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宁突然转了个身,从背对着凤知微转为靠着窗棂沉思,月光斜斜打过来,凤知微的啼笑皆非立即变成目瞪口呆。

那张脸…

身侧顾南衣突然偏了偏头,对着某个方向皱起了眉,凤知微一惊,注意力刚刚转移,忽听韶宁一声惊呼:“大哥你干什么——”

凤知微霍然回首,便见寒光耀眼,太子狞笑着,手执不知什么时候抽出的长剑,直劈宁霁!

十皇子宁霁一直沉默站在一边,这一剑突如其来,他却似乎早有防备,身子一转躲过。

一转间韶宁已经扑了过来试图去挡,太子执剑去追,厉声道:“他必须死!”

一瞬间凤知微恍然大悟,太子说这些不避宁霁,原来早已下了灭口之心。

“他是你弟弟!”韶宁急叫。

“什么东西?”太子冷笑,“不过老六一条狗!”

“我不许你杀!”韶宁脸色铁青,她和宁霁一直隐瞒身份在青溟就读,这个最小的哥哥对她照顾有加,两人情谊不错,自然不会允许太子下杀手,“你丧心病狂,竟至弑父弑弟,我绝不应你!”

“不应我?”太子转脸,眼色血红,“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韶宁挡在宁霁身前,头发散乱却不改颜色,“你如此凉薄残忍,将来我就算帮了你,你也不会厚待我!”

她死死挡在宁霁身前,面对同胞长兄寒芒闪烁的长剑,从凤知微的角度,却突然看见在宁霁脚下,有一道亮光一闪。

此时月色朦胧,室内一切都笼罩在模糊之中,一道月光从年久失修的窗棂缝里透进来,正照着面对窗子的宁霁脚下方位,地面一片淡灰颜色,那点明光就越发耀眼。

窄而长,薄而亮,三指宽的,光影。

凤知微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刀!

那被月光反射出的,是宁霁掩藏在袖子里的刀!

太子没说错,他是宁弈的人,他就是宁弈藏在太子身边的后手之一!

此时韶宁正毫无防备的将后背交给他!

凤知微手按地板,掌心湿凉,这宁氏皇族人人机关算尽,个个用穷心思,到头来不知道谁是螳螂谁是雀!

她看着宁霁衣袖微微颤抖,似乎也在犹豫不决,地面明光闪烁,说明刀颤不休。

凤知微正待出手。

太子突然狞笑:“不帮我!都不帮我!好!”

他长剑一抖,直戳韶宁前胸,一击含怒而来,看那雷霆来势,竟要把韶宁穿在剑上!

刹那间凤知微扑了出去。

刹那间宁霁突然抬手,手中明光一闪,铿然一响中已经架上太子长剑,但是因为匕首太短,抵不住下劈之力,他灵活的一牵韶宁便转出了剑光,扑向门外走廊,一边扑一边伸手入怀。

他这个动作一出来,一直站在窗边的那戴面具的黑衣人立即抬手,一股劲风出来,立即逼得宁霁动作一缓。

而韶宁被甩得收不住惯性,撞上走廊,这楼年久失修,栏杆立即裂开,韶宁尖叫一声下落,此时凤知微已经扑了出来,那黑衣人看见她,抬起的袖子突然一收。

凤知微没空理他,扑过去就去拽韶宁,韶宁拼命伸手死死拽住她,用力之大险些将凤知微拉脱臼,凤知微忍痛,正要将她向上拉,忽觉眼前大亮,鼓噪声起,随即一道火箭如红龙跨越长空,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扑她身后。

隐约身后有人短促的“啊”一声,随即有粘湿的液体喷上她后颈,什么东西重重倾倒撞过来,顿时将刚拉起韶宁一点的凤知微撞下栏杆!

一切只在刹那间。

凤知微只来得及抱紧了韶宁。

而四面风声呼呼,光影迷乱,颠倒的光影里,铁甲如流,王旗招展,那人策马而来,锦袍月白金冠闪耀,注视着护持韶宁落下的凤知微。

一笑森然。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七章 我和你,从此敌

落花宫前坠楼人。

千枝火把照亮黎明前的黑,像无数漂浮的星光在宫阙万层间升起,苍黑的旧楼前千万铁甲默然伫立,看着两条纤细身影相拥翻滚落下,如两片柳叶在天地间随风浮游。看着不知从哪个角度飞出的怒龙火箭,刹那流星,卷向皇朝里一人之下最尊贵那条真龙,箭入、火起,血喷,栽落尘埃。

皇朝太子半个身子俯在栏杆,头颅深深低垂,像是对着楼下万军,忏悔这一生狂妄娇纵,庸碌无为。

那些皇朝大位、无上尊荣、不灭野心、那些逼入绝境后的欲图奋起,一朝,化灰。

如此高贵,死得如此轻贱。

此番陨落,此番坠落。

天际突然起了一阵风,洒了几点雨,火把的光芒一阵摇动,晃得人视野闪烁,闪烁的视野里,展开天水之青的光芒。

那人如一线轻风斜掠过楼身,刹那间追上坠落的两人,众人仰首看着,知道无法一次救两人,却不知道他会救谁。

宁弈高踞马上,面色沉凉,一切都在底定之中——顾南衣肯定救凤知微,那么,韶宁也便没了。

很好,很好。

半空中顾南衣掠到。

他并没有伸手去抓谁,却身在虚空,浅浅拂袖。

天色将亮,葱茏花木间起了冰清氤氲的水气,那人笔直掠在半空,虽在飞动而气质静若凝渊,浅浅雾色中漫然拂袖之姿,像仙云飘渺间迎风渡越的神祗。

众人仰望,心动神摇。

那一拂袖,便分开了凤知微和韶宁,随即顾南衣一指点在凤知微胸臆间。

凤知微正在昏眩的坠落中,忽觉身子一轻,四肢百骸都忽然一松,不由自主吸一口气,体内气息一浮,下降之势一缓。

而此时被推开的韶宁,不知怎的,身子斜斜飞了出去,顾南衣横掌一拍,韶宁划出很长的下落弧线,正来得及被侍卫中的高手跃起接住。

而此时顾南衣已经牵着凤知微的手,不疾不徐落下,半空中那两人衣袂飘飞,姿态娴雅,纵然看起来是一对男子,也风姿卓绝,令人神往。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除了少数人,大多数人只看见韶宁公主被推开斜坠,而顾南衣救下凤知微,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很多动作,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一指和另有人相助,这些动作根本不可能做完。

宁弈自然是那少数人之一。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楼头,那里,一道黑影一闪即逝。

就在刚才,韶宁被推开下落时,那人在楼上出手,以隔空真力,助顾南衣将韶宁的下落之势推斜。

他是谁?

太子的人?又怎么会和顾南衣合作?

他微微仰首,思考着其间一切蹊跷,故意让自己不去看那两人相搀的手。

不去看凤知微。

他如此平静,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他惊涛骇浪之后的满目疮痍。

见她坠落,一惊;见她护着韶宁坠落,一震;一惊一震后,怒潮卷起,却又不可自抑的苍凉。

天波楼前谈判言犹在耳,不过半天之后便见她再次当面食言背叛。

她永远都这样,戴着面具言语温柔,一转身所有承诺都在九霄云外,永远用最惑人的巧笑嫣然姿态,操刀对他。

而他,要心软到何时方了?

何时方了?方了?留这么个反复无常心思如渊的祸害?

以前还可以劝说自己,一个不得宠王爷,何必多事?如今一切都将不同,他的路已经踏在脚下,皇朝铁血之争就在眼前,万千人的身家性命将由他背负,再不能容一丝退缩和心软。

任心思如许步步退让,终敌不得天意森凉翻涌。

魏知,凤知微。

我和你,从此。

敌。

凤知微遥遥看着宁弈。

那人仰首高踞马上,身前浮云涌动,身后万千铁甲,天地都在他眸中,唯独不愿有她。

她静静看着,换得默然一声长叹。

有些事非她有意为之,然而不知怎的,就像命运自有翻云覆雨手,逼得她一步步总在和他对立。

她不打算解释。

不是解释就有用的,当她抱着韶宁坠落静斋,而他正好策马而来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天意已成。

惊魂未定的御林军总管抹着汗上前,连声感谢凤知微和顾南衣,着意热络——陛下已经从虎威大营启程回宫,一旦得知韶宁公主被魏先生救下,一定会有厚重封赏,赶紧要趁现在拉好关系。

韶宁奔过来,歪着个发髻掉了只鞋,众目睽睽之下又哭又笑,一把搂住了凤知微脖子,“魏知!魏知!魏知!”

她并不感谢凤知微救命之恩,也不管其实救她的人不是凤知微,只是那样声声叫着,声声含泪,似要将一怀激越激动,都通过这个名字表达出来。

无数士兵尴尬的低下头去,非礼勿视。

赶来的重臣面面相觑——公主当众来这一出,当真什么皇家颜面都不顾了?一旦传出去,以后怎么收场?

凤知微浅笑着推开韶宁,退后三步,躬身。

“殿下,”她温和而歉疚的道,“微臣刚才不慎被撞,连累公主被微臣带落坠楼,这都是微臣之罪,请殿下责罚。”

她又笑:“劫后余生,微臣和公主一样激动,失礼了。”

她的意思很明显——我没救你,我被太子撞得身子不稳,害得你坠楼,现在只能算功过相抵。

而你举止失当,只是劫后余生兴奋而已——她不说韶宁失礼说自己,但她相信——你懂的。

韶宁怔在当地。

大臣们吁了口气。

凤知微却已经走开。

她意兴索然,一笑淡淡,带着顾南衣走到一个角落,等着陛下回宫,将虎威军令牌交还。

那一角僻静无人来,顾南衣喜欢那样的安静,在花丛中一一尝着有没有甜味的草叶,刚才的当面杀戮溅血楼头,对他似乎全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