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草原刚刚安定的那时间,凤知微便开始了对因尔吉战士的训练,草原汉子,骑术和下盘功夫都相当了得,但和真正的中原高手比起来,作战技巧还有不足,便由宗宸亲自拨手下高手训练,并在其中选择三千最优秀最精悍最忠心的因尔吉战士,另组成“顺义铁骑”,顾少爷有时候心情好,也会背着他家女活佛去亲自点拨两下,顾知晓天生就有极好的适应能力,无论是飞起还是降落,活佛都觉得奶爸背上,天下第一爽。

宗宸还开出方子,针对草原人因为水土和生活习惯导致的体质不足,进行调养,往年每年草原初生儿在春季疾病高发期,都会死上一大批,自从宗宸来了后,草原几乎就没有夭折的孩子。

在赫连铮王权稳固的同时,新一代的大妃,在草原也收获了不下于牡丹太后的威信和地位。

训练“顺义铁骑”时,后期的首领,渐渐换成了一个姓魏的少年。

这个人物是这么出场的。

某日,战士们最为景仰的顾大侠,带着一个蓝衫飘飘的汉人少年过来,观看铁骑操练。

很有表现欲的因尔吉战士都觉得最近自己突飞猛进,遂使出浑身解数展现风采,等着那看起来有点纤弱的少年,表现出他的惊叹和赞赏。

结果那少年不动声色看完,只评价了三句。

“动作傻!力道弱!应变差!”

生生将三千彪悍汉子说青了脸。

那天那蓝衫飘飘的少年,迎着三千可杀人的不服气目光,单手下场,连挑三千铁骑的八位首领——大王的八彪亲卫。

八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地上滚落了一地眼珠子。

“爬不起身”的八彪,趴在地上撑着下巴想,咱们跟着大王大妃,这演戏天分越发高超了,叫倒下就倒下,叫装死就装死,叫往左滚三圈,绝不往右滚四圈…

魏姓的少年,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草原汉子的诚服,自此时常出现在战士们的训练场地,和战士同吃同住,这人为人和蔼,极有才识,和战士们混得厮熟。

渐渐的人们知道,这少年是个可怜人,某次遇袭中失去记忆,茫然行走,一直流落到草原,不知其来处不知其去处,只隐约记得自己姓魏。

善良博大的草原,接纳了茫然不知其所以的游子,就连大妃,也曾经设宴招待这魏姓少年,此举又获得人们一致赞誉。

一晃间已是数月,八月初秋,朝廷来使,主持活佛坐床仪式。

呼音庙为活佛准备了盛大的庆典,顾知晓第一次被迫离开她爹,十分之不耐烦不合作,凤知微威逼利诱着,威逼她不乖就让她从此一个人睡,利诱她乖就允许她和她爹一起睡,才把十八世活佛搞定。

那位来使居然是个熟人,很熟很熟的那种——辛子砚。

神圣的坐床仪式上,香烟缭绕的呼音庙中,朝廷来使辛子砚和顺义大妃凤知微,在长熙十三年的秋,在帝京七日之后,第一次相见。

相视微笑,揖让甚欢。

“大妃别来可好?”辛子砚一个长揖到地,彬彬有礼。

凤知微望着他大半年不见微微泛白的鬓角,眼前突然掠过那年兰香院树上月白色的屁股。

那年她救他出他家河东母狮的菜刀杀手,不久后他陷她于大成皇嗣第一案,致使她失去唯一亲人。

这是仇人。

不过她早已学会对着仇人微笑。

“托辛大人福。”她回礼优雅,“一切安好,大人可好?帝京居,大不易,看大人神采焕发,想来甚为得意。”

辛子砚目光一闪,抬头看她,他一直不知道凤知微就是魏知,因此印象中只有这女子当初常贵妃庆寿宴斗诗的才华横溢,和金殿受封圣缨郡主随赫连铮别帝京时的漠然从容,如今半年后再相见,那女子从容如旧,当初矫矫于金殿上的锋芒却已暗藏,温存和煦如潺潺温泉,可他却因此突然生出寒意,像看见长天之凤收起利爪,于皑皑雪山之上,偏头用精芒暗闪的眼眸看你。

目光如海平静,只为随时可涌出将天地淹没的浪潮。

“不敢。”辛子砚垂下眼眸,退后一步,“一切托赖陛下恩慈,托赖楚王殿下宽和,子砚受主子们恩惠深重,无论诸般大小事,主子若有一时想不着,子砚必为主上戮力效命而已。”

他是在说,当初皇嗣案和宁弈无关,是他个人意志吗?

凤知微淡淡笑起。

如果宁弈真的想保护她,金羽卫就不会在他离京后交给辛子砚。

如果宁弈真的从没想过动她,金羽卫对凤家的追查会在很早就结束。

如果没有宁弈的默许,有很多事根本不会行使得那么方便。

他是云端总控的手,手也许没有直接戳出刀,但是手一松,刀掉落,一样也能伤人的。

“是的,一切托赖主子们的福泽。”凤知微越笑越可亲,“看来楚王殿下深受陛下爱重,想必东宫之位迟早,等先生回京,请代为祝贺。”

辛子砚抬头看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暂时不回京,这话,还是大妃亲自对殿下说吧。”

凤知微怔了怔——辛子砚也会到北疆战场?宁弈将他的得力亲信派往北疆,是要彻底把持天盛军方吗?但是辛子砚一个书生,跑来有什么用?难道是来做监军?

“大人说笑了,草原帝京,迢迢千里,知微在帝京已无亲人,此生也不再有回归之日,想必无缘再得拜见殿下,真是遗憾。”

说着遗憾,她的表情却毫无遗憾,笑一笑,转身,准备结束对话。

既然辛子砚你来了,那么很好,等着吧。

她身后,辛子砚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一句话似要冲口而出,却在看见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后,终于停了下来。

算了…她总会知道的。

坐床仪式后不久,是顾知晓两岁生辰。

顾知晓的生辰,目前只有凤知微知道,当初那个华贵的金锁片,看似没有字,凤知微却于某日就着烛火观赏时,在投射在墙上的光影中,看见了一排生辰八字。

原来锁片中空镂刻,只有透光才会显影,这是极其精妙的设计,寻常富贵人家都不能有。

中原风俗,矜贵人家的孩子的生辰八字,对外报的都不是准确时辰,以防被小人所趁,凤知微发现这个秘密后,更干脆,连日子都给顾知晓改了。

当晚,王庭花园的草地上,所有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金黄的烤全羊滋滋的冒着油,火光映着顾知晓通红的小脸,对着她爹笑得眉眼花花。

赫连铮用肩头拱拱凤知微,挤眉弄眼,“我发觉这丫头只有对顾南衣才笑得最好看。”

凤知微有点吃味的道:“当初最先抱起她的还是我呢,真是个吃里扒外的。”

“女人都是这样。”赫连铮长叹,“当初最先向你求亲的还是我呢,到今天你都没给我进你的房。”

“我主动进过你的房你还不满意?”凤知微淡定的切着羊腿。

“你主动上我的…”赫连铮话还没说完,凤知微已经塞过来好大一块羊肉,将大王絮叨的嘴给堵住。

“我说…你真打算…上战场…”赫连铮满嘴的肉,呜呜噜噜的问。

凤知微垂下眼睫,掩住流光变幻眼神,半晌道,“赫连,草原从来都应该是你一个人的,无论魏知回来不回来,都不应该牵涉到你的草原,你为什么坚持要我统带顺义铁骑?”

“我的草原,就是你的。”赫连铮咽下肉,拍拍肚子,“我管不了千秋万代后世百年,但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必须被我保护一天。”

凤知微默然不语,长睫毛下眼色迷蒙湿润。

赫连铮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她选择以魏知身份参与天盛对大越战事,就意味着她踏出了重回朝局的第一步,意味着她将正式走上和宁弈对弈天下的舞台,是非生死,从此再不能回头,作为深爱草原的草原之王,他应该选择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而不是义无反顾趟入浑水。

然而他,连犹豫都不曾有。

“不要告诉我你不需要保护。”赫连铮仿佛什么都不曾想,只在仔细的为她切羊肉,很细致的切成薄片,并一把推开想要来偷吃并偷听的牡丹太后,“不要告诉我你不寂寞,知微,我只希望你,在走过黑夜的那个时辰,不要倔强的选择一个人。”

他用刀尖挑着羊肉,出神的咀嚼几口,突然把刀子一抛,站起身来,振臂大吼,“凤知微,老子永远是你的!”

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众人全部傻傻抬头看他,牡丹太后张大嘴仰望着儿子,半晌嘴边,连着一线涎水,“啪嗒”掉下一截羊腿骨。

“爹爹!”

忽然又是一声尖吼,声音细弱娇嫩,和赫连铮大吼的浑厚惊人天壤之别,然而其气势和杀气腾腾却丝毫不逊。

“你的!”

众人唰一下转头,再次傻傻的发现,那一嗓子,竟然是两岁都没开口的顾知晓吼出来的。

真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石破天惊。

顾家知晓,腆着个小肚皮,站在赫连铮身边,学着赫连铮的姿势,叉腰仰头大叫,“爹爹!你的!”

她没法完整的说句子,两个字两个字的吐,但所有人都瞬间听懂了,她是在学赫连铮那句话。

那一大一小迎风而立,庄严神圣,底下一堆人就火仰望,木雕似的。

宗宸突然开始咳嗽。

凤知微难得的忘记形象叼着个肉片发呆。

八彪捂住肚子滚到草丛后面去了。

牡丹太后抱着她家察木图,抓紧时间教育:“幺儿,你看,这就是榜样的负面作用,都是不学好的货…”

快要临产的华琼,艰难的挪动她的大肚子,避免她的娃,受到不良影响…

只有养出那出口惊人的彪悍娃娃的顾少爷,依旧淡定如前,抱过他家小囡,把因为大吼喷出的口水擦干净,指指凤知微道:“她的。”

“你的。”顾知晓不依。

回过神来的凤知微开始咳嗽,拼命的想要阻止顾少爷接下来的话,可惜顾少爷一向对什么暗示都当作耳边风,抱起他家娃娃,脸对着脸,十分严肃的教育:“我是她的,你是我的,所以你是她的。”

赫连铮喷出一口水。

凤知微以手支额…拜托,顾少爷说话不要这么越来越流利好不好。

没听懂这句话却隐约感觉她爹不要她的顾知晓开始开哭,声音尖利如杀猪刀。

察木图立即跟着开始二重唱,凤知微无奈的堵起耳朵,在一片吵嚷中,看见草原尽头升起明亮的月色,月色下,人人唇角都有淡淡笑意,看见她喜欢的人们围拢身边,一个不少,远处不知道谁弹起草原独有的东古拉琴,歌声沧桑而悠长。

天快亮的时候,凤知微猩忪的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睡在顾南衣腿上,赫连铮睡在她腿上,牡丹太后枕着赫连铮肚子,自己肚子上放着察木图,顾知晓脸上犹自带着泪花,紧紧抱着顾南衣的腰,那从来距离人群远远的少年,坦然在众人中间安睡。

而远处,隐隐响起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刀枪出鞘的摩擦声,响起悠长雄浑的号角,吹彻草原。

长熙十四年八月,呼卓部以为四千战死因尔吉战士报仇为名,再出一万军,进入天盛对大越战场。

同月,顺义王妃怀孕,因胎位不稳在王庭闭门不出养胎,朝廷得知此讯,特命边境离州给大妃送去大量养胎药物。

长熙十四年八月,因对大越战事节节败退,天盛朝廷派出监军,并调集北疆边境离、平、禹、豫四州边军,及漠北道府军二十万,将与大越决战于禹州外胡伦草原白头山。

卷二 归塞北 第十二章

征北主帅淳于鸿,有点焦躁不安的在主帐中来回踱步。

他帐中坐着一群副将参将及各营主将,都半仰着头,眼巴巴的望着淳于鸿。

在长达一年多的战事中,天盛大越一直互有胜负,总体上是天盛占了上风,将原先已经占据北疆五县的大越打得不住后退,然而自从大越犯兵家忌讳临阵换将之后,反而气势高涨,新任主帅,那位安王晋思羽殿下,用兵诡诈,难以捉摸,先是收买呼卓部金鹏部,在东峨关战役中出卖军情,导致身为侧翼担负侦查斥候任务的呼卓骑兵队几乎全军覆没,连带天盛左翼大军被打乱,被迫后退,撤出已经收服的杞县,之后在刘家沟一战中突出奇兵,导致征北主帅秋尚奇在前段时间的双河谷战役中,中箭重伤,被送回帝京。

战局不利,天盛对越的国策却需要必须的胜利,淳于鸿承担了巨大的压力,朝廷催战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眼下却并不是贸然进攻的当口,连败之下军心不稳,承担战场消息传递的骑兵又损失惨重,要是再有一败,战局将更不可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