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一怔之下心中便一松。

那马已至面前,面对着枪林竟然毫不减缓速度,恶狠狠的直冲过来。

但凡学武的人,都是爱马的,这么一匹举世难寻的极品越马,禁军们都难免生出爱惜之意,并且也没有看见令他们紧张的敌踪,于是不由自主,便将枪撤了撤。

一撤之间。

马腹下突然伸出一双雪白的手,闪电般就手一抄,哗啦啦将身侧禁军们的金枪全部抄在了手中!

随即马腹之下,一枚黑羽翻起般飘出一个人,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圆,落在马上,手中那捆金枪柴禾捆一般向前一横,轰隆隆便直对后阵撞了过去。

失了枪的禁军们惶然后退,后面的禁军害怕伤着同袍急忙收枪退后,一时乱成一团,还没收拾好自己,耳边只听得蹄声震耳,那一骑已经再次越过!

第六重宫门!

宫城之上有人举着千里眼,遥遥看着前方宫门的动静,看见那闪电般的一抄,如捞日月如揽青天般的开阔手势,看见那飞羽般的飘身而起,风一样的女子火一般的神韵,看见阔大白石长路上,那黑裙女子连闯五门,碎日惊风一路飒然而来,心动神摇间一阵恍惚。

仿佛看见多年前对越战场之上,亦曾有这么一位女子,赤甲黑衣,金枪乌骑,长发和衣裙在血与火中猎猎飞舞,一枪挑下悍勇无伦的越将。

当年他还是个小兵,在第一女帅麾下仰望着天盛女杰的风采。

多年后他是宫门领,刚刚听闻那绝世女子即将离去的消息,然后怆然在城楼之上,欲待拦截二十年后另一个她。

“那是凤知微吧?”他对身侧属下道,“宁安宫的事我听说了,陛下迟早要传旨让她进去,不必拦了。”

一骑如黑线,自他脚下城楼电掣而过。

他立在城楼之上,想着那个坚毅而隐忍的女子,微微湿了眼眶。

“愿她后继有人。”

第七重宫门!

惊动皇城的那骑黑马,一往无前而来。

城门前却已悍然布下了火枪队,这位宫门领并不知道宁安宫发生的事,也不似前一位,对女帅怀有永恒敬慕之心,他只知道,后三重宫门已经逼近皇宫中心,万万不容人过去。

凤知微踏马而来,看见城门前阵势,眉头一皱,手中金枪一扬。

“让我过去!”

“还不速速下马被缚!”城楼上有人霹雳大喝,“擅闯宫门,竟至六重,你找死!”

“陛下许我进宫!”

“腰牌拿来!”

“马上就有谕旨!”凤知微金枪一指,“现在,让开!”

宫门领放声长笑,“马上就有谕旨,灭你九族!”

“唰!”

金光一闪,劈风而来,铿然一响之后,宫门领笑声顿止。

一柄金枪,自下而上飞射,刺穿他面前青砖蝶垛,直逼他面门,离他下颌只有寸许!

“下一枪。”凤知微掂着她那柴捆似的金枪,冷笑,“就是你的嘴!”

“你——”

“让!”

“陛下有旨——”尖利的内侍传报声终于赶至,打破这一刻剑拔弩张的僵持,“传凤知微进宫——”

城楼上人目光变幻,恨恨挥手。

凤知微抱着那捆柴禾似的金枪,似乎想要笑一笑,却最终,落下泪来。

宁安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闷的死寂中。

空气中有种铁锈般的沉厚气味,太医们在帘幕后穿进穿出,不时窃窃低语,宫女们端着金盆,进去时是清水,出来时是血水。

天盛帝面沉如水,坐在外殿,手里拿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凤夫人已经回天乏术,那么重的一撞,她没对自己留后手,太医说她早就该故去,却一直奄奄一息坚持着,他明白她是在等凤知微,也命太监立即去传,心中却不抱希望——天盛皇宫进出手续繁琐,每重宫门都会仔细盘查,这一来一回极其耗费时间,还要去找凤知微,就算凤知微现在已经赶到宫门外等候,只怕也已经来不及。

她这样熬煎着,何必?

“陛下…”太医正匆匆迈出帘幕,“怕是…不成了…”

天盛帝心中一沉。

她终究是没等着!

“陛下!”有内侍闪进来,不敢大声,低声相唤,天盛帝不耐烦的抬眼,正要发怒,却听内侍低低说了几句。

天盛帝眉毛一动,放下书。

“已经来了?这么快?”

随即又惊讶的道,“连闯六道宫门!”

“明缨后继有人啊…”天盛帝想起那日金殿之上那个掷杯斗诗的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扬声道,“快宣!”

人影一闪,殿门前出现长发黑裙的女子。

她似乎有些气急,微微喘息,额头上有细细的汗,在门槛前半边的日影里闪着微光。

她快步过来,每一步,脸色便白一分。

“你来了。”天盛帝坐在榻上,脸色怆然,“去看看她吧。”

凤知微听见这一句,心中一松,险些瞬间瘫软在地,她狂奔回京,一路早已耗尽体力,又连闯六重宫门,早已强弩之末。

此时却还不是倒下的时候,她挣扎着,二话不说给天盛帝磕了个头,转身就对内殿走。

天盛帝带点欣慰的看着她背影,此时的凤知微越像秋明缨,他越安心。

凤知微直奔内殿,其余人都已避了出去。

凤夫人头上搭着白巾,遮住了伤口,直直望着殿顶,眼神已将涣散。

“娘!”

凤知微一个扑跪,扑到榻前。

凤夫人将要游离的眼神,听见那声呼唤,瞬间亮了亮,她挣扎着转过眼,去摸索凤知微的手。

“你…果然来了…”她声若游丝,唇角微微掠出一抹笑,“…我差点…等不及…”

凤知微闭上眼,紧抓着她的手,梦游般轻轻道:“我不会让你白等…我来了…”

她伸手,轻轻掀开凤夫人头上白布,凤夫人无力阻止她,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容。

凤知微一眨不眨,望着那个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将那凄迷血色一点点看进眼底,看进心底,看进永生注定不会磨灭的记忆里。

她要记住娘此刻的伤口,如同记住这个森凉皇朝所给予他们母子的一切,记住这十六年艰辛忍辱苦痛挣扎,记住在她以为一切都将好转,她终可以让母亲悠游下半生的时刻,有人狠狠将她和她的亲人,从梦想的云端推落。

她要记住这世事多苦,如这伤口血肉翻覆,这割裂的血肉从此长在她的心底,随时光荏苒而日久深刻,永不愈合。

珠帘一掀,天盛帝跟了进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

凤夫人不说话,凤知微也不说话,她闭着眼,感受着娘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画的字。

那手指无力而轻微,绵软几不成字,刻下的却是她一生里最重的烙痕,不在血肉中,体肤间,却在灵魂里,梦魇内。

“知微。”天盛帝眼光转开,避开那个惊心的伤口,神情温和而悲悯,“你要节哀…”

凤知微听着这和蔼的语气,唇角露出一丝森然的笑,她看着凤夫人突然有些急切的眼神,安抚的捏捏她的手指。

娘,您放心,我明白。

她转过头去,已经换了一脸感激的哀切,“陛下…”

凤夫人手指动了动,捏着她的手,努力往天盛帝方向凑,凤知微犹豫着,抿着唇,有点怯怯的看着天盛帝。

这母女二人的神情和动作,看得天盛帝心中一热,赶忙上前一步,接住了凤夫人递过来的凤知微的手。

他将凤知微的手接在掌心,一触即放,随即沉声道:“知微,你母亲于国有功,那许多年朕亏负于她,如今朕补偿在你身上,从今后,朕封你为长缨郡主,也将你当女儿看待…你…放心…”

凤知微眼泪,无声流了满脸。

“臣女谢恩!”她重重跪伏在天盛帝脚下。

手指抠在金砖缝里,无声无息用力,再无声无息裂开,鲜血缓缓浸润而出,流进接缝,那里有一片暗色的痕迹,是不久前凤夫人流出的血。

她在那样裂心的痛里,无限孺慕的仰头看着天盛帝,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

天盛帝想着这孩子身世堪怜,从此后就是彻头彻尾的孤儿,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凤知微却已跪在地上转了个身,转向看着这一切,唇角微微弯起的凤夫人。

凤夫人是在笑。

知微呵…她的知微。

从来都是她为之费尽苦心保护珍惜的女儿。

无论多么悲愤欲狂,无论多么伤心欲绝,无论被怎样的苦痛压得欲待奋起崩毁,她依旧清醒明智,永远做着最正确的抉择,哪怕这抉择需要她用尽全身力气,哪怕她努力的收束那恨,收束得浑身骨节都在格格作响。

她看见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浓得化不开的血色,看见她无尽愧悔,在内心里翻涌激荡生灭不休,看见她着黑裙,骑黑马,驰骋在天盛万里疆域之上,手中长刀如雪,划裂一个时代的富盛繁荣。

她浅笑着,满足的让自己飘起,这人间太过沉重,她再经不起一点尘埃的压迫。

这一生苦心绸缪,这一生强自隐忍,都为等待这最后的决然结束,来成就悍然的开始,等着那一抹黄昏地平线,沉了谁家的皇朝旗帜。

她累了,以后的事,就交给继续行走的人们吧。

终可含笑归去,坦然去见他。

哦不…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她将自己按沉了几分,挣扎着睁开眼,示意女儿凑近来。

凤知微将满是泪痕的脸,凑向她的唇边。

她的脸,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极北雪山上永冻的雪,从此后再见不着人间日光,从此后再无热度可以温暖。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凤夫人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意,在凤知微耳边呢喃,“…他活着…就是为了…代你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