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弈神色如常,俯低眼看着坦然和他对望的凤知微,那女子微微仰头,虽然是苍白少年容貌,目光却依旧平静清澈,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他眼神微沉几分,十分简短的“嗯”了一声,掉转脸有点出神。

凤知微似乎没有发觉他情绪的突然转变,兴致勃勃的伸手去抚那马身,宁霁神色大变,喝道:“别乱碰蹑电,它脾气暴——咦?”

那匹性子出奇古怪的名驹,今天突然转了性,对凤知微的碰触只是象征性让了让,随即便微微动了动身子,还凑近了她一点。

此时宁弈也已经转过头来,眼神中有些惊讶,凤知微收回手,讪讪的笑道:“对不住,这马实在漂亮,没忍住。”

她微微的笑着,无辜的样子,无辜的想,前不久宽袍客和她闲聊,说起二皇子和六皇子曾为大越名驹相争,最后闹得皇帝老子险些动祖宗家法,六皇子也因此被禁足三月,如今看来果然是不错的。

“轰!”

几人话还没说完,接到命令搜捕小院的衙役刚要踢开院门,院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刹那间院墙塌了半边,墙边一直熬煎着药物的炉子飞了起来,砸在了冲在前面的几个衙役身上,几人嗷嗷乱叫着跳开去,更多人被气浪冲倒在地。

一片灰烟弥漫中,小院废墟里突然飞起两条人影,一人宽袍黑衣,戴乌木面具,正是折腾了凤知微好一阵子的宽袍神秘客,另一人却不认识,远远看去身材修长,戴着纱笠,天水之青的衣袂飞舞若流云,他的身法极其奇异,笔直自烟尘中升起,浑身上下静若凝渊,黄昏的日光打在他肩,天水之青便泛出淡淡水色光华,像一尊眩光里升起的玉雕神像。

那一霎地下人人仰首,连凤知微都看眯起了眼睛,只觉得哪怕容颜不见,那气质风神也已逼人。

只是这般被风华所慑的一瞬间,那两人已经冲近来,看样子原本就在小院里比斗,误打误撞被凤知微带人来惊扰,于是破屋而出。

宽袍客发现凤知微,“咦”了一声掠了过来,那青衣纱笠男子却如轻烟般紧追他身后,手一搭便搭向宽袍客肩头,宽袍客下意识让开,那人居然不改变方向,直向凤知微的脸抓来。

日光下那手指如玉,指尖却泛着珊瑚般的红。

这人速度快得惊人,凤知微眼前一花劲风已然逼脸,正哀叹如花似玉容貌从此诀别,身侧宁弈突然冷冷一哼。

哼声未毕,他衣袖已经迎风掠起,翻飞间碧光一闪。

天地间都有光芒亮了亮。

亮至逼人,所有人都刹那闭眼,凤知微也不例外,却努力睁开一线眼缝试图看清状况,隐约间面上突然有柔软布料拂过,天水般澄净的青,像是苍穹经风雨淘洗之后的色彩,透过布料经纬看见的淡色稀疏阳光,都似因此润而明澈,而那拂面的感觉软而轻,像一个惊破荣华的梦。

随即又觉得月白色光华一闪,氤氲如梦的天水之青淡去,一道华丽碧色匹练自眼前横曳而过,淡金色曼陀罗花朵妖娆一绽,眉心间突然落下湿润水滴。

那水滴色泽艳红,粘在眉间,像一颗命运无心点落的胭脂痣。

这般种种变化都在刹那间,凤知微突然觉得心中恍惚,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却升起淡淡的凉,随即觉得身子一轻,身不由己的被拽了出去。

三道人影,瞬间消逝。

场间一片死寂的安静。

良久,有人轻轻哼了一声,随即是宁霁的声音,带着几分震惊和不安:“六哥,你受伤了!”

九城指挥使大惊,急忙奔过去询问,宁弈面无表情,淡淡看着凤知微消失的方向,他此刻已没有坐在马上,而他原先的马鞍,不知何时,翻了个个儿。

就在方才,他和那青衣男子对掌,下意识试图挽救她一张脸时,那混账女子,却先在他马鞍上做了手脚。

很明显,先前她故意提起大越贡马旧事,引他不快失神,顺手在他马鞍上安了一个简易倒钩,他掠下马拦截那人时,带得倒钩翻起戳痛马身,马一动,绊得他动作慢了一慢,于是不仅没能拦下对方,还受了点伤。

她和那青衣男人相识?两人约好了下手合攻他?

宁弈面无表情,眉宇间却生出森然的冷,对指挥使关切的询问一言不发,缓缓从袖筒里抽出一方丝巾擦了擦手上血迹,顺手一扔,丝巾飘落在地,巾上娇蕊数朵,在风中颤颤,鲜活如生。

然后他漫然转身,一脚将那绣工精绝的佳人绣帕踩落泥泞,毫不顾惜。

黄昏日光看似烂漫实则隔膜,隔出他唇角笑意微凉。

好,好,你好——

卷一 忆帝京 第十五章 大侠你大胆的跟我走

初春夜里的寒气,是那种不凛冽却沁凉的感觉,凤知微被裹在风中一阵奔驰,很快整个人就冻成了冰棍。

她无法抬头,看不见挟持自己的人的脸,只看见天水之青的衣袂,在风中不疾不徐的流动,很明显是那个面纱罩脸,试图抓毁自己脸的男子。

这人衣着看起来有点怪异,天盛皇朝富盛风流,时人衣着流行宽大敞露,男子露一点锁骨视为都丽之美,然而这人,从上到下裹得严实,垂下的笠纱直披到肩头,连脖子都没露一分,衣袖也比一般人要长,落下时完全覆住手指,也不管这样打起架来是不是不方便。

他身上气息不同于宁弈那般繁花盛雪般的华艳又微凉,而是一种流水中青荇的味道,似乎闻不着,离开了却又能令人想起那般微涩而洁净的感觉。

他拎着凤知微——用两根手指,指尖还翘着,不是做作的摆兰花指,而是很明显,不愿意碰触到凤知微身上任何部位。

凤知微苦笑,心想这八成也是个难缠的,宽袍客很明显武功不凡,这人却似乎还要高上一层,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坐牢呢。

只是这人素昧平生的,为什么要抓自己呢?

身子突然重重一顿,顿得她头晕眼花,半天才看清,停在了城外一片郊野里。

那人将她扔在地下,扔出的时候顺便封了她的穴道,随即站定,不动了。

他站着不动,不说话,月光冷冷泊出一弯霜白,他在那片白里晶莹纯澈,更像一尊雕像。

凤知微仰头看着他,心里毛毛的,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和某具传说中的容颜永驻不老僵尸呆在了一起。

好在哑穴没封,她试探着搭讪:“喂…”

那人不动,连头也不转一下.凤知微不气馁,继续喊:“喂…大侠…”

那人突然答话了,对着前方空气答:“喂,大侠。”

“…”

“你是谁?”

“你是谁?”

“…”

“我叫魏知…”

“…我叫魏知。”

“…”

凤知微再也坚持不下去,苦着脸揣测着——这人属应声虫的?或者这真的是具僵尸?美貌的,不会说人话的僵尸?

那人静静站着,似乎在慢慢想着什么,然后想起来什么,摇了摇头。

这是他第一次给凤知微感觉到“像人”的动作,心中燃起希望,换了个话题问:“大侠,咱们无冤无仇,你抓我来做什么?”

那人这回终于正常了点,答:“抓人。”

…什么意思?

“抓谁?”

“人。”

凤知微脸青了一半——我当然知道我是人!

换个方式问:“你要抓的人,是我?”

那人偏了偏头,月光透过朦胧的笠下面纱,隐约间那眼波亮而静,像一方凝玉,毫无流动。

“抓院子里的人。”

凤知微又呆了呆,想了想问:“不管是谁,只要是院子里的人?问题是当时院子里很多人。”

那人似乎想了一下,他说话很慢,答话也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吐,语声毫无升降起伏,答话时不看人,目光只落在自己面前一尺三寸地,似乎像个神智不全的人,然而凤知微却知道,神智不全的人,很难学成他那一身行云流水般的绝顶武功。

随即听他答:“他们说,抓院子里的人。”

凤知微呆了半晌,有点明白了,看来这个人是受命而来,大概是为了抓走宽袍客,宽袍客一直独居从无外客,所以这个一根筋的,就被交代只需要抓院子里的人就行,谁知道她撞上来,而这人最后一抓抓的是宽袍客,宽袍客让开,顺手便抓了她。

真是倒霉摧的!

突然又觉得有点不对,宁弈当时也在,为什么不抓他?

她老实说出疑问,但这个问题对于对方似乎太难,月光下那人又站成了玉雕,不回答了。

冷风嘶嘶,月光寂寂,一坐一站两人,大眼瞪小眼——哦不,大眼瞪面纱。

半个时辰过去了。

月光寂寂,大眼瞪面纱…

一个时辰过去了

冷风嘶嘶,大眼瞪面纱…

面纱始终纹丝不动,玉雕站姿永远完美,凤知微却已经要崩溃——这是在干什么!

“你要干什么?”

玉雕答:“等。”

“等谁?”

“他们。”

凤知微哀吟一声,知道不用问他们是谁,问也问不出,“他们怎么还不来?”

来了算了,一刀被宰掉也胜于在这春夜泥地上被封了穴道和一个玉雕一起干等。

好歹来的应该是正常人,还有可以攻关的余地,和一个玉雕或石头,没有攻克的可能。

“不知道。”

果然是不知道,凤知微怒火蹭蹭的冒,什么好脾气也经不得这等磨人考验,她忍着气张望半晌,看着四面景物雷同的野外,突有所悟:“你们约在野外?你是不是认错路了?”

这四野树木山石,相似的地方很多,最近听说城外青溟书院扩建,采石改道的也有地形变动,难不成这人第一次来帝京,他那群伙伴没能给他交代清楚地点,于是他迷路了?

那人缓缓转动脖子,看了半晌,缓缓答:“也许。”

好吧…老天生下我就是为了磨练我考验我最终成全我的…凤知微咬牙半晌,恨恨道:“我认得路,你给我解穴,我带你找到你要去的地方。”

“他们要我等。”

“那是在正确的地方等!”凤知微终于有辱斯文的吼。

那人永远不为凤知微所动,毫无迷惘,继续坚定而简练的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