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局。

小院雅致,繁花葳蕤,娇嫩的茑萝触须轻卷,明丽的凤仙枝摇叶颤,花墙上下群芳盛开,却不及那卷帘后,人风流。

浅粉色织金纱通肩翔凤短衫,襟袖绣四合如意凤穿花,同色烟霞锦妆花百褶纱裙,镶深金缠枝暗花纱缘,一身的柔软娇嫩,而少女乌光水滑丫髻上,嵌蝶形珠钗,插玛瑙佛手金簪,明珠柔润玛瑙华贵,衬得那一双宝光璀璨的眼睛,越发华彩四射。

皇朝公主,盛装立于帘后,纤腰如束,肤光胜雪,于室内的幽沉暗昧间,显出无限的明亮娇艳来。

凤知微看着那张脸,却看出一心的恍惚。

她眼神那么微微一荡,明明荡的是别的事儿,看在含羞带喜殷殷期盼的韶宁眼里,却生出天大的误会,突然便起了加倍的羞涩,揉着那珠帘绞啊绞,往日的跋扈张扬突然便去了爪哇国。

“公主。”凤知微却已经反应过来,隔帘遥遥一躬身,“不知公主相召于宫外,外臣不敢逾越…告辞了。”

说完便走,步子极快,身后立即一声娇喝:“你…你站住。站住!”

第一个你字还有点惊讶犹豫和气急败坏,第二个你字开始便恢复了那少女向来的跋扈和矜持。

凤知微暗暗叹气,站下,转身,一脸不甘。

“我找你,你居然敢走。”韶宁也顾不得羞涩了,抛下帘子跑过来,一把拉住凤知微的袖子。

她十指尖尖,竟涂了鲜红蔻丹,涂得太浓艳,手伸出来有如滴血,一旁顾南衣微微垂了脸,觉得这双手看起来很有问题,衣袖一拂,韶宁就被挥跌出去。

四面低呼响起,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院子,突然便冒出很多人去接韶宁。

韶宁身在半空,浅粉衣裙飘飘柔曼,说话却张牙舞爪杀气腾腾:“把这个姓顾的给我丢出去啊啊丢到臭水沟里去!!”

侍卫们犹豫着过来,顾南衣看也不看,拍拍手,咕哝道:“好多粉!”连打了几个喷嚏。

被接住的韶宁脸都青了。

凤知微浅笑着提醒那些护卫:“顾先生是陛下刚刚御封的驾前带刀行走。四品武职。”

六品护卫们灰溜溜的退下…

“帮我看着外面…不能让人接近正房。”凤知微踮起脚,在顾南衣耳边低低嘱咐,随即迎上韶宁,“公主召微臣,有何要事?”手指顺势一牵,韶宁脸一红,乖乖的被她牵了进房。

室内重帘深卷,沉香淡淡,榻上一张小桌放着些点心果品,还有银壶一盏酒杯两只,看来韶宁还打算请她喝小酒。

“微臣午后还得去点卯,公主有事请吩咐。”凤知微反客为主,主动给韶宁斟酒,斟得很满,自己杯里随意洒几滴。

两人喝了几杯,凤知微天南海北闲聊就是不提朝政,韶宁心不在焉听着,脸颊微酡,怔怔看着对面少年——这人相貌不过清秀,气质却极超卓,那种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的闲淡优雅极为少见,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明明出身平凡官位低微,却笑看风云,万事底定在心。

京华满冠盖,然而那些富贵少年,和魏知比起来,都多了几分浊臭,少了几分雍容。

“其实那清水衙门,点卯不点卯有什么要紧?”韶宁终于不耐烦凤知微的云遮雾罩,一抬手喝完一杯,突然不屑的笑,“魏知,以你大才,是应该登堂拜相入阁军机的,什么右中允?难道将来楚王做了太子,你还得给他写奏章?什么青溟司业?难道你甘于在辛子砚之下仰人鼻息,将来还是逃不脱宁弈的掌握?”

韶宁看出辛子砚是宁弈的人了?

心中一动,面上笑意淡淡,凤知微给韶宁斟酒,语气诚恳:“魏知一介白衣,一朝得圣上青眼平步青云,已经羡煞众臣,世间荣宠,过犹不及,公主爱重,魏知却自知当不起。”

“什么当起当不起?成王败寇而已!”韶宁冷笑,幽黯光影里羞涩尽去,眉目带煞,“魏知,不要告诉我你不想!”她突然凑近桌案,目光灼灼盯住了凤知微,“我在你眼睛里看见了野心!这骗不了我!”

“世间男儿,皆有野心。”凤知微端坐不动,含笑看韶宁,“只要我忠心为国,陛下会给我。”

“我给你!”韶宁一把抓住凤知微执壶的手,浑身轻颤,鬓上蝶翅金簪华光闪烁如剑光,“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帮我,杀了宁弈!”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章 冷枪

暗室对酌,言语如刀。

明烛反射那少女鬓上金钗光芒如剑光,映得眼神也熠熠灼热,火般燃着。

“帮我杀了他!”她急促而坚定的道,“楚王奸狡,国之害也!你如今已经得罪了他,他必不容得你活,与其坐困愁城坐以待毙,不如效力于我除此大奸!”

凤知微抬头,看进少女眸子,那一汪清亮如明镜如碧水,清澈得照见微尘,这双眼睛的眼神,是唯一和她不相似的地方…

半晌她轻轻抽回手,微笑:“殿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韶宁一番话说出,人也冷静了下来,“你明白他做了什么,你明白他想做什么,你明白,你应该听我的。”

凤知微默然半晌,道:“殿下,那是你哥哥。”

“我只有一个哥哥。”韶宁自斟自饮,喝得很快,“他和我一母同胞,比我大十二岁,我们的母亲早逝,我独居一宫彻夜哭泣,是他将我接到他宫中,一夜数次起床看我,我病了,他丢下国务守在一边,为此被父亲罚跪,我想出宫玩,他替我打掩护,出了纰漏他负责,我向往自由的青溟,他为此花费数月说动父亲,还煞费苦心安排十哥陪我…世人都说他轻狂庸碌,不当为国之储君,然而不管他是不是好储君,他是我唯一的,永远无人能够代替的,最好的兄长。”

“我的兄长。”韶宁脸上涌起薄红,重重放下酒杯,杯中酒液溅起泼上她手背,她抬手吮去,雪白手背衬得眸子黑亮逼人,“他死在我面前,死时胸膛破开,死后宗嗣不保,连皇家园陵都不能入葬,生于皇家,难道就注定这样的下场凄凉?”

凤知微闭上眼睛,脑海中隐约的血火一闪。

“我拒绝了为他毒害父皇,可我不会拒绝为他报仇。”韶宁凄然笑道,“魏知,连我都知道他死于宁弈连环局,你怎么会不知?你是不是觉得,我轻狂,我无知,我所谓的报仇,只是孩子在说气话?”

凤知微不语,心想你好歹聪明了几分,如今楚王势大,躲避尚且不及,你还要招惹?你想死,我不陪——

“我是天盛皇朝恩宠最盛的公主,这最盛两字,不是白说的。”韶宁冷笑,“我同样赐三护卫,寻常亲王护卫三千,我一万,而且全是御林军中最为精锐的高手,父皇彷古制赐我汤沐邑,为江淮道最为富甲天下的和嘉县,而且…父皇年纪老迈,膝下却渐虚,这些年参知政事,对我并无避讳。”

前面几句倒没什么,最后一句却令凤知微眉梢跳了跳,未想到天盛帝竟然对女儿偏宠如此,难怪宁弈一定要杀了她。

“殿下,这些话,不当我这微末小臣来听。”半晌凤知微诚恳的道,“无论如何您和楚王,是皇室血脉骨肉至亲,同室操戈,将来陛下要伤心的。”

“他难道现在就不伤心么?”韶宁古怪的看她一眼,“你说骨肉至亲,我以前也这么认为,可宁弈却未必这么认为,他以前那些事…”

凤知微的目光转了过来,韶宁却住了口,脸色不太好看。

“魏知,我要你帮我,也是想保你的命。”韶宁再次抓住凤知微的手,“你已陷身危险中。”

“公主你又何尝不是呢?”凤知微出神的看着杯中酒,突然抬首对她一笑,“你擅自出宫,可知当此多事之秋,危机重重?据说现在‘太子残余流窜于市’,尚在搜捕中,万一有个什么,出事了都没处找凶手。”

“不会的。”韶宁脸色变了变,“我带了很多护卫…”

“那些护卫,都可靠吗?”

韶宁脸色又一变,刚刚张口,突然桌上烛火一颤!

一颤间墙壁突然无声无息破开,一柄长枪毒蛇般穿壁而出,直戳榻上背对着墙的韶宁后心!

那枪来势快至无法言说,奔雷闪电,冷光一现已到近前。

凤知微搁在榻上小几上的手顺势向前一滑,一把扯住韶宁衣袖狠狠一拽!

韶宁被她拽倒,脸重重捺在桌上果盘,啪一下压扁了几只蜜桃,汁水四溅。

长枪呼的一声从韶宁头顶荡过,猛烈的劲风刹那间熄灭蜡烛,黑暗中枪尖寒光一亮,雷霆般继续向前,直奔凤知微面门。

凤知微唰的平平倒下,枪尖擦鼻尖而过,近到嗅得见铁质的森寒血腥气味。

一霎间屋外响声四起,衣袂带风声不断,顾南衣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出现,很明显他也被人绊住,来者武功,便如这隔墙出枪者一般,非同小可。

有人是下定决心,要将她两人置于死地了。

静室内灯火全灭,弥漫着桃汁甜腻的气息,毒蛇般的长枪枪尖微抖,嗜血的寻觅猎物。

黑影一闪,一个侍卫奔了进来,低呼:“公主!公主你没事吧!”

韶宁一喜,便要呼唤,却突然被冰凉的手捂了嘴。

那手掌肌肤细腻,隐约淡淡疏凉香气,韶宁瞪着眼睛,一片混乱中居然来得及想:魏知的手怎么这么小,这么细,这么香…

凤知微堵住韶宁的嘴,低低申吟一声,那侍卫奔到榻边,凤知微立即闪电般出手,五指如刚,捏住他咽喉,往那枪尖一送!

“嗤。”

枪尖入肉,鲜血喷溅,那侍卫喉头格格作响,瞪大的眼眸刹那光芒一亮,倒映出同样震惊无伦的韶宁眼眸,随即那光芒渐渐淡下去,如烛火颤颤一摇,熄灭。

不见血不肯收的厉枪,终于满意的收了回去,自墙壁上穿出的枪眼中一闪不见。

凤知微立即拽着满脸桃肉的韶宁便向外冲,刚到门口人影一闪和一人撞个满怀,鼻下气息清涩洁净,便知顾南衣到了。

“送她回宫!”凤知微把韶宁往顾南衣怀里一塞,她不能让韶宁在和她私下相约的时候出事,要死换块地方死。

“不去!”顾少爷干脆的把韶宁拎到一边,习惯性来摸自己的凤小厮。

“乖,要去。”凤知微假笑着让开,“必须的。”

“为什么?”顾少爷做事,需要一个理由。

“因为。”凤知微扶着他的肩把他向外推,正色道,“你是我的人。”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一章 吻

顾南衣最终拎着韶宁突破重围而去,留下凤知微在屋中沉思等他回来,总觉得顾少爷自从太子身亡之后,便似乎有所改变——比如以前,他对她几乎寸步不离,现在竟然也放心将她留下。

不过真正的祸害还是韶宁,顾南衣一将她拎走,四面的呼哨攻击声立即随之而去,凤知微不担心顾南衣安全,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离宫中极近,宁弈一击不中,定不能追杀到底。

希望韶宁公主吸取这次教训,以后再不要冒冒失失约会她了。

她摸索着去点烛火,地下的尸体睁大眼沉默躺着,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替罪羊,凤知微俯首望着他,叹息道:“你出现得太快了…做奸细不是这么心急的。”

如果不是奸细,怎么可能那么及时冲进来?如果不是奸细,为什么一进来就呼唤韶宁试图确定她方位?

韶宁没明白,凤知微却是刹那间便想了清楚,天下本就没有几个人及得上她的应变。

四面逐渐沉静,暗室里血腥气无声无息缭绕了过来,手中的蜡烛冰凉滑腻,摸着像一条蛇——凤知微突然便觉得这四面的黑暗里有些让她不安的东西,沉沉的逼了来。

她记得火石就在榻上的小几上,去摸的时候却不见,好在她自己怀里有火石,嚓一声,蜡烛燃着。

火光一亮。

一亮间什么都没看清,突然便灭了。

凤知微一惊,伸手去摸蜡烛,根本没有被点燃的余热,仿佛刚才的火光只是错觉。

蜡烛似乎突然短了些——有人以极快的剑气,截断了点燃的蜡烛?

凤知微这时倒不敢向门外退了——如果屋里有人,她转身逃,等于把后背卖给别人,如果屋外有人,她倒退,也等于将自己送上枪尖。

她抿抿唇,再次点燃蜡烛。

火光一亮,再灭。

一亮又灭间,凤知微突然将手中蜡烛往身侧前方西南方向一抛,随即飞速滑步后移。

砰一声撞上了东西,却不是计算之中的门板,身后似硬实软,微带弹性,随即身子一紧,已被紧紧揽住。

那怀抱并不紧窒,她却丝毫动弹不得,淡淡男子气息逼来,那人揽她在怀,耳鬓厮磨,气息拂在耳后,温软而湿润,突然便起了微汗,粘着乱发,簌簌的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