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楚晗皱眉:“给我更衣。”

作为宁家女婿,纵然是宁菱起不来,他也一定得每天早晚去磕头上香的。这是规矩。

梁楚晗这种人,不会不管这个规矩。

他很想看看,宁芝如今是什么狼狈样子!

禄国公府,宁芝穿着一身白衣跪在灵堂中,正给宁则礼烧纸。

一早一晚,都是要这么做的,她这还是第一次呢。

梁楚晗进来的时候,就见左右跪着人,男丁只有宁菘以及两个小孩子。

梁楚晗第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前面的宁芝。

她着一身白色麻布衣,正是孝服。披着孝披,正在将纸钱一叠一叠的放进火盆子里。

梁楚晗那边看过去,只看见宁芝的侧脸,似乎瘦了很多。眼睛都变得更大了。

她素白的手动着,什么都没戴。

显得更小了些。

梁楚晗收回目光,过去掀起衣摆跪下来,先恭敬的磕头,然后上了一炷香,再添了些纸钱才说话:“芝芝回来了,一路辛苦。”

“有劳梁大人,我尚可。不知八姐怎么样了?”宁芝声音清冷干净,带着一种冰雪气息。

梁楚晗无端就觉得脸上有点异样。那是曾经被她打过的感觉。

不是疼,就是觉得火辣辣的羞辱。

梁楚晗是个再谨慎也没有的人,但是此时,他却恶毒的想,这个丫头,最好就此一蹶不振,再也不能风光无限!

“祖父过世,宁家与过去不同,九妹还是要收敛些脾气,以后也不要叫祖父在天之灵为你担忧。”

宁芝抬眼看他,着实一副自家人的口吻啊。

宁芝冷笑一声,看着梁楚晗:“八姐夫这句话,憋了两年,总算是说出来了么?”

梁楚晗皱眉,还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道:“我知道芝芝你对我有意见,怎么样都好,不过我们是一家人。只是以后你要是在外头还是要……”

“有劳梁大人了。芝芝极好,尚有叔叔婶婶,还有哥哥姐姐管教。不劳大人费心。”金氏开口,极为不客气。

“想来,公爹在世的时候,梁大人也不能当面管芝芝什么。如今当着公爹,梁大人倒是说的不少。”

金氏这是讽刺他,过去不敢说,如今就敢了?还不是怕了公爹么?

梁楚晗听得清楚,不过一个女眷,着实不放在眼里。

只是他毕竟在外还是规矩有礼,对宁家极其在意的人设,这会子只道:“四婶说的极是,我也是为了芝芝好,我毕竟是个做姐夫的,许多话说不好,还请芝芝不要在意。”

宁芝又把一叠纸钱放进火盆子,才轻声细语道:“八姐夫的话,芝芝听进去了。这是劝我,爷爷过世了,我就不能嚣张。唔,过去,我宁家九姑娘是这临京城里最风光的姑娘,如今就不是了对么?”

梁楚晗想说话,宁芝就继续:“不过,八姐夫您多虑了。倘或因为爷爷不在了,宁芝就被人欺负了,那宁芝岂不是辜负了爷爷么?”

“爷爷不在了,宁芝依旧是这临京城里最风光的姑娘。我宁芝还有做太子妃的姑姑,还有镇守一方的侄子和叔叔们。还有朝中说得上话的哥哥。再是不济,还有一位好夫君。”

宁芝嘲讽一笑:“你说芝芝能不能继续风光呢?爷爷不在了,想来叔叔们,哥哥们,乃至侄子们。都愿意支撑起芝芝的风光来。姐夫您说呢?”

这话,是宁芝的心里话,也是嘲讽梁楚晗的话。

梁楚晗忽然觉得很尴尬,宁芝说了这么多,就是没说还有一个玄衣卫指挥使的姐夫。

是啊,在他们眼里,他什么也不是。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看不上的宁家人,其实更看不上他。

恼羞成怒,终究也是敢怒不敢言。

是的,宁芝说的极是,宁家是死了一个宁则礼,可远不是他能撼动的……

他忽然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对宁菱下手。

梁楚晗尴尬的退出去了。

他走后,宁荏就道:“九姐,他欺负你么?”

“是啊,要是有人欺负九姐,你怎么办?”宁芝问。

宁荏皱眉:“荏儿不会叫他们欺负你的!娘亲说了,荏儿大了要保护姐妹们!”

“好孩子,那九姐等你保护哦。”宁芝隔着好几个人,对这个弟弟轻笑。

宁荏郑重其事的点头,真的这么想的。

☆、第262章 葬礼

次日傍晚的时候,宁浩的嫡妻张氏,以及两个女儿都回来了。已经出嫁多年的宁茵是六姑娘,还有就是十二姑娘宁芙,宁芙才八岁。

宁荨一样不能回来,他与宁蕴正在渭北对敌呢。

一家人见面,又是一番哭泣,各自换上孝服,给宁则礼烧纸磕头。

至此,宁家能回来的就都全了。

这一夜,宁家人全部都在灵堂跪着,毕竟过了这一夜,宁则礼就要出殡了。

停灵七日,已经满了。

有宁菘等几个孙儿在,礼仪上就不会出错了。

至于宁浩宁江,不是不想回来,而是不能动。

清风观来的道士彻夜给宁则礼念经(道家的经法)。宁芝等女眷就彻夜给宁则礼烧纸。

到了天明的时候,就该送宁则礼走了。

下头人在白芷和半夏的指挥下,将参茶拿来,挨个给他们灌了一碗。

毕竟不是刚赶路回来就是熬了许久的,大家精神都很差。尤其是小孩子们。

宁芝以下的孩子都给吃了些点心。

也不顾及早上不该吃的规矩了。

本来,女儿和孙女之类的是不能送葬到墓地的,但是宁家人不遵守这个规矩。

棺木起来的那一刻,孝子贤孙们都跪地哭起来。

这是规矩,也是子孙们的不舍。

于是众人再随着棺木出门,宁菘和宁荏是孙子,就亲自扶灵。

宁菘的儿子就跟在后头,他是重孙子。

宁芝宁茵等几个孙女紧随其后,宁菱勉强站着,被自己的奶娘扶着跟着走。然后是小辈。如宁雅。

太子妃在路口摆下祭台,亲自送。

她毕竟是皇家妇,不同于旁人,所以不能每天跪灵,也不能送去墓地。

就是如今她这般一身素服亲自送,也是越矩的,但是她不管。也没人真的管她。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禄国公府,声势浩大,纸钱满天飞,哭声也是阵阵传来。

叫人不禁也跟着伤心起来。

白幡随着微风飘动,宁家人上下身上都是孝服,一片刺目的白。

经过长街,描绘着油彩的棺木被托着,缓慢的走着。

也不知是宁家人心情太差了,还是天气真的不好。宁芝只觉得,这阳光也是凄凄惨惨的。

记得去年这会子,就不是这样。

她长发随意的编着,垂在身后,长长的孝披遮着半个后背,不管往那里看,都是白的。

连翘和流云紧紧的跟着她,就怕她撑不住倒下去。

经过西大街的时候,一处茶楼上头皇孙裴霖和韩佩齐坐着。

“啧啧,声势浩大,这一位,活着风光,死了也是一样的风光啊。只是这送出去之后,没几年就是一捧黄土,不知道还能风光几时了。”韩佩齐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宁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裴霖笑了笑,给自己倒上茶:“哪里就那么容易倒了?”

“百足?那就一根一根斩断他的足。”韩佩齐笑嘻嘻的,饶是看不见他目遮后头的眼睛,也叫人觉得他心情极好。

“旁的不说,本殿倒是好奇,宁则礼死了之后,二皇子与宁家的婚事还作数么?”裴霖笑着看韩佩齐。

韩佩齐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眼下怕是不会有什么变化吧?听闻二殿下对这位九姑娘,正是热络的时候呢。”

“啧啧,就不知道究竟是喜欢宁家的权势还是这个九姑娘了。”裴霖不以为然。

以己度人,他自己喜欢权势,自然不觉得裴珩是个爱美人不要江山的。

“莫不是殿下对宁家九姑娘有心?只怕是……她不肯委屈做妾。”韩佩齐故意试探道。

裴霖摇头:“她纵然是个绝色,可本殿不稀罕旁人试过的。她要是愿意,给本殿做个侍妾尚可。旁的,就不必想了。”

韩佩齐笑着应是。心里却很是鄙夷。

就凭你?叫宁芝做侍妾?

就这份儿眼光,也永远成不了事。

至于别人试过的么……

要真是宁芝愿意,他是愿意嫡妻位置给她的。别说如今她还小,就是以后……生了孩子,他也不嫌弃。

不过这边两个人各有心思,宁家一行人进了墓地,跪着目送宁则礼的棺木入土。

宁芝跪在那,心里默念:“爷爷,芝芝会照顾好自己,宁家都会好,您安心去吧。”

宁芝低头流泪,没哭出声来,忽然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叫:“公爷!”

有些陌生,她回头看去,就见一个一身白的女人跪在最后头,哭的披头散发。

她看起来长得不错,只是年纪也不小了,将近四十。

宁芝叹口气:“叫她过来吧。”

这是爷爷的晚年红颜,四叔奶娘的女儿,那位她打趣过爷爷的俏寡妇。

至少也在爷爷的庇护下过了十几年。无儿无女,孤单一人。

爷爷常见她,想必对她也极好。

那人过来就扑在还在填土的棺木边上,哭着叫公爷,声音沙哑,听着就知道只怕是哭了许久了。

后来是被府中的老婆子们拉住的,多数人认识她,也知道她和公爷的事。

在大晋,一个寡妇与公爷这样早就丧妻,妾室也过世的人来往不算什么事。

就算是摆在明面上,也只是叫人说一声风流,不会是什么诟病的。

毕竟风流这个词,本来是个褒义词。

宁芝起身,走过去:“尤夫人也要保重身子。”

尤氏哽咽着:“九姑娘……九姑娘折煞小人了,哪里……哪里担得起。”

“你来送爷爷,爷爷知道,也是会欣慰的。爷爷去的急,不曾来得及安顿你。以后你就住进府里吧,你家里也没人了,宁家也人少,你虽然没有进门,但是爷爷定然也不愿意你一人无依无靠。”宁芝道。

尤氏摇头:“不……就不了。我……我受公爷照顾多年,多谢姑娘没瞧不起我。我……我手里有些产业,虽然也都是公爷的照应,就不去叨扰姑娘了。只是……公爷去的……太突然,一定要替公爷报仇啊……”

说着,她就又大哭起来了。

宁芝看着她,心里想,她没有家人,只有一个比她大了几十岁的……算是情人么?

☆、第263章 睡

可是爷爷有家,对她能有多少关注呢?

可爷爷去了,她依旧难受的不能自己。这就是感情的力量吧?

“好,我应你。只是你也应我。好好活着,不要轻生。爷爷不在,宁家依旧是你能依靠的地方。以后你百年之后,我做主,将你送去爷爷的墓跟前。”

尤氏一愣,不可置信的看宁芝,许久之后哭着点头:“多谢九姑娘……我一定好好活着,一定!”

从不敢说叫公爷收了她的话,就怕公爷不愿意。她不介意做妾了。只要是跟着公爷,做丫头也好。

如果能跟着公爷去底下,她愿意!伺候主母也愿意!

宁芝轻轻叹气,由着尤氏跟着宁家人亲自给宁则礼下葬。

宁芝看着被一寸寸土盖住的棺椁,轻声道:“爷爷你看,芝芝替您护着尤氏,好不好?”

直到棺木看不见,土堆起来,又被人用石头围着,最后成为一个华丽的新坟。

宁家人统一跪着磕头,然后烧纸,一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天色黄昏的时候,宁家人不得不离开墓地。

宁则礼的墓与崔氏合葬在一处,姚氏就在身边,这之前,宁芝做主,将宁湛的墓也挪来了。

宁芝回头,看着这几个或新或旧的坟头,只觉得心痛难忍。

躺在那的,是她亲近的人,可是已经阴阳两隔了。

她不禁想,如果爹还在,如果爷爷没死,会是如何?也许她也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贵女,不管纷扰吧?或许,她会是过去的彭筱,被养的不知天高地厚?

或者是临平郡主那般咄咄逼人?

亦或者,像是许梦蝶那般单纯无害?

可是她不是,她是宁芝。宁芝看着天边残阳,赤红的晚霞似乎与墓地连成一片。

宁芝想,她就是宁芝。就有这样的经历,背着仇恨,也注定不是个简单的贵女。

渐渐,宁芝收回看了目光,不再往后看,后面的人她永远放在心里,前面的路还是要走。

她有很多事要做,而思念亲人,不是只能流连在他们的墓碑前。

回府之后,宁芝指挥人,给各房送去了汤药。

大家都熬坏了,身子要紧。

张氏,金氏等在这府里都有院子。以前各房的住处。

宁菘虽然已经是渭北候了,不过暂时还没有府邸,就还住在禄国公府。

就住在原来宁渊在世时候的院子。

宁芝依旧在自己的小院,只是不管多了多少人,她都觉得无比寂寥。

她最想念的,还是当年爷爷在的时候,宁蕴总会忽然闯进来,不管她在做什么。

闭上眼,宁芝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进来伺候的麦冬就静静坐在脚踏上给宁芝擦泪,不说话,只是陪着,

宁芝没有睁眼,也没说话。

她想着似乎还是过去,夏日天热,爷爷吃过了晚膳就躺在了前院一个竹榻上歇着。

她早就回房叫人摆上了冰山,正躺在榻上吃水果呢。

宁蕴练一会剑就会提着宝剑冲进来,大声问:“有什么凉的?快给我点!”

然后宁芝就叫人拿出准备好的冰沙给他吃。等他吃完一碗之后,两个一处坐着互相打趣几句。

一半是宁蕴让她,然后宁蕴翻着白眼离开。

再然后一早,宁蕴练剑结束后,还是会来问一句,早膳吃什么。

然后姑侄两个一起用,再传话去前院,说不去用了。

当年,宁芝不觉得那样的日子有什么特别的好。

可如今想来,那就是岁月静好啊……

那般简单快活的日子,再也没有了。永远不能有了。

爷爷去世了,宁蕴也不再是那个练剑之后冲进来问她还有什么吃的的少年了。

她想,过去她和宁蕴的岁月静好是爷爷,是大伯三叔四叔们撑着的。

如今,他们可以自己撑着了。

宁芝想,我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终于睡着后,宁芝终于是什么都没梦到。

这段时间,她太累了,精神极度紧绷。这一觉睡着,竟是到了次日午时还不醒来。

几个丫头吓坏了,忙叫来了苗先生。

张氏金氏的等人都来了。也是紧张的厉害。要是公爹刚走,九姑娘就出事了,那还得了?

好在苗先生请脉之后道:“不碍事不碍事!叫她睡吧。”

说着,挥手叫人都出去。在外头才道:“这是累的。小小年纪,心里存着太多事。怕是从二老爷二夫人五公子去世开始,就压着事呢!”

众人面面相觑,也只是叹气。最命苦的就是这个孩子了。

“如今接连打击,送走了公爷,这是撑不住了。多睡也好,睡到自己起来,好好吃点东西就好,这小小年纪的……”苗先生直叹气:“不行,我得开药给她喝,哪能这么熬着。”

张氏忙道:“先生在,我们都安心,芝芝是您看着长大的,您最清楚她的身体了。您可千万尽心。”

苗先生点头,心说我自己都当她是个小辈,能不尽心?

不过也知道这些人是关心那孩子,就不计较了。

又指着小张氏:“三少夫人这身子也不成,我一并给你也开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