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七章 帝京七日

前几日下了场雨,港口四处泥泞,那人那样奔来,毫无顾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双膝激起泥花四溅,沉闷的声响惊得凤知微震了震。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从心底泛起,如乌云般扫荡了刚才的晴朗,她低头看着那面容平凡的男子,从一旁顾南衣的反应上,感觉出这似乎是顾南衣那个组织的人。

四面无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来,当地官府还没得到消息赶来迎接,远处士兵在淳于猛的指挥下有序下船,华琼已经抱着那个孩子远远避了开去。

“说吧。”凤知微深吸一口气,将那人扶起,淡淡道。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声道:“请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随我等离开!”

“离开?去哪里?”凤知微皱起眉。

“属下等自有安排。”

凤知微听见那句属下,又皱了皱眉。

随即她淡淡道:“阁下远来辛苦,前方有当地驿站,我会着人安排你休息,我还要去安排士兵回营事务,不陪了。”

说完转身便走。

“姑娘!”

凤知微好像没听见。

那人惶然望着她的背影,又望向顾南衣,顾南衣从来是不管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和凤知微在一起,凤知微转身,他也转身。

那人无奈,冲前一步,张嘴要说,想起离开前总令大人嘱咐,又犹豫的停住脚步。

“姑娘虽然为人决断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实极重情义,此事始末一旦为她知晓,必将不惜冒险,本来你可以直接联系宗主让宗主带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经因姑娘有些改变,只怕你也不能说动他…但又绝不能让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从权吧…”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当地,眼看凤知微越走越远,竟然真的不再回头,心急之下,向前一冲。

“姑娘!”

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间依旧刺骨的冷,带着水气的寒风,比起北方的干冷烈风还要令人难以抵受,那些似乎凝着冰珠的气流从马身上方掠过时,会令人觉得连头发也将冻起。

清脆的马鞭扬出去,落下来,频率极快,连绵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见马上骑士心急如焚,已经顾不得怜惜爱马。

马上骑士,是凤知微。

她快马前驰,长长乌发在风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后追着顾南衣华琼等人,不即不离的追着,凤知微并不回头,追上追不上,她已不关心。

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落雨般的马蹄声,还有那灰衣人万般无奈下的话语。

“姑娘,前段时间您离京时,京中负责追查前朝遗案的金羽卫已经将目标转向了您,总令大人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离开,谁知你一场重病,总令不得不离京赴南海,便在此时出了些变故,现在我们的暗线得知,金羽卫已经上报帝王,可能近期就会对您不利,只是金羽卫目前还不知道您还有魏知这重身份,所以总令大人命属下通知您,万不可自投罗网,请随属下等暂时远避。”

“前朝遗案?什么遗案?”

没有答案,灰衣人不肯再谈,凤知微却知道事情岂有这么轻描淡写?金羽卫,宁弈曾经提过这家皇家秘卫,专司与皇族和大逆案有关的皇朝最重要侦揖事务,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隐形的刀,一旦被这刀刀锋触及,伤及的又岂会是血肉皮毛?

金羽卫大权在握凶悍狠毒,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毁家灭门,她逍遥在外,那么,娘呢?娘怎么办?

当时灰衣人的答话,令她刹那间从头凉到脚。

“凤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闪着她急切的眼光,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越来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

这话直将她的心听到了深渊底,她来不及抓住人家细细问来龙去脉,胡乱抓了些东西便上马回程。

临行前匆匆给宁弈留了信,只说有急事先回京,钦差仪仗等请他回程时一并带走,他愿意为她遮掩也行,他不愿意她也顾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祸,她这魏知身份又能维持多久?她要魏知这个身份又有何用?

燕家最好的快马,本就在憩园马厩中,她匆匆回奔时全部牵走,此时日夜不停,换马不换人,每天只休息两个时辰,其余时间连吃饭都在马上——她不能浪费任何一点宝贵的时间,那不是时间,那是命!

南海、陇南、陇西、江淮…一路而经四省,无数田间劳作路头闲游的人们,都曾看见一人黑衣黑马,卷起腾腾尘土,风驰电掣而过。

六天后,离帝京最近的江淮道。

夜。

一骑快马如电般从官道上驰过,将路侧的碧树连绵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马上骑士满身尘土已经辨不清颜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层暗黑色的灰,骑在马上的姿势摇摇欲坠,为免精疲力尽落下,那人将缰绳绕在自己手腕上,以至于因为勒得太紧,手腕一片青肿紫胀。

前方不远,便过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

马上人长长出一口气,将积压在骨里的无限疲惫微微发泄,马势却丝毫不减,向黑暗深处狂奔而去。

前方却突然鬼魅般出现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经之地,一字排开。

缰绳狠狠一拉,骏马长嘶而起,半空中飞蹄弹踢,被马上人狠狠勒下。

“让开。”

马上人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清,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更改。

前7饺四蛔魃г诘钡X不动,礁石般沉默桒坚定。M

马上菿只说了两个字便在轻轻的啡四,她微微虈起眼,暗淡的月光弦耐双霜汽迷蒙的戂眸满是血峡。

将长边缓华举起,效崖忍住这个动作带来的手臂无鳕自矩的颤抖,凤知微一言不发,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可撼动。

♂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很明显,对方也很坚饿——溺要饼去,从我们砷上踏过去。

!!凤知微冷笑,平举的炒鞭倏然落下¨

“恢律律岜一声长苫。

骏马暴起,满身肌肉柤在鼓动?刹狼间扬茹如电,划出一条黑瑟直线,穿刺桒O蜩巳海

“退!? 一声轻叱,十几人训练有素向后一退,围出一个半圆形。

“撒!”

银光闪动,如月色落天而来,每个人刹那间举手齐扬!

一张铺天盖地的银色巨网,粼粼晃动着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间将凤知微连人带马整个兜在网里。

“哧——”

几乎发生在网落下的同时,冷笑纵马闯阵的凤知微,在那声“撒”字刚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备在怀中的刀。

网落她一刀横掠,白光闪过巨网破裂,她直冲而出,瞬间已在网外。

冲出网她既没有发怒呵斥也没有表达庆幸,她连头都没回,看也没看拦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

一落地她便一个踉跄,连日在马上早已颠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时落地震得浑身疼痛疯狂喧嚣起来,她瞬间咬破了下唇。

下唇咬破,步子却不缓,她一瘸一拐拖着自己的刀,用一种古怪却依旧快速的姿势,向着那个方向继续。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只剩下的“快速回京”,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人不可阻之。

拦得了我的马,拦不了我的人,马被拦住,我还有腿!

拦下马的人们,手中抓着网扣,忘记了所有动作,怔怔回首看着那个挣扎前行的女子,看她满身灰土狼狈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满眼血丝,看她歪歪斜斜支撑着身体,用一种可笑却让人想流泪的古怪姿势,徒步挣扎前行。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无人可阻的坚持和执着。

“啪嗒。”

一个男子松开了手中的网扣。

“啪嗒啪嗒。”更多人松开了手,巨网落地。

领头的人闭眼长叹,半晌咬咬牙,挥了挥手。

巨网松开,有人默默过去,解开了被困住的马,牵到凤知微的面前。

凤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溅出一点晶莹的液体,将她满脸的灰土冲开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沟渠。

领头人沉默着将她扶上马,在马旁放了新鲜的水囊和干粮袋。

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又是一阵急速马蹄声响起,一直紧追不放的顾南衣到了,他现在也很有些狼狈,一向讲究干净柔软的丝袍,黑一块黄一块早已分不清颜色,遮面的白纱也变成了黄纱。

拦路的人看见他慌忙施礼,他却看也不看,径直驰过凤知微身边,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马上一搁,随即疾奔而去。

那些人淹没在腾起的烟尘里,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地平线深处,久久无语,半晌,那领头人叹息一声,道:“通知后面兄弟,都不必拦了。”

“是。”

“通知总令大人…”那人语气低沉,“姑娘决心,无人能改…请他做好准备。”

“是!”

第七天。

烟尘在快马蹄前激扬如浪,浪花尽头,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门即将在望。

转过一座矮山,凤知微知道,路的尽头就会出现那人流来去的城门,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几乎要瞬间瘫软在顾南衣的怀里。

人的潜能真的是无穷无尽,三天前她就觉得自己随时会从马上掉下来,如今她还好端端的坐在马上,不过说是坐在马上,其实也就是倚着顾南衣才成。

顾南衣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没换衣服,一直没推开她。

平常快马半月之路,她们只用了七天。

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她催马前行。

却有箭声响起。

清越空灵的箭,迤逦于山间,仿佛自云端降下,携了这金风玉露天水薄云,穿过风的经纬,将无尽心思苍凉奏响。

那曲调起初轻灵,渐转激昂,几番雷生电闪云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绵邈,不尽徘徊。

萧音有几分熟悉,凤知微一怔勒马,细细听着,眼底神色变幻,忽然仰头。

矮山半山松树上,有白衣人悠悠于树上吹萧。

几个月前,陇西暨阳山无名古寺之外,凤知微曾于生死绝境之际,听过他的箫。

一曲江山梦,梦断江山。

几个月后,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箫坐于青松之上,对一路狂奔回京的凤知微,以萧声相召。

宗宸。

凤知微听着那苍凉寂寥的萧声,一瞬间心中若压重石,沉沉坠在血液里,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双翼立即飞往帝京,突然便觉得腿似灌了铅,再也提不动脚步。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手指一阵阵的发抖,嘴唇不住颤动,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淡红鲜血,却无法发出任何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