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了不知哪里的嗡嗡说话声。

“娘,给我一两银子。”

凤知微心中一震——这是凤皓的声音。

她急忙闪身躲在街角之后,屏住呼吸,接着便见凤皓和娘一路过来,凤皓不住的向凤夫人撒着娇,缠磨着要“一两银子,好去买件丝绸里衣。”

“玩飞球穿不得粗布,出汗都粘在身上,还有怪味。”凤皓笑嘻嘻,“他们都说,我再不换像样点衣裳,便不要我玩了。”

飞球是早先大成传下来的游戏,据说由神瑛皇后所创,原先推广全国,如今改良后却成了贵族的奢侈,一个球便价值百金,凤皓这身份,哪里能玩这飞球?又是和谁玩?

凤知微眼光落在凤皓和母亲交缠的胳膊上,心中一酸,刚才的问题便一闪而过没有多想。

她抿着唇角,孤身立在墙角后,听见娘絮絮关切凤皓,听见娘低低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要和那些公子哥儿混一起…”随即凤皓笑道:“他们答应我,推荐我去青溟书院呢,娘你不是说青溟书院是天下最好的书院吗…”

夕阳的光影射进小巷,将走过的那两人背影融为一体,而她的身影,斜而长的倒映在地面,和那背影楚河汉界,远在天涯。

凤知微抱着臂,被逐出秋府那一夜的寒意再次袭来,她在初春的黄昏中,微微颤了颤。

眼见着娘慈爱的抚摸凤皓的头,最终耐不过他的撒娇,小心的掏了一两银子出来,又见凤皓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娘,鬼鬼祟祟四处张望,唇角不由绽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娘一个月的月钱也就一两银子,真要拿出去做娇儿一件里衣也就罢了,怕就怕,送进了兰香院姑娘的脂粉乡。

一个月省吃俭用,送去给妓女买吃一半扔一半的糖瓜子。

她笑得近乎森然,不再想那对祥和母子,也不想此时进院和弟弟碰上,干脆靠着墙角,将凉了的糯米糖藕掰了一段来吃。

吃到一半,无意中目光一掠,凤知微怔了怔。

这面后墙上,怎么有几个脚蹬的痕迹?

凤知微仰起头,发现这面墙其实极为隐蔽,一株大树枝叶茂密,离兰香院后墙只有三尺远,树冠靠着墙头,看墙上那脚蹬的痕迹,明显有人曾经从树上攀援到墙上,再进入兰香院。

偷嫖?还是哪个姑娘和没钱的穷情郎私会?

正猜测着,忽听头顶树叶一阵簌簌摇晃,绿叶间露出一双薄底千层鞋的脚,随即,一个月白色裤子的臀从墙头爬过,光降于树叶之间,此臀稳稳坐于树梢,并不急着下来,似乎很有闲情逸致的四面观望高处风景。

凤知微饶有兴致的靠树立着,想看臀后此人庐山真面。

隐约看见树顶那臀摆动不休,那人深情凄然的道:“菊花,苍天不老,此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千万珍重,千万自爱,千万…不要为我瘦损衣带…”

凤知微捧住胃,心想也没吃太多糯米,怎么这么想呕呢…

不捧场的人似乎不止她一个,墙里似乎有人一推,树叶一阵晃动,那人哎呀一声,臀颤不休,在树顶越发凄伤的吟:“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菊花,你好狠心…”

那人滔滔不绝的将情诗背下去,不仅囊括古今,甚至还有自创诗词,随口吟诵而尽多妙句,当真文思敏捷舌灿莲花,凤知微叹口气——这等少见才华,用于妓院之三流妓女,也不嫌作孽。

正背着,忽然一阵鼓噪声起,兰香院前门后门都响起大力碰撞之声,隐约男子吼妇人哭,吵吵嚷嚷叫:“把那个不知羞的杀千刀给我交出来!”

“哎哟!”

树顶背诗正欢的那位,戛然而止,惊叫一声鼠窜而起,却又忘记自己还在树上,这一窜身子一斜,一阵衣裳哧啦乱响树叶纷纷摇乱,凤知微只看见月白的臀突然在自己眼前放大,随即“砰”一声,一人栽倒在她脚前尘埃。

凤知微一低头——好一张风情万种的大叔脸!

大叔哎哟哎哟跌得很重,却立即从尘埃中爬起,惊惶四顾,而后门擂门的人,也隐约听见了这边后墙的动静,随即远远有人呼喝:“去那边看看!”

凤知微一听不好,抬腿就要走,人家来捉奸,自己留着当奸被捉吗?

抬脚却抬不动,低头一看,裤脚被一只手紧紧抓着,地下那人在泥坑里仰起白莲花一般的脸庞,冲她谄笑:“兄弟,好歹救我一救!”

凤知微蹲下身,微笑,那人满面希冀的看着她,看着她微笑着,温柔伸手,似乎要拉起他,那人更加欢喜欲狂的松开她裤脚,去接她的手。

凤知微立即缩手,转身就走。

那人半起的身子再次砰一声栽倒尘埃…

眼见凤知微无情无义见死不救,而后门处脚步杂沓已经逼近,那人低叫:“你敢走!”

凤知微置若罔闻,停也不停。

腰上突然一紧,身子已经被人抱住,有高雅的男子熏香逼人而来,随即听见身后那人嚷:

“你不救我,我就说是你强儤我!”

卷一 忆帝京 第十二章 板砖事件

凤知微定住,缓缓转身,指着自己鼻子,不可置信的问:“我?强?暴?你?”

那人媚然一笑,一掠鬓发,风情万种的点点头,顺便还把自己撕裂的衣裳展示给凤知微看:“喏,你还撕破了我的衣服,铁证如山。”

凤知微气极反笑:“就阁下这张老脸,脸上的沟壑足可以栽死人,我?强?暴?你?”

“喂,你有点良心好不好?”那人急了,将一张脸直直送到她面前,“我是老脸?老脸?老脸?”

凤知微近距离瞅了瞅,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确实是昧着良心说话,这脸若是老脸,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进棺材。

这样一张俏生生的脸,告人强儤,无论男女,都很有说服力。

当事态不可以躲避,便无须避。

这是刚才那本册子上的一句随笔,很得她赞同,凤知微笑笑,道:“行,救你,你先放开。”

那人斜瞄着她,觉得此人不可信任,凤知微也不挣扎,就着他怀抱半转身,先快速打散了他的发髻。

随即将自己买的绢花戴了他满头。

新买的粉底桃枝绣纹绸布呼啦啦展开,往他肩上一披。

一抬手将瓷罐里糖藕的赭色酱汁往他脸上一倒,一阵涂抹,玉色肌肤立即成了黄黑肤色。

然后横肘一顶,将他顶在树上。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凤知微已经处理完毕,而追兵已经近前。

好凶猛的娘子军。

当先是一个胖大妇人,左手菜刀右手砧板,左枪右棒,十分威风。

随后是和妇人容貌相似体态略瘦的一群莺莺燕燕,手中凶器花色不一,大到搓衣板,小到锅铲,应有尽有。

那群人气势汹汹奔来,当先妇人挥刀大喝:“杀千刀的,敢背着老娘偷腥!今儿不阉了你,我姓倒过来写!”

大脚片子蹬蹬的冲过来,原以为定然能捉到自家那老不修,不想却看见一个青衣少年,正俯首和一个妇人调笑。

妇人戴绢花,着绣纹罗衫,少年遮住她的身子,女子露出的半边脸肤色微黑。

听见人声,少年回头,一张陌生而平凡的脸,带点惊愕和不快。

那戴花妇人看见这么多人,似羞不自胜,举袖掩面,怯怯微颤。

眼前这两人,哪个都和那冤家不搭边,原以为此来必捉到自家风流鬼,不曾想撞破人家好事,胖大妇人顿时有些讪讪,尴尬一点头,手一挥,娘子军顿时呼啸而去。

凤知微臂下,美貌大叔吐出一口长气。

似笑非笑收回臂,凤知微拦住对方道谢,手一摊,“江南道出产绣纹金花绢布四尺、丰仪斋新进点金粉绢花五朵、四芳斋糯米糖藕一斤,一共十六两八钱银子,谢谢。”

那人弯下的腰僵在一半,半晌苦兮兮抬起头,瘪着嘴道:“…可否欠着?”

凤知微眯起眼:“阁下进院子,居然也不带钱?”

“用钱嫖姑娘算什么本事?”那人骄傲的一挺腰,“能令风尘女子心甘情愿倒贴,方是男儿本色。”

凤知微上下打量他一遍,若有所悟点头:“是,就您这姿容,也难说是谁被占便宜。”

“你…”还没等对方露出青面獠牙,凤知微已经快速的道:“夜渡资可以不掏,救命费不可不给——你家夫人还没走远呢!”

那人无奈,低头摸索半晌,递过一枚小小印鉴,道:“这是田黄石的,值点钱…”

是“值点钱”,市面上手指大一块成色较好田黄石,价值千金。

凤知微不太满意的接过,皱眉:“…还是现银比较实惠…”顺手揣在口袋里。

那美人大叔一直看着她举动,突然道:“你是这妓院小厮?你这样人才,屈身这烟花地儿,实在可惜,要不要换个地方?”

凤知微没兴趣的摆摆手,“谢了,免了。”

“那你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去城外十里松山找我,凭这印鉴找小辛就成。”

凤知微很敷衍的点头,看着大叔“小辛”贼般潜行而去,突然叫住他。

“多嘴问一句——阁下尊夫人贵姓?”

大叔扁扁嘴:“…王。”

“…”

天色已晚,凤知微从后门进去,先去嫣红那里送绢花,刚要推门,门帘一掀,一人快速冲出来,和她撞个满怀,随即听见嫣红的尖嗓子,大骂:“哪家来的混小子!一两银子也敢要老娘过夜!”

那人满面羞红,愤而回头还嘴:“本少爷看你,半两银子也不值!”

凤知微怔了怔,没想到躲了这半天,还是和凤皓撞上,这也太不争气,没出息到妓院来了。

凤皓倒没注意到这个小厮,他正气得浑身发抖,早些日子刚结识了一批体面朋友,带着他到处游乐,见识了许多新鲜东西,又怂恿他“尝尝女人滋味”,说是一两银子足够,不想今天到这兰香院,那角碎银子直接被掼了出来。

门帘一甩,嫣红柳眉倒竖的出来,手指几乎戳到凤皓鼻子上:“穷酸,回你娘肚子上扒着去,想嫖老娘,还早!”

凤皓从小宠到大,如何受得了这种气,伸手就去煽嫣红巴掌:“臭表子!”

一只手突然横空出世,轻轻截住他的巴掌。

凤皓涨红了脸一挣,没挣动,这才抬眼看见对面,黄脸小厮静静的看着他。

怔了怔,凤皓认出了凤知微,“啊”的一声道:“姐——”

“借钱?没有!”凤知微飞快截断他的话,对嫣红欠欠身,“嫣红姑娘,这是我一个老乡…”

“真是土包子…”嫣红咕哝一句,挥挥手,凤皓还要理论,早被凤知微一把拽了出去。

凤皓出了院子犹自愤愤不平,大骂:“贱人!只认得银子!”

凤知微连教训他的心思都没了,娘向来对他一意偏宠,这几年尤其变本加厉,自己轻描淡写说上几句,又有什么用?

她不和凤皓计较,凤皓倒不肯放过她,一肚皮怨气没处泄,看谁都不顺眼,偏头斜睨着凤知微:“姐,你怎么会在那脏地方?清白大家女子,怎么可以这么不知羞?也不怕污了我凤家名声?”

凤知微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凤皓——以前只觉得娘偏宠儿子,对凤皓未必是好事,却没想到,人居然可以被宠到这么不知好歹地步,别说人品,连良知都寻不着了。

她黝黑的眸子在黄昏中乌光灿然,深渊漩涡一般森冷而幽邃,看得凤皓缩了缩,随即听见他那一向温柔的姐姐,一字字咬金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