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住在这里!我就住在这里!”梅朵将地跺得嗵嗵响。

赫连铮皱起了眉,询问的回望凤知微。

凤知微笑一笑,心想赫连铮还是心思粗疏了些,一声“姨”喊了多年,还真就当人家姨妈了,可是人家不愿做你的姨啊。

“行。”她接收到赫连铮眼色,淡淡道,“那你就住在这里吧。”

所有人都一愣,梅朵从赫连铮怀里抬起头来,有点惊异的望着她,凤知微看着她闹了半天完全干燥的眼睛,笑得更加温柔讥诮。

“你说得对,不就是个房间嘛,你既然住出了感情,叫你搬走那实在过意不去,就住下吧。”

梅朵惊喜的张大眼睛,不谢她,却更紧的抱向赫连铮,“阿札,你真好,你真好!”

“不过我却不想住在这里。”凤知微懒洋洋一句话接了上来,“我比较喜欢后殿,赫连铮,我们住到后殿,让大妃和梅朵姨妈住在这里。”

牡丹太后笑了起来,梅朵愣在那里。

“另外,”凤知微看也不看她一眼,已经转身离开,随口道,“鉴于王庭最近这段时间不太安定,我觉得有必要严格宫禁管理,大王和我的住处,从现在开始由我的陪嫁护卫负责,除大妃和我亲自许可的人之外,任何闲杂人等,不得擅自进入后殿寝宫打扰。”

很明显,梅朵便在那“闲杂人等”之列了。

凤知微心情很好的离开,心想着多亏了梅姨妈这么一闹,好歹脱离了大妃布置的那间惊天地泣鬼神的卧室了,一群人毫不犹豫的跟着她,只留下梅朵怔怔立在房中,四顾茫然。

良久之后,面对翻得一团乱的房间,她嗷的叫了一声,一脚将桌案踢翻。

小几骨碌碌滚了出去,落在一人脚下,被一双手轻轻扶起。

梅朵转过头,看见大腹便便微笑立在门口的娜塔。

刘牡丹陪着凤知微转去后殿,一边重重叹息:“可惜了我那精心布置,要不要给你们再搬过来?”

“那么好看,我怕我没日没夜看了会睡不着。”凤知微赶紧拒绝,“还是牡丹花儿你自己欣赏吧。”

顾少爷抱着顾知晓跟在她身后,胳肢窝里夹着那只粉红色的五条腿兔子——因为顾知晓喜欢。

他衣袂飘飘顶着猴子抱着婴儿揣着兔子的造型十分的诡异,一路上婢女女奴们都看着他吃吃的笑,顾少爷不以为然——只要凤知微不对着他吃吃笑,他都觉得这个世界一切正常。

“啊啊——”顾知晓突然在他怀里叫了起来,努力的将小身子向外探。

对面,一个女奴抱着一个婴儿走了过来,那孩子看起来比顾知晓还小一些,顾知晓难得看见同类生物,兴奋了。

赫连铮已经欢喜的奔了过去,“喇叭花儿,这是我弟弟吗?”

牡丹花儿早已愣在那里,看着那小小孩子,怔怔的道:“啊?没死?”

凤知微叹息…这叫个什么话?

“王,大妃。”那女奴对众人行礼,“察木图长得很好呢,奴婢刚才带他去园子里看花了。”

“叫察木图吗?”赫连铮兴致勃勃逗着那孩子,勾住他小小手指摇晃,“真有力气,好弟弟!”又抱过孩子,递给刘牡丹,“还不抱着?”

刘牡丹手一撒,一瞬间竟然是个退让的动作,随即反应过来,抱住了孩子。

她抱着那小小一团,低头深深盯着那孩子,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

从凤知微的角度,正看见她微垂的眼角,反射着日光,似乎有什么晶亮的一闪。

顾知晓却不满意了,她最近吃惯了刘牡丹的奶水,见她抱住别的孩子,急忙啊啊的叫着要凑过去,刘牡丹赶紧一手揽一个,都紧紧抱住,将脸左右贴着,笑呵呵的道:“都要,都要!”

她脸上神情已经恢复正常,抱着两个孩子赶赫连铮,“别在这里腻着,去招待族长们,还有,派人去迎达玛活佛,不管那老头子多倔,给我捆上马拖回来,别让他慢悠悠的走过来,夜长梦多!”

“你放心你儿子!”赫连铮笑嘻嘻应了,却对凤知微道,“喇叭花儿累了,两个孩子经不起折腾,你给帮忙照应着。”

凤知微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牡丹花儿脸上神情瞬间有些不自然,扭过头去。

凤知微随着她去安排了房间,将身边人都安排住在附近,草原不像中原,分内院外院男女分居,一人一间就算是隔开了,娜塔被安排住在宗宸和顾南衣之间,这个安排直让她面如死灰。

刘牡丹帮她安排好便抱着孩子要离开,凤知微笑吟吟留她喝茶。

喝不了一会她说要去茅坑,抱着孩子要走,凤知微笑吟吟提醒她,没必要上茅坑也把孩子带着,掉进茅坑怎么办?

上完茅坑回来她说想念后面园子里的一池水,不要给女奴们洗衣服弄脏了,抱着孩子要去看,凤知微笑吟吟接过孩子说那我给你抱着察木图,你专心看水。

婆媳俩笑来笑去一直到了晚间,吃过晚饭,刘牡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抱着察木图,道:“在你这呆了大半天,现在可得回去睡觉了。”

“慢走,不送。”凤知微一句话出口便见刘牡丹眼睛亮了亮,随即急匆匆火烧屁股似的走了。

凤知微静静坐在那里,听着草原分外猛烈的风声,远处苍狼的嚎叫声凄凉的传来,撕心裂肺。

过了一会,她站起身,顾少爷已经拿着她的披风在门口等着。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去?”凤知微有点惊异,偏头看他。

顾少爷沉默了一下,道:“有心事。”

这万事只管自己面前一尺三寸地,人死在他面前都未必眨一下眼睛的人,竟然仅仅凭感觉,便发觉她有心事,要出门?

凤知微怔怔盯着顾南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不动声色却天翻地覆的改变?

披风拢上肩,厚重温暖,凤知微伸手去系带子,不防顾南衣也在试图从背后替她系上带子,两人手指一碰,顾南衣飞快缩手。

缩得太快,让凤知微又呆了呆——他好像比以前敏感了,以前别说碰个手指,就是抓住她浑身乱摸,他也完会没忌讳的。

难道他的渐渐开启,一定要和她有关吗?

凤知微抿着唇,一瞬间心如乱麻,慢慢系好带子,并不回头,轻轻道:“走吧。”

顾南衣不说话,跟在她身后,将因为照顾顾知晓很久没吃的胡桃,拿出一颗来慢慢吃着。

胡桃不知道是放久了,还是什么原因,吃在嘴里有种涩涩味道,不如平日香甜。

那种陈涩的味道,让他想起南海她病重,他冒雨睡在屋檐上,闻见四面青苔的气味,想起那日大雪里她葬了亲人,他扶着她走在雪地里,新雪散发出的气味,他曾回头看着来路,茫茫雪地里只有他和她的两串迤逦的足迹,足迹尽头,是孤零零两座坟茔。

吃在嘴里的胡桃就这么失去味道,他还是慢慢吃完。

有些胡桃屑落在手指上,他轻轻的舔去,动作很慢,手指上除了胡桃香气,似乎还有点别的气味,淡淡的,像午夜的雾气捉摸不得却无处不在。

他仔细的闻着手指上那气味,温润红唇,轻轻的触过去…

凤知微始终没有回头。

月色如许,铺在洁白的石路上,他在她身后一步,将自己长长的身影,温柔的覆在她上面。

布达拉第二宫是很松散的建筑,并没有很森严的戒备,这是草原人疏旷个性导致。

各处房屋之间建筑也没什么章法,很明显,只要有牡丹花参与的设计,那必然是没章法的。

所以转过一道矮墙,便看见大妃那鲜红的卧室关的紧紧的一排长窗。

牡丹花是个很喜欢畅朗的人,到哪里都爱先开窗,今天却将自己卧室关得死紧。

凤知微笑了笑,看见牡丹花儿的身影,被牛油蜡烛投射在窗纸上。

她抱着察木图,轻轻摇晃着绕着室内打转,似乎在低低唱着什么歌谣,音调很柔软,大约是什么催眠曲。

四面有淡淡的花香,是一种小蓝花,不张扬,胜在开得葳蕤,有种烂漫的感觉,月色很干净,风很清甜,窗户里传出来的歌谣声,摇曳如小舟。

一切静谧而美好,有那么一瞬间,凤知微认为自己是在多想,错会了赫连铮的意。

牡丹花唱着歌,抱着察木图,歌声一直没有停息,她一边唱着,一边走到床边,伸手拉下了床边的挂帘。

悠悠的歌声一刻没止歇,隐约听得见歌词。

“…小小娃儿,像朵花儿,被风吹着,被雨打着…”

月光悄悄退避了些,云层飘过来,走廊里暗影深深浅浅,歌声悠悠荡荡,明明很平常的歌词,听来不知怎的有几分诡异。

“…被风吹着,被雨打着…”

刘牡丹唱着歌,抽出了束着挂帘的宽宽的带子。

“…被雨打着…”

她将带子单手绕着,绕成了一个活结的圈。

“…被雨打着…”

凤知微突然推门,走了进去。

歌声戛然而止,床前刘牡丹惶然回首。

她手中挽着打成活结的布圈圈,脸上满是泪痕。

那些泪水蜿蜒在她眼角,将厚厚的脂粉冲得不成模样。

凤知微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脸,扫过那布带子,扫过在她怀里,吮着指头正睡得香甜的察木图。

这个流着泪,唱着歌,挽着套,准备套上亲生儿子脖子的母亲!

“…为什么…”很久以后凤知微才问了第一句话,一出口惊觉声音嘶哑。

有那么一种母亲,总是让人心生凛然畏惧,不知其爱之所以。

刘牡丹失魂落魄的望着她,突然垂下手,布带子落地,她似乎失去了全部力气,颓然跌坐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半晌,有珍珠般的泪滴,自指缝间一闪。

“察木图不能留…我所有儿子都不能留…”她哽咽道,“达玛活佛说了,札答阑克兄弟,但若有一日他克不成兄弟,兄弟必将克他…”

凤知微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凉意,半晌道:“你那死去的七个儿子…”

刘牡丹只剩下了呜咽。

凤知微退后一步,看着这个平日里嬉笑风流的女子,就是这个看起来永远没心没肺的人,为了长子的顺利成长,亲手杀了自己七个孩子?

“怪力乱神之言,不可会信。”凤知微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刘牡丹绝望的摇头,“不…不会错,札答阑的三弟出生后,长得可爱,我一时心软…结果那年札答阑落崖,险些丧命…”

“我不明白。”凤知微良久缓缓道,“为什么一定要保住赫连铮,不惜放弃这么多条同样是儿子的性命。”

“呼卓部有规矩,嫡长子是最有继承权的。”刘牡丹低低道,“呼卓十二部组成复杂,每代为承继都会发生流血事件,有时候甚至祸延数代,嫡长子继承最有号召力,也最能令部族接受,能够避免许多纷争,所以只要嫡长子不是呆子,基本上生下来王位就是他的,何况札答阑出生那一年草场丰收,天降双虹,达玛活佛说祥瑞,说这是天命英雄,札答阑,不能死。”

她凄凄的诉说响在静夜里,声音微细,却令人心底震出隆隆声响,凤知微伫立良久,叹息一声,揽住了她的肩。

刘牡丹扑在她身上,泪如泉涌,却忍住了不发声,单薄的肩膀因此不住抽搐,像冬日里落了翅的蝶,令人难以相信,就是这样的薄弱的肩,无声无息承载了一个部族兴旺的重任,承载了自己亲生骨肉的七条无辜性命。

她静夜里探向那些微笑信任看着她的孩子的咽喉的手指,是否也如此刻死命痉挛?

“…察木图…不能留…库库的草原,不能陷入危险…”刘牡丹的眼泪,已经湿透了凤知微的衣襟,语气里却渐渐多了一份坚决,“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命硬…怀上他就克死了父亲,我丢他在王庭那夜明明到处都是敌人,他却滚落床下安然无恙,婢女事后找不到他,说不定也就在床下饿死了,偏偏在婢女进房要出来时他大呢…这么硬的命,札答阑…抵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