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水吐了出来,看了看小媳妇头上戴的金冠,小媳妇今日打扮得贵气娇俏,簪子倒没插几根,就是那金冠金钿加一块,份量不轻…

她望去的时候,柳贞吉正苦恼地摸头发,当个王妃不容易,这天天穿得都跟要面临天下似的,每次出来正装穿戴的东西加一起,那份量都快要比她的宝贝小女儿都还要重了,然后她付出全心思去爱去呵护的丈夫,居然还没他渣爹一半的浪漫。

想想,真是苦了自个儿了。

“折花插柳,那些都是虚的。”万皇后淡道,“他能为你哪个都不放进门来,这才是实的。”

年轻时候,她可能为他的这一桩好,忍百般委屈,可忍过了百般委屈之后,她才明白,如果是真的喜爱,是不会让喜爱的人疼的。

那么长的岁月,她每日忍着绝望过来,他可以当没看到,但那些伤痕已经刻在了她的骨子里,融进了她的血脉里,她就是想原谅,都原谅不起来。

又怎么可能为这种事欢喜?

“也是。”柳贞吉一想,就又开心了。

见过的人越多,就越明白,一个人真把你放在心上却管去在乎,比什么轰轰烈烈,甜言蜜语都要来得好。

“不过父皇这样,很是有心,像他这样的用心,没几个人比得上呢。”柳贞吉一说完,马上又假惺惺地夸了皇帝一句。

这场面话,可必须得说。

万皇后哪能不明了,笑笑就当是过了。

**

周文帝对万皇后的殷勤刺激得张妃都失了态,这几天在王府忙得连王妃都没怎么抱过的周容浚埋头在给周文帝处理奏折,根本不知道他父皇在给朝臣一个惊吓之后,跑回宫里做老不休的事情去了。

周裕渝小世子也是个命不是太好的,他父王处理奏折,他就在旁磨墨,偶尔还吐几口口水进去,权当给砚台加水了。

周文帝则跑去长乐宫,去见国外来使去了。

周容浚忙到中午,凤宫来了人给他送饭,其中还有柳王妃亲手做的糊辣汤,还有一碟切得薄薄,加了陈醋的羊肉…

西北王吃完,就又带着儿子回了案桌,他处理奏折,小劳工小世子暂时休息,捧着吃饱了的肚子躺他父王腿上睡觉。

吃饭了休息会就睡,小世子和小郡主,都继承了他们母妃的优良习惯。

狮王就没那么好命,中途小世子被他皇祖父抱走,他一直看周文帝给他的奏折看到入黑,直到三德子过来请他过去凤宫用膳。

大年三十的皇宫,到处都点亮了宫灯,周容浚走着都在想那些奏折里的事,走到一半,才突然想起,今日是大年三十,而他是在宫里…

等到了凤宫,发现他们完膳的桌子,摆的还是圆桌。

不是长长,需好长的一眼,才能望得到头的宴桌。

本来饭桌间的事完全不是她的事,但柳贞吉还是跑到了御膳房,亲自盯着上菜的事。

过年这种事,她以前可有经验了,她是平民百姓,但是仗不住她长辈的家庭大,左左右右也是有五六十号来人,家里人个个都有本事,而她嘛,心无大志,家中一聚餐,打点吃喝的事,都是由她来,她还有点让人吃得舒服喝得舒服的经验的,就是进了柳家,她这世的娘亲太厉害,没她发挥之地,嫁进了皇家,这公公婆婆都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厨房长什么样的人,她一比,知道的就可多了。

等年夜饭的菜都由她一个一个过问好了,柳贞吉回了凤宫,看到周容浚回来了,她眼睛都笑弯了,“狮王哥哥你忙完了?”

她可是听说,他面前的奏折堆了两座小山。

“嗯。”看到她轻盈地走过来,周容浚一直板着的脸上有了些笑,朝她道,“你去御膳房做甚?”

“我看菜,你这些日子有些上火,我让他们多上些清淡的菜。”其实中午就本不该给他送羊肉去,羊肉就上火,可不把他喂饱了,他做事又没精神,柳贞吉只能折中,中午让他吃饱,晚上让他多用点清火的压压。

“诶,”周容浚一听,朝她点了头,“知道了。”

万皇后抱着小孙女在一旁坐着,听到他们夫妻一来一往的说话,眼睛都没离开过他们身上。

她一辈子都不知道平常一生一世只有对方的夫妻是什么样的,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这种事,她以前想过,但没看到过,现在听他们平平常常,站在对面说的几句话,她想寻常夫妻应该都是这样吧,关心对方去哪,关心对方做了什么事,关心吃喝,关心的仅是对方而已,不会掺杂他人。

周文帝晚了一些才带周裕渝回凤宫。

他在长乐殿又见了几个老臣子,喝了点薄酒,回来后,他怀中的周裕渝简直就是用逃命的姿势爬回了他父王的怀中——皇祖父身上的酒气味太重了,薰得他难受。

柳贞吉忙给他送了一碗热面条到前面,周文帝吃完,一直喝酒没怎么用东西的胃舒服了一些,又见儿媳给他儿子夹青菜,稍粗的那头她都咬嘴里吃了,嫩的那头,只管往他碗里放,他不禁朝身边的万皇后看去。

他看着万皇后那眼神,还有几分可怜兮兮。

万皇后先不为所动,见周文帝看看儿媳,又看看她,那是看了又看,最后没忍住,扯着嘴角,给他添了碗汤。

周文帝顿时满足,捏着碗,喝完汤,又把空碗放她面前。

万皇后看着那碗,半天都忘了动筷。

她都忘了,周文帝有多擅长得寸进尺了。

这一年的年夜饭的团圆饭,是柳贞吉跟着周容浚进宫与帝后用的第一顿团圆饭,其实过程没太多值得可说之处,膳间几人都没有言语,即使是最好动调皮的小世子,也在他父王的腿上,乖乖地自己用勺子吃饭,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但柳贞吉饭间看周文帝和万皇后的行为互动,好几次都差点看傻了眼。

不过她也不知道,周文帝和万皇后看他们,也是好几次看得都觉得无语得很。

这正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也如各花入各眼,看不正常了,就觉得对方奇葩。

**

柳贞吉初一那天,见到了来凤宫与万皇后拜年的容敏。

这次见到的容敏,要比她上次见到的憔悴得多。

柳贞吉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觉得自己坏到哪儿去,她连万皇后都曾经崇拜过,但后来对万皇后,也还是能做到理智看待,她心还是很硬的。

所以见到落魄的容敏,她觉得这是容敏自己造成的命运,没有哪里觉得她可怜的,但还是在容敏走后,与万皇后道,“您看她,是不是有些像护着不懂事的孤鸟长大,还得了一声好的孤母?”

皇长孙不懂事,所以不懂姑母的心,也许他以后会懂,也许他一辈子都不懂他母亲的妹妹曾以生命护过他,甚至可能还一生都恨她背叛了他的父亲,毁了他的父亲,毁了他的生活,但对容敏来说,她做到了许多人都不会做到事情,她保全了姐姐的孩子,因此甚至毁了她自己的一生。

“这是她自己选的。”万皇后在沉默良久后,答了她这句话。

“是呢。”柳贞吉点头,又过了一会,她轻声道,“可她是个好妹妹,是个好姑母,这样说来,也算得上个好事了吧。”

她选了最不利她的路,万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多勇敢。

柳贞吉一辈子都不可能会跟容敏相交,因为这个人是废太子的妻子,她不可能跟要杀害她丈夫与她儿女和她的人的妻子有什么话好说,但这也并不代表,她会以恶憎的眼光去看待这个女人。

现在的容敏凌厉又凄厉,柳贞吉觉得要是再往她身上施加一点压力,也许这个女人要么就倒下去了,要么,她就会成为另一个什么也无法打动其心的万皇后。

女人受的苦多了,她就什么都不信了。

万皇后听了半晌都没说话,之后在宫人传又有人请来请安时,她朝柳贞吉淡淡地道了一句,“看她吧。”

小儿媳话里的意思,她是听明白了,她是不厌恶容敏的,希望她能帮帮她,为什么要帮?因为容敏图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的荣花富贵。

想想,确也是值得帮帮。

不过,小儿媳口气也不肯定,小儿媳明拙暗慧,是个谁都信一些,但谁也不信的人,所以万皇后也就替她们做了决定。

就看看,容敏要是值得帮,那她就帮帮。

到了初二,柳贞吉就随周容浚带着儿女回了府。

初二王府有夜宴,柳贞吉一晚没睡,在初三早晨,把要回去的门客的打赏等物一一盯着管家送了出去,回头睡了一会,就又喊起了儿子女儿,跟着周容浚去了柳家。

孔氏看到说句话都要打盹的女儿,没久留他们,就让他们回去了。

回头过了正月十八日,柳贞雯叫了孔氏与柳贞雯进狮王府,与她同住几天。

因为狮王去西北的时间定了,就在正月二十五号。

柳贞吉想让母亲与姐姐与她多住几天,因为此去一西北,少则几年,多的话,即便是她家王爷,也料不准是多少年。

孔氏一接到话,当天就进了狮王府。

柳贞雯则没有当天要去,她一直在给妹妹备东西,衣物玉器等物选来选去,柳贞雯也没选出一样得心的东西来,最后坐椅子上,怔怔看着前方,眼泪慢慢地流。

她一年一年地年纪渐长,每过一年,都在经历那么多的事,经历得越多,就越明白,最后留在身边的人无非就那几个人,而越想留在身边的人,越稀罕的人,最后还是会远走。

就像越在乎的感情一样,它终有一天会离开,总会不是她的。

**

西北王要去西北了。

周容浚要去西北的事,是上朝后朝臣间说得最多的事,西北军权到他手里了,他去西北也是必定的事,但他在去之前发生的事——屈奴国因屈奴国小王子被西北军抓到的事,拉了整整五十箱宝玉来赎人的事,还是震惊了朝野。

正月十五刚过,热闹的京中没有平歇热潮,因屈奴国的再度来使和,因他们对周朝的俯首称臣而沸扬了起来。

贾府的马车驶过热门的大街,朝最靠东的狮王府邸驶去的时候,柳贞雯心想,没有人会在乎母亲与妹妹的骨肉分离,没有人会在意她们的姐妹各分两地,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这场分别,于她们来说,又是一场不能说出支字片语痛苦的离别。

这时的狮王府,即便是母亲来了,柳贞吉也在一一跟府中管着说着她离去后王府的运转,王府的财力,是他们以后在人西北的底气之一,她不得不提着心一而再,再而三地确定财力来源。

她这天到了中午,才跟一直候着她的孔氏见了面。

孔氏听她喉咙哑得粗嘎不已,喂她喝了杯水,见她又要起身,连忙拉住了她,“你去哪?”

“我去问问王爷在哪,”柳贞吉说到这笑了笑,道,“他这几天累得嘴里都长满了泡,我得盯着他一点,要不他这脾气一起来,又得有人跟着遭殃了。”

“那也不急在这一时,你歇会。”

“歇不得,早上盯着他吃的那一点,现在在肚中估计也没了,他现在本就上火,我说了中午要送府中的膳食过去,没等到吃的,肚中又空得慌的话,他怕是真要犯脾气了。”

说罢,拉着母亲的手,去找长殳去了。

孔氏被她拉着走,眼睛直犯酸。

小女儿的这风光日子,真都是她自己熬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节日快乐。

多谢这个月的支持。

我们下月见。

再次多谢!!多谢!!!

第113章

虽说是叫来了母亲与姐姐陪她,但她们过来,着实是帮了大忙了,柳贞吉需要她们为她清点行李。

他们王府带去西北的东西有些多,各种都备了一些,不能与人说道的都是柳贞吉亲自带着长殳与苏公公,领着一众死卫备好,但剩下的也不少,还好孔氏与柳贞雯都是治家能手,有她们盯着,柳贞吉还能松一口气。

这日上午忙完,柳贞吉又托了母亲姐姐清点箱子,她则带着周裕渝和周辰安去了宫中。

离他们离开的时间只有三天了,她打算把小世子和周辰安交给万皇后带两天。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目的,仅仅是想让喜欢她的孩子的祖母,最后跟孩子们相处两天。

万皇后接到孩子,抱着的辰安乖乖看着她,黑眼睛小眨一下,安静又清明,小世子在她母亲问她是不是要好好伺候皇祖母两天的话下点了头,她顿了一下,朝柳贞吉道,“过两天我把他们送到王府。”

柳贞吉愣了一下,然后朝万皇后感激地笑,“多谢您。”

万皇后点了点头。

柳贞吉这时又让三德子去德宏宫请周容浚来凤宫一趟吃药,用膳。

“怎么了?”万皇后这才注意她带进宫里的食盒,先前她还以为是她带进来给她吃的。

“他上火,牙疼。”柳贞吉与她道,“这阵子也没怎么睡,光忙了。”

“到了西北安置好了就好了。”

柳贞吉笑着点头,把带来的食盒摆了一桌,刚摆好,周容浚就来了,与万皇后一揖,就坐了下来,柳贞吉给什么就吃什么,末了小世子爬到他腿上望着他的时候,他也只抽了个空低下头,额头碰了小世子的额头一下。

小世子被母亲叮嘱父亲很忙,这时也不扰人,有这么一个接触他就心满意足了,依偎在他父王的怀里,偶尔张口小嘴,让他父王喂他一口吃的。

周容浚吃好饭,用好药,就又匆匆走了。

柳贞吉也是赶着回府。

他们各自走后,万皇后想了想,带着孩子们去了书房,叫翩虹写了张清单,让她去内务府太医院拿齐,回头送到狮王府去。

柳贞吉这日晚间,也就收到了宫里送来的东西,几箱子奇珍异宝,还有些难寻的药材,都是些宫中也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

柳贞吉叫孔氏与柳贞雯来,也是私下要给她们一些东西。

她给的有些多,孔氏与柳贞雯皆吓了一大跳。

“每样我都是给王爷说了的,”柳贞吉是母亲与姐姐给的都是一样,给两个哥哥的就要份量轻点,在她心里,主要护着的,其实还是这两个女人,“王爷也答应了。”

“可这太重了,现在是答应了,要是日后想起来,少不得说是你的不是。”柳贞雯摇了头,男人比起女人来,更会出尔反尔。

喜欢你的时候,自然什么都给,不喜欢了,给过的每一样都成了她的贪心。

见姐姐毫不犹豫就摇头,柳贞吉笑了起来。

她姐姐在外头是再厉害不过的人,谁也休想欺她一分,但在她这,她这姐姐总是不由自主要为她多着想一点,与母亲一样,生怕她的以后有什么变故,从而小心翼翼,都快谨慎过头了。

“听你姐姐的。”孔氏也道。

“这是我留给你们傍身的。”柳贞吉想了想,换了种方式说服她们,“你们看我天天在王府这样忙上忙下,操持内外,先别论我是王妃,就当我是个管家,王爷给我的工钱加上打赏,够不够我给你们的这些?”

“怎么能这么算?”柳贞雯摇头,“多贵的管家,谁家请得起?”

柳贞吉哈哈笑了起来。

其实她这么一说,孔氏与柳贞雯也明了了她的意思。

她们家贞吉儿拿的这些,王府不冤。

这几天她们见她们家小姑娘打起算盘来的那个手,就是帐房里做了二十年活的老帐薄,那速度怕也是及不上她一半。

任何时代,金钱与权力都是好用的东西,其实孔氏与柳贞雯不缺银钱,但是,不缺的是小钱,日子无风无波的时候,那些小钱其实还是大钱,比起一般人家的来还是要好上许多,但一出事,那几万十来万的银两,就不是银钱了,柳贞吉这也是未雨绸缪,怕自己身在西北,而西北与京城虽然隔得不是很远,但也有距离,怕时间来不及顾不到她们,就多给她们留点银钱器物在身边,也许能解解燃眉之急。

背后的事,柳贞吉也与她们打点了,让她们有个难以解决什么事,送信到京城的一处宅子里去就是,那里住的是他们王府的人,只要不是抄家灭族的大事,他也能帮上她们一些。

柳贞吉说得淡然,孔氏却红了眼,“你顾你自己就是了,别老操心我们。”

“我也就你们可以操心下了。”柳贞吉不以为然,感情都是你挂心我,我挂心你才能一直维持的,如果她不这样在乎她们一些,她所说的报答她们,对她们好,也不过就是信口胡说骗骗人罢了。

那样没格调的事,柳贞吉两辈子都没怎么做过。

她说出的每句话,都是用来做到的。

“这次我走,没个几年就回来了,你们别哭,欢欢喜喜地送我走,回头我欢欢喜喜地回来,若是想我了,我就派人来接你去去西北住住…”柳贞吉说到这顿了一下,略想了想道,“只要想着,总是会很快再见的。”

柳贞雯抿着嘴唇点了下头。

孔氏沉默颔首,不过当晚睡下,还是流了半夜的泪。

女人的心都是由几块零碎拼凑在一块的,丈夫,儿女,家人等等构成了一个物件,现在,这些东西一块块掉了,哪怕知道以后会有新的人弥补空地,但却不可能再是原来的大小,原来的样子。

孔氏直到看到精明能干,能独挡一面的小女儿,才明白,那总依偎在她怀里的那笨拙天真的小女儿,已经不可能再跟她回到往日时光里了。

也只有到现在,她才知那些嫌弃担心小女儿的日子,才如此可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