间还那么短,他为什么会记得…

心头有一个猜测,但她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只觉得如果捅破那一层纸等待她的会是比死还可怕的结局。

胸口忽然升起一团怒火,她猛地把耳坠放回盒子递给他:“拿回去,我不要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