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有大年初二告祖宗扫墓的习俗,皇族也不例外,所以初二这天,宗族上午要祭皇附,下午地要祭皇庙,一天都不得闲。

上午去皇陵,皇帝也是要去的。

周裕渝跟周辰安一人抄了一本佛经,说要烧给皇祖母。

周文帝知道后,让他们上了龙辇,一路拉着他们的小手不放。

末了,柳贞吉也找了宗族的一些小孩,请周文帝与他们说了几句话——皇帝这个人就是如此,高兴了,能把人捧上天,不高兴了,能把人贬到泥土里。

太拉仇恨了。

宗族的人虽然不会当着他说什么,但背地里,恨皇太孙与仪安小郡主的,总会有那么一些人。

太子妃确也不是个小气的,她跟着太子入主皇宫后,宗族的日子没比以前难过,就是以前有站错队的,跟错了太子的,也不是被牵连得太狠,皇宫过年赏下来的节礼,比去年还要重了一点。

百官加了俸银,也没少给他们加赏赐。

太子那,罚过被牵连的人之后,也没打算紧抓着人不放,大伙从族长那也得知,来年有些事,还是会在宗族里选些人去管管,大家琢磨着,太子还是要给宗族面子的,到时候人还是要用起来,遂心里也安稳了不少,大家都过了一个好年,所以祭皇附祭皇庙的时候,该热闹的时候就热闹,该喜庆的时候就喜庆。

一天下来,皇帝身边围了不少人说话,就是去见了皇后,心里有些堵,最后嘴边也有了点笑。

他跟儿子都不亲,跟族人,更是不太亲,他当年是踩着亲兄弟的尸骨上位的,其中手段残暴,这些皇室宗亲都有点防他,不敢与他过于亲近,现在这不谈利益的,只说碎事的谈话,也是他许多年没再体会过的。

也就是当年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还见过此景。

没想,临死,还能再有一次。

古语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想来是前者样样不缺,才能达到最后一样。

中间少了一样,都会不妥。

这也是周文帝头次觉得太子不想后宫太多人,或者在他这个儿子来说,是可取的。

一个家里,女人多了,*多了,就会太挤,挤满了就会有人伤,有人死,最终家不成家。

当晚太子依太子妃的意思,送了皇帝回宫。

在太子要走之后,周文帝心平气和地说,“不是朕还想与你过不去,只是只有渝儿一个,朕怕你努力的一切,最终是为他人作嫁裳。”

他话还是老话,但口气是变了。

太子坐了下来,顿了一会,接过了叶苏小心翼翼端过来的茶,撩开茶盏,闻了清香喝了两口,道,“我也想过,如若如此,是我儿命中注定与皇位无缘,我做了我能做的,后面的,是后来者的事,您的意思,我明白,您怕皇朝后继无人,可就是我操这么多的心又能如何?到时候,我于这个皇朝,也会于您像这个皇朝一样,是不合时宜的。”

周文帝那苍老的脸上,满脸的怔仲。

“人是会变的,一个年头的人,一个年头的事,”太子也很是平静地道,“我们不能拿一个政令,治理千秋万代,现在您不行了,到了以后,也会轮到我。”

他也是会老的。

他也会老得跟不上,经他一手改变的国家。

那个时候,就该他像他父皇一样地放手了…

“不能千秋万代?”周文帝喃喃,脸更疲惫了。

他以为他不过是让位。

原来,却是不能千秋万代。

“嗯。”太子原本想说多说,但见他满身疲惫,不知怎的,那话到了嘴边,竟是不能再说下去了。

他低沉地嗯了一声,最终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父皇的手。

他们这种人,要比谁都知道江山易改,没有谁能一统千秋,他们能有的,就是活着的那几十年。

第226章

皇帝渐渐不行,柳贞吉让周容浚去陪他的时间就多了些,不仅让他去,也让他带着渝儿和辰安去。

她到底是多活一世的人,见过太多人的活法,知道人死如灯灭,世上也无后悔药,一旦错过,就不可能再重来。

如果对皇帝他纯粹恨得要死要活也就罢了,可皇帝于他而言,是父,更是师,也是那个给他地位的人——他有过,但也是有功。

可以说,如果成就他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的话,就是皇帝…

如果皇后没有给予过他母爱,可周文帝却是一直在他生命里,充当那个叫他怎么当帝王的人。

那样的影响,已经烙在了他的骨子里,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恨可言的。

他父亲在人世的最后一段路程,她希望他是在他身边的。

哪怕还是不能原谅,但他的陪伴,就是最好的存在。

皇帝不可能再对他做什么,也不可能再伤害他,等以后他彻底平静,再回想如今,也许还能为之一笑。

他还想不到的事,她能想到,无论如何,也还是会催着他去做。

为他,也为他们的孩子们。

他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只会让孩子更加敬爱他。

**

三月桃花开的时候,柳贞吉这天刚请过安,次日,文帝就叫她又过去一趟。

皇帝的精神显得很好,他说昨晚梦到皇后,打算去地宫那边去住一段,叫她过来是把凤宫的东西整理出来,同时加内务府的人过来,把东西登记造册,记在太子妃柳氏下面。

往后,皇后的东西就全都是柳贞吉的了…

柳贞吉没料,皇帝是要去地宫那儿。

地宫造的保密,但她知道那是深山老林,离京城数千里,皇帝这一去,怕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震惊不已,周文帝说完话后,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不说话,文帝问身边的叶苏,淡道,“她哭了?”

叶苏公公小心地看了太子妃一眼,小声道,“皇上,没有,太子妃没哭。”

“那是傻了?”

的确是傻了。

但太子妃在场,叶苏公公不答,只躬着腰在那不起。

他倒是对她敬重。

文帝轻哼了一声。

又转头向她那边,“这次朕要带你母后上路,翩虹也带过去,等一会,翩虹就回来了,你叫长殳过来跟她,挑些人跟着朕同去龙脉叶苏我就留给你了,他是朕身边难得对你一直敬重有加的,你看着他用…”

叶苏公公吓了老大的一跳,跪地猛磕头,“皇上,皇上何出此言,奴婢跟着您,奴婢打小就跟着您了,您别嫌弃我…”

“别嚷嚷。”文帝止了他的话。

“父皇,何必现在就去?”柳贞吉轻吁了口气,道,“母后现在也在皇陵,何尝不是陪在您身边。”

“不一样的。”文帝摇头。

“您还健朗,怎可能离京?”柳贞吉苦笑,“您要是去了,说太子的人,怕又得有了。”

“你们怕?”文帝淡问。

怕倒是不怕。

可,这半路带着皇后去地宫那等死,要是让世人知道了,都不知道说他是痴情好,还是脑子有问题的好。

“父皇。”

“你是不解朕为何要去?”

柳贞吉默然。

“朕过不了今年了,西域那边的将领与王都僵持不下,就差最后一步,要是这半路朕亡,将帅都得回朝奔丧,这战事歇了,到时候就是功亏一匮了,”她不插手前朝的事,但这朝廷上下,也没什么是她不知道的,文帝的话说得一字不藏,“朕这次明着去行宫养病,要是死在大胜之前,你们就瞒着,等到大胜之后大局已定,再与朕办丧事不迟。”

柳贞吉看着这一年老态龙钟得厉害的皇帝,喉咙都哑了。

这就是皇帝。

当了大周朝快三十年的皇帝。

连自己的死,也算计着。

他的儿子,可以说大半都死在了他的手中,他手中人命数万,可在他当政的这几十年间,周朝人口增加了五十万不止…

谁能说他不是个好皇帝?谁能说他不心怀天下?

“又傻了?”她迟迟不说话,周文帝抬了抬眼,拿无眼的眼睛瞄了她坐的那边一眼。

跪在地上的叶苏公公已经满面的泪,正在拿袖子抹眼泪,听了皇上的这句话,去看太子妃。

只见主子妃怔怔地坐在那,那样子,竟是真的傻了一般。

叶苏公公在宫里这么多年,从以前的小公公,到现在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见过太子妃无数次,还真没见过她这般傻过。

“叶苏…”

“奴婢在。”叶苏拖着腿,连忙跪到了他前面等候吩咐。

“苏公公来了?”

“皇上,奴婢在这。”跪在门边的苏公公这时沉声开了口。

他是半路进来的,听到皇帝的话,就跪在了门边没敢出声。

“进来吧,”听着声音有点远,文帝叫了他进来,“给你们太子妃点东西,造册,皇后的都给她,凤宫的造好册后,你们再去德宏宫清点一翻,那是给皇太孙的。”

他的给孙儿,皇后的那些,想来他那儿媳,会大部份给孙女,孙女嫁妆也就有了。

“是,奴婢遵旨。”

“叶苏,你跟着苏公公去。”

“奴婢这就去。”

“柳氏…”听到脚步声离去,周文帝叫了柳贞吉一声。

柳贞吉苦笑着应了一声,“儿媳在着。”

“这事,朕还没跟太子说,你去跟他说吧。”

柳贞吉苦涩道,“怎地又让儿媳去说?坏人都我当了。”

“他只听你的,”周文帝说到这,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朕当年把你赐给他,不过是你父好拿捏,到时候你们柳家满门抄斩了,再给他定个好人家,总比你强,哪想,他对你死心塌地,宁肯跟朕作对,也非要娶你。”

“哪是如此,”柳贞吉说话的声音都哑了,回想当年,那沉重的心更是黯然,“当年娶我,虽说是喜爱我,另一道,何尝不是因我是柳家之女,当时您看重他,又不喜太子,太子恨他恨得要死,娶我反倒是对他最有利的。”

要是真灭了柳家杀了她,太子那个时候动手,他未必有那能力反击。

那个时候,他只不过有一些地方势力,朝廷里,没一个他的人。

皇后根本不会帮他,万家恨他,他要是不示弱,不放任自己残暴不得人心,太子首先对付的不是明王,而是自己的亲弟弟。

“你倒清醒。”周文帝以为这么久的相处,她已经没有让他讶异的了,但听了她这完全清醒的话,还是愣了。

这个女人,清醒得不像一个女人。

“人跟人的缘份,也要有天时地利人和。”柳贞吉简言道。

他们只是从哪一方面来说,都适合在一起。

她刚刚说那些话,不是想说太子爱他不够,而是想跟皇帝说明,不是他的儿子想跟他作对,一直以来都不是他儿子要跟他作对的问题,而是他的儿子想活下去。

他不是情痴,他只不过想好好活下去,想一展抱负,想让不爱他的人,不看重他的知道,他不比哪个皇子差。

“那你恨朕吗?”不管他的四皇子与他们夫妻之间的种种,他们夫妻,到底是有些对不住她的。

“您也曾问过我,恨不恨母后…”柳贞吉舔了舔干涩无比的嘴唇,涩然道,“儿媳也不知道怎么说,说不恨?这话说出来,您也不会信,但恨吧?也未必。有时候儿媳还在想,太子时至今日对我还一往情深,何尝不是因为有你们在前之故。”

因着他们的绝情,她的深情才尤为可贵。

若不然,他身边这么多的女人,每日都有鲜花可采,每朵都唾手可得,稍一岔错,他们也不可能相互倾心到如今。

他们一路的逼迫造就了他对她的忠诚,他的忠诚,才让她对他更是一往情深,付诸全部心血,这个良性循环,他们才是起因。

在因果之间,恨与不恨的界限,没有那么分明。

好坏一体,祸福相依,这世上,没有太多绝对的事。

“这还是我们的不好,成全了你们的好了?”文帝说完,颇感荒谬地笑了两声。

柳贞吉看得鼻酸。

皇帝再把天下看得重,他也是男人,也是父亲,也许有选择,他也是想过要当个好父亲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能想起的,他儿子能想起的过去,皆疮痍满目。

“罢了,罢了…”周文帝紧紧闭着眼睛,“能成全了也好,至少现下看来是不错的,他是个好太子,你也是个好太子妃。”

至于他,不是个好父亲,就算了。

反正他最不想辜负的都辜负了,最初陪他的人,他发誓要对她好一辈子的人,他都没管好,没爱好,不是个好父亲,也算不得了什么了。

他这一生呐,跟他当初所想的,除了当上了皇帝,怎么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时至如今,他最初的本心,面目全非。

作者有话要说:最初有坚定想法的同学,工作多年的同学,还记得当初我们最初的本心,最初的愿望是什么样子的吗?

现在跟当初以为的,有没有变样?

第227章

柳贞吉还是当了那个先跟周容浚开口的人。

周容浚听后良久无声,尔后抱了她,还是缄默不语。

他也不是为皇帝的远辞感到震惊,只是想,如有朝一日,事到临头,他是否也能跟他这个父皇一样,做出同样的抉择。

而很显然,他是不能的。

所以只能是他父皇是他父皇,他是他。

到底,于国家而言,他父皇要远比他出色。

周朝的天下,是长在他父皇的心坎里,而他的天下,只是他的天下,天下并不比他自己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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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接手了安排皇帝远去地宫之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