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一点,一共有十三个小黄门,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口木箱子。

阵仗有点大,慕仪正襟危坐以示自己对这份厚礼的敬意,瑶环亲自上前打开最右边的箱子,立刻倒抽一口冷气。

慕仪见状忙上前细看,然后也呆住了。

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啊!

姬骞居然把许多她听过没见过的传奇都搜罗到了,难不成这十三口箱子里装的全是传奇小说?

“这些箱子里,五口装的是传奇,三口是文人笔记,三口是史书,剩下的都是筝谱杂谈之类。”似乎怕礼物不够分量,他还补充了一句,“其中大部分都是作者的原本,你看书的同时还可以顺便评判下他们的墨书功底。”

也就是说,这里绝大多数都是市面上千金难求的名家孤本。

慕仪沉默地看着他,慕仪见她不曾面露喜色,还当这份礼物准备得不好,正自忐忑却见她嫣然一笑,上前一把抱住他:“你真是太有心了!”

姬骞这才松了口气,却见姬瑀眨巴着眼睛看着形容亲密的父皇母后,想起方才那第四个雪人,觉得有件事情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

“阿瑀,你先退下。”

姬瑀应了一声,乖乖地出去了。

赶走了儿子,再把宫人都遣出去,他看着慕仪,踌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说。”

慕仪却忽然侧过身子:“我有些饿了,让他们传膳吧。”

姬骞一愣,便见慕仪已经走到殿门口,他无言片刻,轻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那晚用过晚膳后,慕仪立在床边看外面洋洋洒洒的大雪,碎琼乱玉一般,整个庭园银装素裹。她想起从盛阳回到煜都那一年,她也是这般站在窗边看雪,足足看了一整个冬天。

姬骞从身后搂住她:“在发什么呆?”

“没什么,”她浅笑,“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只要一提从前的事他就有点发憷,所以也没有接话,只是更用力地搂紧了她。

瑜珥立在不远处看着窗边那两人。陛下一身玄色锦袍,长身玉立、俊逸倜傥,小姐则是着素白襦裙,如明月一般皎洁美丽。

这样的两个人,只需要立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些词就像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一般。

可是再过不久,他们就要永远分开了。

“唉,你看,我堆的雪人都快看不出来了。”小姐嘟嘟嚷嚷的声音传来。

“没关系,明天我陪你重新堆新的。”

“可是,手很冷啊…”

“恩…那到时候我来堆,你看着好了,怎么样?”

絮絮低语的两个人唇边都带着一丝笑意,小姐靠在陛下怀中,神情温顺,如同依偎着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陛下低头凝视她的眼神则是说不出的温柔。

果真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慕仪生辰当晚由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因,两个人都睡得很晚。第二天早上姬骞实在懒得起身,索性决定今日免朝,抱着老婆睡到日上三竿。

这是十分反常的事情。姬骞御极五载,一直十分勤勉,这还是第一次因为个人原因而不上朝。

所以我们可以相信,美色误国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等到他们终于睡够了,慕仪坐到妆台前理妆,姬骞换上一件天青色常服,立在那里看宫娥给她梳头。

慕仪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轻咬下唇眄他一眼。姬骞看到她雪白的牙齿咬上红润的唇瓣,忽然觉得浑身一阵燥热,心头似乎有千万只小蚂蚁爬过一般。

舒口气,他觉得这里不能多待,毅然决定出去透透气。

转到廊下就看到瑶环正跟一个小宫娥说些什么,那宫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的雪色小碗里盛着乌黑的药汁。

他唤道:“瑶环。”

瑶环猛地转身,见到他神情竟有几分慌张。

他心下微奇,这丫鬟自小跟着慕仪,从来没怕过他,怎么这会儿竟这个表情:“那是什么?”

一贯伶牙俐齿的瑶环竟语塞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是药…”

“谁的药?”他蹙眉,“娘娘病了?”

“没,没有。”

看到她的神情,他心头忽然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原本还算和气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到底怎么回事?”

瑶环低头不语。他转向一旁的宫娥:“你说。”

那宫娥也不敢答,头埋得比瑶环还低。他见状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恼怒,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缘由。

“朕再问一次,那是什么?”他的语气很淡,但椒房殿众人都算熟悉他的脾气,知道他这个口气就是真的动了怒火了。

“扑通”一声,宫娥跪倒在地,语带哭声:“陛下恕罪,这…这其实是皇后娘娘的…”

“玉色!”

“…是皇后娘娘的避子汤!”

便是隔着三步瑶环也能感受到面前男人身上陡然散发出的森然之气。她胆战心惊地微抬起头,只见他面如寒霜,一双黑眸中似乎凝着冰,又好像燃着火,直看得人脊背发凉、冷汗涔涔。

瑜珥将最后一根金钗插好,终于成功梳好了一个灵蛇髻。慕仪微微侧头欣赏瑜珥的手艺,却从镜中看到瑶环一脸惶急地闯了进来。

她转头:“怎么了?”

瑶环跪下:“陛下他,他看到小姐的避子汤了。”

慕仪一愣。她竟把这茬给忘了,那汤从来都是在他每日离开之后给她端上来,谁知今日他躲懒不去上朝,竟撞了个正着。

“他现在人呢?”

“陛下瞅着药碗看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也没留下什么话。”瑶环道,“陛下那神情真是可怕,奴婢吓得浑身冷汗,连衣裳都湿透了。小姐,如今可怎么办?”

怎么办?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慕仪无力,本以为能平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日子,谁知居然横生枝节闹出这样的事来?

现在该如何是好?她倒是不介意跟他冷战,可若真的这样下去,连他们的计划都无法实施了。

但是现在去找他,她能说些什么呢?

就这么僵持了十天,陛下再未踏足椒房殿,与他前些日子几乎每天过去签到的表现一对比,整个后宫都看出苗头来了:这两位之间恐怕又出问题了。

也是,男人总是三心二意的,哪里能真的守着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前些日子陛下只是对娘娘突然起了兴致,如今甜蜜了这么久,也该腻了。

六宫议论纷纷,担忧者有之,更多的却还是幸灾乐祸。据说静昭容曾在御花园当着众人的面指桑骂槐:“本以为是凤凰浴火重生,孰料轰轰烈烈燃了这么久,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她说得狂妄,慕仪本可以给她个教训,却实在没那个兴致。

到了第十一日,她正在用晚膳,瑶环却神色紧张地进来给她传话:“适才听说,陛下从前朝回来后,不曾去大正宫,径直去了息瑶宫。”

她一愣,尽量平静道:“噢,息瑶宫如今倒也住着几位美人,他是进的哪个殿?空翠还是谐芳?”

她平和的态度却没有感染到瑶环,却见她眉头紧蹙,压低声音道:“不是空翠殿也不是谐芳殿,而是…”

“是哪里?”

“蕙轩殿。”

蕙轩殿,息瑶宫最华美的寝殿,从前住着云婕妤江氏。因她死得蹊跷,宫人多觉不吉,不愿住到她的屋子,她便不再将新人安置到那里,一直空置着。

如今伊人已然逝去数载,皇帝却毫无征兆地踏入这处近乎废弃的宫殿,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多想。

替身

慕仪本不打算掺和,谁承想过了一会儿椒房殿竟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杨宏德恭敬地行过礼后,道:“臣此番前来,乃是有一不情之请。”

慕仪淡笑:“本宫知杨大人所为何事,只是陛下此刻不一定想见到本宫。”

杨宏德摇头:“臣日夜侍奉陛下身侧,对上意也算略知一二。陛下此刻之所以会把自己关入蕙轩殿内,无非是因为娘娘。”

慕仪笑睨他一眼:“旁人不清楚便罢了,难道连杨大人你也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陛下宠爱云婕妤也好,如今把自己关在蕙轩殿也好,无非都是因为一个故人,与我并无太大干系。”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姬骞会突然跑到蕙轩殿去缅怀江滢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姒墨。

大抵是因为那碗避子汤让他看明白自己的保留和顾忌,所以他开始怀念愿意抛开一切、全心对他的姒墨。

果然,即使他最后对她那般无情,说到底还是动过心的。就连宠爱江滢心,也是因为她容貌有几分像她。

杨宏德沉默一瞬:“臣今日自作主张前来求见娘娘已抱了被陛下责罚的准备,既然如此,有些事便容臣讲给娘娘听吧。”

慕仪一愣。

“娘娘可知,陛下初见云婕妤娘娘是在何时?”

慕仪蹙眉:“难道不是在朝云殿大选之日?”

“是,论理应是那日,但据臣推测,那一日陛下恐怕连云婕妤的样子都没记住。”

也是,那一日她与他一起甄选待诏的家人子,整个过程他一直漫不经心,基本上人都是她选出来的。

“陛下真正见到云婕妤娘娘是在三个月之后,灼蕖池芙蕖盛开,陛下某日经过一时兴起,命人准备一艘小舟,划着便入了藕花深处。”

杨宏德想起那一日,姬骞立在舟头,看着四周开得灿烂的芙蕖,唇边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他愉悦的往事。

远处遥遥传来女子的嬉笑声,他知道定是宫人在此采莲,刚想问是否绕开他们,却见陛下做了个手势,竟是让他们朝声音的方向划去。

越接近声音越大,他听到有女子声如黄莺:“没想到江御女也这般喜欢芙蕖,竟肯亲自陪奴婢前来采摘。”

“我整日憋在阁中,闷也闷坏了,还不如跟你们一起来采莲。”

莲叶被拨开,他看到三只小舟停在当中,舟身堆积着芙蕖,他知道这些身着粉色襦裙的是奉命采摘芙蕖炼制香粉的宫人,可那个身着碧裙的女子却并没有作宫女的打扮,想来便是那位“江御女”了。

江御女此刻背对着他们,并没有发觉他们的到来,可其余的宫女却已经看到了这艘小舟。她们或许不认识陛下,但都是遥遥见过他的,此刻悚然一惊,眼看就要跪下行礼,却被他一个“噤声”的手势吓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江御女折下一支粉艳艳的芙蕖,抬头一看不由笑道:“你们怎么了?都不讲话了。我这支莲折得如何?”

一宫娥勉强笑道:“很好。”

江御女半信半疑:“当真?既然真这么好,那便送给碧色姑娘吧!”

最后一句话她是笑着说的,然后一转身便将它朝一名宫娥抛去。那宫娥站在另一只舟上,刚好挨着他们。江御女准头不够,芙蕖绕过碧色,朝他们飞来,正好砸在陛下脚边。

大家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纷纷跪下行礼,口称有罪。江御女呆呆地站在人群中央,看着陛下不知该如何反应。

陛下低头看着脚边的芙蕖,忽然笑了。弯腰拾起它,他看着江御女微笑道:“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这是李白的《采莲曲》,他此刻念来是将她比作那秀丽水乡间的如水伊人,语气温柔得让人心醉。

江御女低头,终是羞红了双靥。

三日后,陛下召幸了御女江氏,隔日便晋封为宝林。

说到这里,杨宏德抬头看向慕仪。只见慕仪原本含笑的表情已然凝固,眼神中尽是惊讶和怀疑。

脑海中浮起许多往事。不知是哪一年,盛夏风光正好,她暂居宫中,某日邀上一众贵女在灼蕖池划舟采莲。绕来绕去却看到他竟也来了,身畔还站着哥哥和郑清源。

他立在当中,朝自己含笑一揖:“藕花深处竟得见妹妹,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那时候她正因为一件小事和他冷战,此刻见他竟然拖上哥哥和郑清源跑到这里来堵她,不由越发恼怒。眼看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也笑起来:“何止是吴王殿下荣幸,阿仪也觉得荣幸呐!便以此物赠予君子吧!”说着就将一支新折的芙蕖朝他砸了过去。

正正经经是砸。

那尚带着池水的荷花直接飞到他脸上,再落下来时便见那张英俊的面庞上已然占了水渍,颇为狼狈。

众人都憋不住闷笑起来,她却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呀,小女一时手误,竟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饶恕则个!”

哥哥看着自己的任性行径,无奈摇头;郑清源叹息着拍拍姬骞肩膀,让他自求多福;而他只能带着一脸水迹,看着自己装模作样地致歉行礼,额头青筋隐隐抽搐…

如果没有记错,那一日她也是穿着一条碧色的襦裙。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在同样的地方遇到一个女子朝他抛来一支芙蕖,衣衫仿佛,笑靥如花。于是昨日今昔,他便再也分不清楚。

眼看皇后神情已有些恍惚,杨宏德似乎还怕这个猛料不够分量,再接再厉:“陛下某次醉酒之后,曾笑着跟臣提了一句,说宁蕴淑妃奏琴时自有一股清贵高华,仪态颇类皇后娘娘。”

慕仪猛地后退三步,瑶环见状忙扶住了她。而她就似无法支撑一般,半靠在她身上,震惊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以为,他难忘姒墨,江滢心不过是姒墨的替身。可原来,姒墨也好,江滢心也好,都只是她的替身吗?

他到底瞒了她多少事情?这些年来,他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在面对她?

慕仪到息瑶宫时,门口已经聚了一大群人,见到皇后的轿辇忙跪下行礼。息瑶宫主位婕妤姜氏一贯依附慕仪,此刻见她来了忙上前禀道:“陛下是酉时三刻进去的,此时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臣妾们也不敢去打扰,还请娘娘拿个主意才好。”

慕仪嗯了一声:“陛下进去前可曾说过什么?”

“没有。”姜婕妤道,“陛下今日是突然驾临,事前也不曾派宦侍支会一声,臣妾听到消息时还唬了一跳,张美人和周宝林也不知道。臣妾等一齐在院中恭迎了陛下之后,便问道他是要在哪处安置,可谁知陛下竟不理睬我等,直直往那蕙轩殿去了。臣妾无奈,只得在外面等候。”

慕仪略一沉吟:“我进去看看。”

蕙轩殿外只守着四个小黄门,见到慕仪忙跪下磕头。杨宏德跟在她身边,见状吩咐道:“让开。”转身道,“娘娘请。”

蕙轩殿久无人居,到处都弥漫着腐朽荒凉的气息。好在慕仪安排了人定期打扫,里面也不算太过肮脏。她脚步轻缓地走到偏殿,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玄色身影。

“陛下。”她站定。

姬骞背对着她,没有出声。

“此地不吉,请陛下不要久留,随臣妾出去吧。”

他动了动,终于开口,只是声音又淡又冷:“不吉?敢问皇后,此地哪里不吉了?”

慕仪神情不变:“云婕妤便是在这偏殿投缳自缢,怨念颇深,自然不吉。”

姬骞抬眼,看着头顶的横梁:“是了,她便是在此处自缢。”短促一笑,“朕这般对她,最后那刻,她心中定然怨恨。”

想了想又补充道:“姒墨一定也很恨我。”

慕仪低头:“云婕妤是否恨陛下臣妾不知,但姒墨确实是不曾恨过陛下。”

姬骞笑道:“对,我忘了,姒墨那样的性子,本是不会恨人的。”

话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沉默。

慕仪忽然上前,从身后搂住他的腰,脸颊贴上他的背:“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

姬骞闭眼。

“可是你明白的对不对?我并不是不愿意给你生孩子,那避子汤…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合适。”

姬骞没有出声。

“父亲的性子你也是清楚的。若我当真有孕,这孩子只会成为他的一柄利器,我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有阿瑀,宫中本就有无数人对他虎视眈眈,我要是有了孩子,他的处境就更加堪忧。”她细声细气地解释,心中却知道这些理由他其实早就明白。

“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姬骞的声音十分淡漠,慕仪已经许久没听到他用这样的声音对她讲话了,“这些就是你的全部理由?”

这些当然不是她的全部理由。最重要的那个无非是她即将离开,此时有孕只会增加无谓的麻烦。

她看着他,许久轻声道:“我还担心,我们的孩子不会成为我们喜悦的源头,反而会激化你我家族的矛盾。他是祸患。”

姬骞闻言沉默片刻:“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我。”

殿内一片寂静,连风吹动帘子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是,本来是这样的。”慕仪忽然笑了,“我本来觉得,此生已经无望,能与你有今日全凭上天垂怜。但我不知道他会垂怜我多久,也许哪一天说收回就收回了。我总是担心,畏惧将来。我从来没想过上天还会给我更多。”

姬骞转身,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美丽的杏眼微红,终是泛起了泪意:“杨宏德去找了我。我都知道了。

“江滢心,还有姒墨…通通都知道了。”

他神情微愣。

“我可以相信你吗?”细弱无力的声音,却仿佛拷打一般,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那一日,姑母弥留之际,她在门外罚跪,当时她也这么问了他一句,而那时候他的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