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吐了干净,疲倦至极,一张苍白的纸似的躺在榻上,晋思羽凝视着她,半晌亲自取了帕子,给她拭了拭唇角,突然道:“有个人,你去见见。”

“谁?”她拒绝,“我累。不想去。”

“不见,也许没有机会了。”他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为什么?”她有气无力睁开眼,“谁这么重要?”

他盯着她的眼睛。

“华琼。”

第十七章 惊心试探

“华琼?”她皱眉,重复了一遍,“是我的朋友吗?”

晋思羽盯着她的神情,很清晰的茫然和疑问,神情语气,真实得任谁也找不出不自然处。

他突然有点心惊,这个女子,如果真的失忆也罢了,如果没有,这种猝然临之而不惊的伪装能力,就太可怕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朋友。”他道,“这是和你一起抓来的嫌犯,她倒是很想见你。”

“你要我去见,我就见。”她挣扎着爬起身,一副很合作的样子。

晋思羽亲自去扶她,她也毫不客气,软软的靠在他身上,由侍女服侍着穿鞋。

晋思羽原本只是想扶她一把,不想她竟然就这么软骨头的靠了过来,再想让已经让不开,手握着她的胳臂,隔着秋衣也似乎能觉出那份细腻,隐约有淡而凉的透骨香气迤逦而来,待要仔细去嗅却又难寻,让人想起掠过残夏荷叶的秋日蝴蝶,而她的脸半倚在他肩上,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婉转而温柔的弧影。

他心中有些恍惚,觉得脱去战袍的她竟然可以纤弱娇柔如此,难道军营只是让她被逼坚硬刚强,眼前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她?

“王爷你好好扶,不要心不在焉。”她咕哝着教训,很自然的把熊掌一样的手搭在他肩上,一瞬间晋思羽觉得自己成了宫中的太监。

斜眼睨了睨那毫无美感的爪子一样的手,他很想重重拂落,不知为什么,看见白布间隐隐的血迹,也便没有拂。

两人一路行出门去,身后跟着重重侍卫,她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遇见门洞要扶一扶,遇见带栏杆的长廊要坐一坐,遇见凉亭——那是一定要去吹吹风的。

晋思羽看看天色——等她这么乌龟似的慢慢爬过去,天都黑了,自己一整天也就被她耗完了。

“王爷那边有个荷池…”她又想爬过去了。

晋思羽忍无可忍,突然伸臂在她膝窝下一抄,将她打横抱起。

侍卫们立即纷纷后退,垂目低头,她却没有惊呼,眯着眼看他半晌,很自然的把脑袋往他肩上一搁,居然还满足的叹了口气。

听那意思,好像是说终于你肯抱我走了我走得累死了。

晋思羽突然便有些恼怒——这女人是不是天生性子水性杨花?随便哪个男人抱了都无所谓的?

正要发作,想把她掼进荷花池里,却听她在他胸前低低的道:“我不要去红帐篷。”

晋思羽一怔,低头看她,她抿着嘴不看他,玩他衣领的金纽,晋思羽这才发现,她看起来好像很坦然的被他抱着,但是身子有些僵硬,还试图努力的将胸离他远些。

忽然心情便好了些,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所以你要色诱我?”

“咦?”她抬起头来,脸上有点惊讶有点不好意思,脸很迅速的红了红,随即嘿嘿一笑道,“差不多吧。”

晋思羽手一抖,差点手一软把她给掉下去,赶紧努力的将头转向一边,以免被她发现唇角忍不住的笑意。

这个女人啊…实在有意思得很。

“红帐篷的事,以后再说。”他很快恢复正常姿态,抱着她步伐轻快的转过几道院子,渐渐便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向下。

后院花园内,一对石狮子镇守门口,晋思羽在左边石狮子头上旋了旋,地面无声滑开一道缝隙,现出黝黑的地下门户。

晋思羽抱着她走进去,侍卫们留在外面,这是一个阴森的铁牢,只有一扇天窗,透出的光线朦胧奇异,仔细看才看得出,天窗上面不是空的,似乎是池塘的底部,四壁都是铁壁,难怪连守卫都不需要,人进来了,根本没法出去。

“还是人漂亮点好啊,”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由衷感叹,“你看连待遇都不一样。”

晋思羽瞪着她——这世上居然也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

脚步声空旷,在地底深处一座黑牢前停下。

“见她最后一面吧。”晋思羽漠然道,“等下她就要被送上囚车送到浦城大牢,明日问斩。”

她默然不语,看着黑牢之内,到处挂满了比她那间暗牢还多的刑具,沾着血粘着肉,看得出来那血肉还是新鲜的,那些刑具就在刚才,还饱吸了囚犯的鲜血。

牢中腐烂稻草之上,趴伏着遍体鳞伤的黑衣女子,衣服都已成了碎片,碎片间露出青紫赤红的肌肤,腰间那一片,竟然是整片的赤红血肉,微微的跳动着,现出青色经脉,却不见一寸皮肤——那里的皮,似乎已经被剥掉了一截。

而腰间往下,破碎的衣裙间,隐隐还有红红白白的粘腻液体,昭告着她还曾受到女性俘虏常常受到的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她在稻草间蠕动,满脸的血迹已经看不清颜容,连昔日明亮的眸子都已光泽暗淡。

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这一幕惨不忍睹。

晋思羽听见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心中一紧。

随即听见她道:“她犯了什么罪,你们要这样对待一个女子?”

很不满的语气,却是很陌生的态度,像是所有善良女子,看见遭罪的陌生人时应有的反应。

没有故作漠然,也没有眼看生死相托的同伴身遭不幸的难掩疼痛。

他又怔了怔,随即淡淡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还用问你?”她没好气的瞪他。

“你带刀闯入本王所在府邸,意向不明,被本王击昏擒下。”晋思羽冷冷道,“她为了救你,竟然闯入府中,险些杀掉了本王,这是死罪。”

他侧首看她表情,她双眉蹙起,茫然而疑惑,没有反驳的意思。

“如果是别的事,为了寻求线索和真相,我也许还会想留她一命,也许她还有活下来的价值。”他眯着眼看着那不成人形的女子,叹息道,“现在…你既然不记得,行刺本王的重罪便得她一人来担…必死无疑。”

他说得漫不经心满带遗憾,口气清淡,眼角却微微斜着她,她沉默,似乎在思考,但还是没有开口说什么的意思。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晋思羽谆淳善诱,“你们女人能做出什么?想必背后有人指使,不要白白被人家给卖了,死了都没处掩埋。”

“我也觉得。”她终于道,“你看我这个没武功又没体力的,发了疯似的来到铁壁森严的王府行刺你?你是不是冤枉了我?是不是看错了人?你既然冤枉了我,保不准这位也是被冤枉的,你看是不是这道理?”

“冤了你么?”晋思羽道,“目前证据确凿,你要推翻,总得有个来龙去脉,不然…有人就要死了。”

“我想不起来…”她痛苦的蹲下去,抱住头,“…我想不起来…”

晋思羽望着她,眼神闪烁。

牢中乱发披面的女子却似被两人对话惊醒,缓缓抬起头来,看见她,眼前一亮,突地扑过来。

她挣扎着似乎要说什么,啊啊的张开嘴,舌头却似乎被烫过,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拼命将手穿过铁栅栏,去够蹲着的她的手。

沉重的锁链拖在地面一阵惊心的大响,地面拖开浓长粘腻的血迹。

远处门口处的细微的灯光里,照见女子容颜,依稀是那张清秀微黑的脸,长眉浓而英锐。

她被华琼骤然抓住手,痛得“啊”一声大叫,向后退了退,似乎想要挣脱,却又顾忌伤手不敢用力,剧痛之下也泛出泪花。

华琼这才发觉她的手有伤,赶紧换抓了她的手腕,洁白的手腕上,顿时满是淋漓的血痕。

“华琼!”晋思羽站在一边,冷冷喝道,“看清楚面前是谁了吗?老实交代,还有生机!”

华琼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呸”在地上,理也不理,却抓着她的手,落下泪来。

晶莹的泪球从脸上缓缓滚落,混杂着淋漓的鲜血,渐渐成了淡粉的颜色,滴落在她手背上。

她低头去看,神情不忍。

华琼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只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眼底闪过希冀和悲愤的光,徒劳的用坏掉的嘴“啊啊”着,那些破碎淋漓的血肉不住翻卷,看得人心中发紧。

她霍然扭头,看着晋思羽。

晋思羽盯着她,眼神缩如针尖。

“我受不了…”她喃喃道,“什么大罪要折磨成这样?太可怜了…就算我不记得什么了,你说她是为我而来,那我便要求情——给她个痛快吧,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叫人看了受不了…”

“还有更受不了的。”晋思羽淡淡道,“明日定的是凌迟之刑。”

她怔在那里,回头看看华琼,迷惑的道:“那为什么我没有…”

“你只是带刀进入王府,并没有真的做什么。”晋思羽道,“她却以为你被我杀了,真的混到我身侧险些杀了我,所以…他讥诮而恶毒的笑了笑,“她等于是为你死的。”

她震了震,身后华琼“啊啊”的叫起来,叫声充满愤怒和不甘,却又紧紧执了她的手腕,眼神殷切,虽然口不能言,却也令人读出其中的鼓励和托付之意。

孤牢残灯,遍地血肉,隔牢相对而跪的女子,面临最惨烈的生离死别。

凄切而悲凉,有沉沉的气氛压下来,压得人近乎窒息。

华琼的泪,断线般落在她手上,却挣扎着对她展开一个安慰无畏的笑容。

那笑容摇曳在灯影里,竟有回光返照似的明艳。

这样刚强的女子,这样悲惨的遭遇,这样令人不能接受的结局…

她颤了颤身子。

晋思羽立即上前一步,搀着她,柔声道:“…你要说什么?”

触手却觉得身子绵软的不像话,急忙低头一看,她面色惨白,额上满是冷汗,竟然昏过去了。

晋思羽怔在那里,看看华琼,看看她,一时心中乱糟糟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还是疑惑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手搭着脉搏,指下混乱湍急,经脉逆流,那些乱七八糟的暗伤纠缠在体内,她昏得完全合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不过…昏得真是时候啊…

苦笑了一下,晋思羽再次抱起,感觉到她的冷汗浸湿衣服,心中忽然起了淡淡怜惜。

身后华琼似乎要说话,他衣袖一拂,一个“噤声”的手势。

一片黑暗寂静里,他将她抱了出去,铁门在身后落下,有侍卫闪近来,躬身听命,他道:“这是重犯,小心游街时有人劫狱,不要白天里带出去,今夜二更送入囚车,送往浦城官衙大牢。”

侍卫领命而去,他抱着她回到那间隐秘的静室,她一直没醒,眉浅浅蹙着。

晋思羽命侍女去熬药,自己一直坐在她身侧,她醒过一次,迷迷糊糊喝了药,又昏沉睡去,睡得并不安稳,眼皮微微翕动,说明沉浸在一些不太美妙的梦中。

晋思羽突然站起,伸手拉下了厚重的帘幕,将最后一点光线阻隔在外。

随即他坐到她身侧,伸指温柔的抚过她眉端,她似乎觉得舒适,轻轻的“唔”了一声。

他笑笑,突然柔声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