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说完,静静一躬,坐下。

满堂人还在怔着,不知道她这没头没脑两句话什么意思,有几个人有点明白了,露出恍然的眼光,大部分人还懵然着,林韶嚷嚷:“说了半天说了什么?莫名其妙!”倒是林霁再次拉下了他,转头看着凤知微,露出惊异和深思的表情。

凤知微垂目敛眉,毫无火气——她从不和白痴一般见识。

都说得那么明白了,大越和大成交恶,双方商家互市一定已经中断,边境封锁,这名马从哪儿来?又是怎么过来的?再联想到四皇子镇守边关,手握重兵,面对大越,而这马只有皇族才能用,这其中的深意,仔细想来,怎么不会让人毛骨悚然?

真的,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在皇帝耳边轻描淡写提醒一句,皇帝如果不联想到握兵在外的四皇子和大越皇族勾结,她就不姓凤。

哪怕四皇子这马来路正当也没用,领兵在外的皇子,向来是皇帝最易猜忌的对象。

堂上胡先生不动声色,眼神审慎。

“那你觉得,刚才诸位的建议如何呢?”

胡老头子居然还不肯放过她…

凤知微叹了口气,逼上梁山幽怨的答:“寻更好的礼,不过是个笨办法;在马上做手脚,也不是那么容易,保不准会被其他虎视眈眈的皇子推入陷阱,至于半路杀了那马——先不谈容易与否,一旦事情暴露,传到厉帝耳中,就是罪在欺君诅咒皇帝,罪名可比送错礼严重得多——那马不管厉帝中意不中意,那是寿礼,寿礼被毁为大不祥,没有哪个皇帝不介意这个。”

“有所为有所不为,”她最后淡淡道,“在这件事中,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不为。”

“很好。”满堂静默中,胡先生终于点点头,老先生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对人有肯定之语,凤知微还不觉得什么,熟悉胡先生的人,看凤知微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林韶皱着眉,盯着意态悠闲的凤知微,半晌突然一拍脑袋,咕哝道:“十哥…我怎么觉得这例子有点耳熟啊…”

林霁一把捂住他嘴,怒其不争的叹口气,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林韶“啊”的一声差点喊了出来,又被再次捂住嘴。

在兄长掌下撇撇嘴,林韶宝光璀璨的大眼睛瞪着凤知微,暗骂:又是一个奸人!

而林霁,则仔细盯着凤知微,眼神古怪。

而窗外,垂落的柳条轻轻摇荡,刚才树下人影,已经不见。

半个时辰后,青溟书院后院一处静室内,茶香袅袅,竹帘半卷,雅室门口一人披发而立,衣袍下白色长裤若隐若现。

他一边喜滋滋盯着院门的方向,一边鬼鬼祟祟听着四面动静,不住紧张兮兮问:“七朵金花今天真的去集市了?”

“跟您说了很多遍了,夫人确实带六位小姐去踏青了,我亲眼看住她们往西山去的。”烹茶的小厮头也不抬。

“神佛保佑!”那人舒一口大气,抚胸长叹,“昨天三花那一板斧,已经进入出神入化境界,要不是我时常勤练身体,还真就躲不过去。

小厮板着脸摇摇头,心想你是练得很勤,每日妓院爬墙嘛。

又想自己主子这般人才地位,居然就肯常年如一日的受那河东母狮和河东小母狮们的气,外人笑他畏妻如虎,他也苦着脸嚷了一万次要休妻,休到今天,还没休。

茶香渐渐渗入春日明媚的空气中,清越空濛,压下了一园怒放的花香。

“极品崎山云雾香茗,不是给你这种粗人,在这香气熏人的园子里烹的。”

笑声浅浅,有人穿帘入户,分花而来。

月白隐银竹的长袍流水般拂过深青木质长廊,飘飞衣角沾染嫩黄浅红的娇蕊之香,然而那深黑披风上色彩明艳的淡金曼陀罗妖娆一绽,群芳羞惭。

“你是狗鼻子?每次烹好茶就冒出来!”披发男子手中假惺惺捏一把折扇,用扇子风情万种一挑胸前长发,斜眼一指来客,笑意嘲讽。

“与其焚琴煮鹤,不如以待知音。”来人含笑坐下,随意取过小厮奉上的茶。

他接过茶那一刻,四面下人都无声退了下去。

“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一双手伸过来,稳定的给他斟茶,目光突然一凝,道:“怎么受伤了?”

“一时不小心。”来客立即放下袖子,明显不愿多谈,并立即转移话题,“辛院首越发小气了,好茶都偷藏着,我要不来,还喝不着。”

“你倒确实来迟一步,不过不是喝茶,另有些好戏你没见着。”青溟书院院首辛子砚,笑意晏晏。

“哦?”

“刚才胡夫子开政论课,我路过便听了听,竟然听见了一段高论,”辛子砚笑得越发开心,“巧的是,那段高论,和你当年所说的话,一模一样。”

来人怔了怔,辛子砚扇子轻点他肩,笑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结识一下。”

来人沉吟不语,负手立于窗前,晨间的日光被窗纱割裂,落于他清雅眉宇,点缀出斑驳难明的神情,而隐在暗影里的眸瞳,黑沉若乌玉。

楚王,宁弈。

卷一 忆帝京 第二十章 同饮

宁弈久久站在窗前,注视窗外垂柳依依,那绿柳柔软曼妙的姿态,让他恍惚间想起一个身影,想起那日日光下有人微微仰起脸,眼神迷蒙而平静,他俯看下去时她的身姿,也是柳枝般柔而韧的风情。

突然心中便起了烦躁之意,这春光如此晴好,眼底却起了沉沉的霾云。

“不了。”他漠然道,“不过一个书生而已。”

辛子砚看他一眼,眼神掠过一丝笑意——这人很反常,很反常,但他不打算傻傻说破。

“前些日子,承明殿半夜宣张院首诊脉,当时老张轮休,从床上拉起来赶了过去。”辛子砚漫不经心转了话题,“事后出来,倒也没说什么,只说是风疾。”

承明殿是皇帝寝宫,张院首是太医院第一人,辛子砚带着笑意漫然说来,仿佛这事真如他语气般轻描淡写。

宁弈瞟他一眼,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半晌才道:“本就没什么,可笑我那大哥,

第二天一早就赶去侍候汤药,老爷子没说什么,却在第三天驳回了他换任户部尚书的本子。”

他唇角的笑意有点无奈,辛子砚同情的看他一眼——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任谁摊上这么个主子,都会觉得无奈的。

陛下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众家皇子都竖着耳朵捕捉着承明殿的一切动静,比如这半夜宣张太医看病,就是个极其要紧的信号,但是捕捉归捕捉,面上可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啊,半夜出的事,太子爷第二天一大早就知道了,这不是告诉老爷子——承明殿有他的内应,他等着接位呢!

“傻点也好。”辛子砚拍拍宁弈的肩,“不傻,你也活不了这么久。”

宁弈唇角笑意不变,眼神却微微冷了几分,透着冰霜般的寒意,就如此刻,胸前旧伤所发作出来的寒意一般。

“那是多亏了你。”宁弈手指轻轻敲着窗棂,透过镂空的花墙看着外面来往的学子,将近饭时,学子们都去了饭堂,人群中有道人影似乎有些熟悉…

然而随即他便嘲讽的笑了,怎么可能,那混账女人再会隐藏,也进不了看似宽松实则龙潭虎穴般的青溟。

想起那日之后,便再也寻不着她的踪迹,他心底再次淡淡升起某种烦躁,至于为什么烦躁,却不愿理清,也不想理清——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行路中诸般风景,都不应分去任何注意。

他的人生步步危机,一次出错便万劫不复,而他对这个女人已经太过宽容放纵,几乎不像是他的作为,这种脱离他掌控的事,不允许一再而三。

收回目光,他转身,正视辛子砚,突然道:“先生准备好否?”

“我的意思,从无更改。”一直嬉笑如意的辛子砚,也敛了笑容,正色相对。

两人目光相碰,俱铿然森然,不避不让。

窗外,有风将起。

凤知微不知道近在咫尺处曾有段关于她的对话,正如宁弈不知道近在咫尺处就是他遍寻不获的混账女子。

她正坐在饭堂里,十分熟练的探头过去数顾南衣碗里的肉,今天是炖牛肉,凤知微数了数,十块,立即熟练自然的端过他的碗,拨了两块在自己碗里。

八块,少爷要八块。

燕怀石吃饭时是从来不在的,他不是学子,不能去课上拉关系,自然要充分用上吃饭时辰,这人在拉关系攀交情上可称极品,凤知微昨儿听他说,舍监请他吃饭了,席间和他拜了把子。

而青溟书院那位政史院舍监,号称“铁面阎罗”…

顾南衣对凤知微的谄媚体贴完全无动于衷,他做任何事都是一样的态度——眼睛只看着面前一尺三寸。

不过他吃饭时姿态倒是优雅,就是有时有生疏感,像是不熟练,凤知微恶意的想,不会是这孩子平常都由人喂饭吧?

来书院几天,她对这地方也算有了点了解,这里明显外松内紧,玄机处处,她最近经常研究那金丝猱皮册子,有次无意中竟然发现,政史院和军事院之间那个毫不起眼的小花圃,竟然和书上提起的某种阵法极其相似。

难怪书院入夜不许人乱走,难怪她这么个来历不明,又带着顾南衣这个一看就不正常的危险人物的学子,书院敢轻轻松松就放进来。

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她发现,只要有人敢于在这里闹事,只怕立刻就会被大卸八块。

当然,这是她的发现,未必是别人的,最起码书院所有布置都十分隐秘,外表看来平静祥和,和普通书院没有区别。

她埋头吃饭,没注意到一个少年起身过来,四面一直喧嚷的语声突然静了静。

那人直向她走来,大喇喇一抱拳,道:“魏兄。”

凤知微茫然抬头,没看清是谁先立即还礼,对方已经声若洪钟的道:“魏兄,听说你是胡夫子得意门生?在下有件事和你商量。”

凤知微偏头,笑道:“这位可是军事院的同年?胡夫子的政论课考想必让您很苦恼?小弟虽然不是夫子得意门生,但为兄台提供些小抄,想必是没关系的。”

那少年大喜,想不到凤知微如此知情识趣,什么都不问就已经猜到他来意,一张红脸都放了光,赶紧道:“实在太感谢了,在下军事院淳于猛,魏兄弟以后需要什么,尽管找我!”

凤知微含笑瞟他一眼——当然要找你,如果不是从燕怀石那里知道你出身将门,是军事院隐然的大哥,我理你?

淳于猛心满意足离开,众人都悄悄窃笑,这家伙早就可以离开书院,却回回都在挑剔难玩的胡夫子政论课中栽了,偏偏胡夫子和淳于老将军交情极好,于是可怜了淳于猛,早就可以在军中谋职去了,却因为这事,一直脱不得身。

没过阵子果然便是胡夫子课考,淳于猛半夜翻墙来求教于凤知微,两人在院子里梨花树下喝酒,一壶酒喝完,凤知微一篇文章也做好了。

淳于猛功课交差心情愉快,靠着梨花树敲酒壶大唱:“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不就是胡夫子政论课?”凤知微染了酒意的眼眸越发迷蒙,笑吟吟问,“也值得高兴成这样?”

“你不知道。”淳于猛嘿嘿的笑,“我早就授了午门长缨卫校尉之职,等着从军事院出来便上任,却总因为这酸歪歪的玩意儿耽误正事,急得我!”

凤知微眉头一动——这里面似乎有些不对?政论是经史子集之外的副课,向来也不算什么重要课务,何况淳于猛是军事院的,武将和这个更没关系,胡夫子一次次在政论课上刁难他,为的是什么?

早授了午门校尉之职…

难道是为了拖住他?为什么要拖住他?

她在那里沉思,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顾南衣直直走出,魂似的向他们飘来,凤知微心道不好,一口酒没喝完跳起来便把淳于猛向外推,淳于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嚷嚷:“你干嘛呢?”

凤知微哪里来得及解释——昨天隔了三个院子有一只野狗乱叫吵着了顾少爷,少爷也是这个样子,魂似的飘了出去,回来时衣袖上沾着狗毛。

都是她不好,喝了几口酒就忘记了顾少爷不喜欢吵嚷。

有了酒意的淳于猛还抱着树傻笑不肯走,丝毫没有感觉到顾玉雕不动声色的杀气,凤知微眼看不好,赶紧扑过去,试图挡在淳于猛面前,她这么一急,体内热流突然一涌,随即觉得身子一轻,呼的一下就窜了出去。

“砰。”

似柔软似坚硬的触感。

似馥郁似清淡的气息。

…突然爆发超常大力的凤知微,扑过了头,撞进了顾南衣怀里…

凤知微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她对体内那股不受控制的热流完全没有概念,只觉得似乎突然窜出去很远撞上了什么,然后便是金星四射天花乱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