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帝听着她那泣血之言,想起这少年正是因为不结党营私,不随波逐流,谁都不靠,只靠着帝王,因此被众人联手陷害下狱,而那拿他下狱害他几被整死的命令,还是自己下的,一时心中一颤,难得的生出几分愧悔心情,再一转眼看见魏知臂上怵目惊心的“刑伤”,身子一震,怒火再起,一拱一窜间脸色涨红,眉间却有青气闪过,只觉得心跳如鼓太阳穴都在砰砰乱撞,当啷一声长剑掉在地下,人却晃了晃。

离他最近的凤知微一看不好,老皇帝今儿似乎动了真火,可别当着自己面中风,又想自己顶着“大刑之伤”侃侃而谈到现在,这中气也该用完了,再精神百倍就说不过去了,赶紧低泣一声,“陛下…您莫气…莫气…都是我不好…”抢先身子一晃,向后便倒。

身后人影一晃,却是刚才奔过来的宁弈接住,虚虚托着她后腰,低头看一眼,肯定的道:“魏大人有伤在身,急痛在心,晕过去了。”

一伸手又搀住天盛帝,掌心一翻一股热流透入,款款道:“父皇,魏大人求您剑下留情,这也是为臣子者公忠体国之言,彭沛还是交部议处吧。”

天盛帝刚才一阵气促头晕眼花,强自支撑着不肯在众臣面前倒下,如今宁弈真气渡入,登时好了许多,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他以往一直不喜欢宁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儿子的武功,当初众皇子一起习武,拜的都是宫中聘请的名师,偏偏宁弈出类拔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位名师最后因此挂冠求去,这样一个天资出众的皇子,本该是帝王之福,然而唯有宁弈,却越发呼应上他内心的某处阴影,多少年来他深自忌讳,宁弈其实也应该知道他忌讳,难得的是也不因此束手束脚,该使武功的时候还是使,比如此刻。

想到此处,想起这个儿子多年来不受自己待见却一直坦荡光明,和这铁骨铮铮的魏知倒也算是一类人,心中不由软了一软,温言道:“依你。”

他异常和蔼的语气,宁弈倒没什么受宠若惊之色,倒是跟过来站在背后的七皇子,目光跳了跳。

天盛帝一脚嫌恶的踢上软瘫成泥,袍子湿了一大片的彭沛额头,怒喝:“自有国法治你!”

贾公公赶上来,扶着天盛帝向外走,天盛帝看看宁弈臂弯里的“昏迷”的魏知,看看靠着栅栏始终未动的顾南衣,沉吟了一下,站住了。

“来人,送魏知和顾南衣,送至宫中寻太医救治!”

一场惊天祸事,被及时得到消息的凤知微连消带打消弭于无形,局外人不明白其中的暗潮汹涌危在旦夕,只知道那位魏小侯着实传奇,围绕着他发生的事就没一件不让人掉眼珠子的,一时天盛百姓增加了不少津津乐道的谈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待考的士子和喝茶的百姓挤成一堆,口沫横飞拍膝打掌描述那日“惊天地泣鬼神”的“临堂三抽”,说的人神采焕发,好似自己就是当堂抽尚书骂公堂踩书案的主角,听的人目光呆滞,一阵阵倒抽气里大呼痛快,各处酒楼说书先生十分灵光,赶紧将这一波三折颇有戏剧性的大案编成书“奸尚书嫉贤能密谋设陷,忠义侯闹刑部临堂三抽”,别说魏知大放光彩威风凛凛,连带华琼顾南衣等等,都在其中领了一个忠义且受屈的光辉正面形象。

那句著名的“天容、地容、我不容!”被迅速传唱,妇孺皆知,有家谭家酒楼十分顺应潮流,左右门匾上联为“天容,地容,我不容——过门不入”,下联为“炒菜、炖菜、谭家菜——菜菜飘香”,一时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外间纷纷扰扰,朝堂熙熙攘攘,天盛帝一怒雷霆,亲自处理此案,彭沛夺职下狱押送大理寺待审,礼部两位侍郎停职待勘,一应当日给刑部指控作证的官员会部彻查,做伪证的李阿锁斩立决,那位利欲熏心的青溟败类倪文昱,据说楚王建议将他革去秀才功名,永不录用,并放到青溟书院门口枷号三日再行处理,天盛帝予以批准,倪文昱后来下场如何——不用问也可以想象得到。

有些人哭天喊地,有些人坐立不安,有些人张皇失措,有些人——抓耳挠腮。

抓耳挠腮的是凤知微。

她本来只想装下晕,然后顺理成章光荣退场,下面怎么处理交给天盛帝,该怎么办怎么办,谁知道天盛帝突然良心发现,竟然破例把她和顾南衣接到宫中调养,这下可急坏了她——先别说宫中御医还不如宗宸,最糟的是,在宫中她必须装“重伤未愈”,太监们不错眼珠的侍候着,她没法下床,也就不知道顾南衣到底怎么样,顾南衣虽然和她都被安排在外廷景深殿,但是还相隔了两个院子,她问太监顾大人如何,太监要么就是笑着说侯爷您放心,先养好自己的伤,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说那边太医们都在,但是都被顾大人赶出去了,这一听越发急死了凤知微,太医都在,岂不是说束手无策?顾南衣赶他们出去,是不是有什么不好?

她身上那些“伤痕”,是宗宸配出来的药,趁那天她上囚车,囚车歪斜的时候投给她的,用了后肌肤出现红痕淤紫,起密密麻麻的带血疙瘩,看起来怕人,其实只要服了另一个瓶子里的药便好,未服解药之前,体内气息也会现出衰弱之像,凤知微不怕被太医查出不对,只担心拖久了误了顾南衣,耐着性子养了两天,这晚再也忍不住,穿了软袜便溜下床,准备去夜探顾南衣,谁要是撞见,就说梦游症犯了,反正她装梦游症也挺熟练。

她事先打听过顾南衣所住的厢房,其实就是一个宫院的东西跨院,但是这个景深殿很有些奇特,设计得长廊繁复,到顾南衣院子里,还得绕过一座宫墙。

她悄没声息的走着,忽然看见前方人影一闪,赶紧让到长廊后,却见是一个小太监,步伐轻快的过去,看那方向,竟然也是向着顾南衣的院子去的。

凤知微盯着那太监步伐,目光一闪——这是个会武功的,而且武功还不低。

一个有武功的太监,深夜不在本宫侍候,却跑到这景深殿来,要做什么?

凤知微的呼吸,放得更轻。

那太监走了几步,忽然停下,站立等候。

月光的影子淡淡照过来,前方宫门缓缓开启,有人正穿越宫道,负手漫步而来。

卷三 殿前欢 第十章 春夜如许

花圃两侧种着高大的玉兰树,一色的紫玉兰花朵繁茂,幽魅月光下凝露滴紫,擎着典雅的花托,而树间漫步而来的那人,衣袂飘飘,如玉树之颀,如玉兰之雅,亦如月色之清。

几朵硕大的紫玉兰花迎风坠落,扑入他衣襟,他漫不经心伸手接住,月下拈花抬眼淡淡看过来的姿势,让人瞬间屏了呼吸。

月光下,繁花间,宁弈漫步而来。

那小太监,已经退在十步外墙角阴影里,恭谨而立,垂首俯身,眼光向着自己鞋尖。

宁弈随意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腰间腰牌瞄了一眼,道:“是小成子?这么晚了,上哪去?”

“回殿下。”那太监似乎和宁弈甚为熟悉,低声笑道,“奴才主子今夜又睡不着,打发奴才去太医院取点合香安神丸,您知道的,景深殿这边有侧门通太医院,又僻静,一路上没什么人盘查,奴才贪懒,便走了这条道。”

宁弈似乎有心事,随意听了,点点头道,“入夜了不要乱走,下次传个话出来,我派人送过去,免得麻烦,不过得等轮到我值戍的时候。”

“不就是知道今晚殿下值戍,主子才让奴才出来的么…”那太监低低笑道。

“那就去吧。”宁弈回头看看太医院方向,挥挥手。

那太监又躬一躬,照样前行,凤知微皱着眉——从这小太监前行的方向,看样子还是会经过顾南衣那里,如今他光明正大的得了宁弈的通过,再不会有人阻拦。

她担心被宁弈发现,远远的躲在长廊背后的阴影里,并没有听清两人的对话,只感觉到两人似乎熟悉,而月光下宁弈回头看的方向是太医院方向,同时也是顾南衣所在的方向。

一个亲王认识一个太监不稀奇,一个亲王认识一个会武功的太监,并任这会武的太监半夜在宫中行走,就有些稀奇了,一个亲王大半夜一个从人都不带的和一个会武的太监在这景深殿邂逅并任他行走,更是无比稀奇。

事有反常必为妖,以凤知微对宁弈的了解,就算事情没反常,发生在他身边的事,也十有八九有妖,只是那妖,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

不由暗暗心急,有心要跟过去,却又不想被宁弈看见,又想到宁弈大半夜的过来干什么?不会是在找自己吧?那就糟了——

却见月色下花树间,宁弈抬头遥遥看过来,正是望着她的住处方向。

凤知微心中一紧,正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再回去,宁弈望着她的宫室方向,突然握拳于口,轻轻咳嗽,越咳越紧竟然止不住,慢慢退后一步靠在树上。

凤知微凝眉看着他,他的脸沉在树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是否痛苦,但是一直低头,一声接一声的咳着,空洞沉闷的咳嗽声隐约传来,凤知微眉头一皱,听这咳声,竟像是受了内伤。

他什么时候受了伤?三司会审的时候就发觉他似乎精神不佳,但是他平日里也常常懒洋洋的,该锋利的时候还是锋利,该抓住的机会一个也没漏,她也就没在意,如今看来,竟然伤得不轻。

她蹲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要不趁他正在咳嗽不注意,先回去?等他过来,正好把宗宸的药给他一点,她那里倒是有不少好药。

刚要挪身子,宁弈却突然站直了身,凤知微以为他要去自己那里,谁知道他对着那里又望了望,一边咳嗽一边转身走了。

月光下的花树间,他虽咳嗽不止,仍背影挺直,并不回头。

长廊后花树动了动,凤知微怔怔的自花间站起,看着宁弈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

随即她收回目光,毫不犹豫越长廊而过,既然宁弈不来,自然要继续自己的计划。

想了想,她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蒙了脸,一路穿廊过院,也遇见几拨守卫,都轻轻巧巧闪了过去。

顾南衣所住的院子一片安静,连侍候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太监在月洞门边打着瞌睡,凤知微从他身边过去时,他呼噜正响。

凤知微知道以顾南衣的古怪脾气,自然不会要任何人近身侍候,放心大胆的直奔主卧室。

还没靠近那房间,便觉得一股寒气迫人而来,凤知微心中一凛,加快脚步,无声无息掠过去,抬手就去推门。

“唰。”

门开一线,晶光耀眼,数道闪耀着彩光的锐器,直插她的双眸!

来势极快,带出嘶嘶猛烈风声!

刹那间光芒缭乱如十柄小匕首,仔细看竟然是一个人养得长长的双手十指指甲!

这人隐在门后,门开一线推门人注意力正对前方时骤然出手,出手快,下手狠,凤知微都来不及眨眼,那彩光闪烁已经到了她眼前。

凤知微猛然倒仰,一个大反弯仰下去,满头长发瀑布般泻落地面,仰倒的同时腿已经踢起,狠狠踢上那人手腕。

砰然闷响,那人手腕被踢开,却顺势团团一转,袍角散开如流云,一个反身,十柄镶宝石般的匕首指甲再次反插,这回插的竟然是凤知微的档。

凤知微一霎那间又恼又羞——这人出手实在太恶毒,敢情认为她是个男人。

她并不起身,借着抬腿上踢之势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风车般将自己转了过来,一转间已经避过那绝户一插,站定的同时抬膝一顶,恶狠狠顶向那人因为俯身插档而正对着她膝盖的下巴。

两人抬手刹那交手三招,各有各的机变毒辣,一个比一个出手阴损。

那人低笑一声,赞道:“好应变!”扭头扭腰错步,十指飞弹,呼啸成风,抓向她胸前。

凤知微大怒,这绝户爪,还真没完没了了!

一抬手格开绝户爪,反手成爪,一爪也抓向对方胸前!

那人怔了一怔,没想到眼前这人居然也使得出这种流氓打法,眼看凤知微风声虎虎狼抓而来,立即一撒手,滑步转身,扑向屋中床上一直闭目入定的顾南衣,抬手就去劈他天灵。

凤知微大惊,死命的追了过去,那人却是个虚招,哈哈一笑,手在顾南衣头上一晃,伸手在他腰间一摸,摸出一个金色的袋子,抓了就奔向后窗,一脚踢开窗户跳了出去。

凤知微本不想追,她只关心顾南衣安全,然而那人似乎还偷走了顾南衣身上的某件东西,顾南衣的随身东西不多,但既然带在身上,必然十分重要,绝对不能落入人手,她百忙中瞥了顾南衣一眼,看见他端坐如前,浑身散发出氤氲寒冷白气,很明显正在运功驱除寒毒,无论如何不能打扰,当下咬咬牙,追出后窗。

后窗之后是一方荷池,连接着九曲长廊,那人登萍渡水而过,虽然一身太监装束,然而风姿极其优美,有种特别的轻盈和韵律,月光下衣袂飘舞,飞掠间如舞者正于荷池上作飞天妖娆之舞。

这种姿态看在凤知微眼底,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这种特别的身形姿态,似乎在哪看过?

只是眼下不是思考的时辰,那人掠过荷池,掠上回廊,扑向回廊连接着的另一间用来休憩烹茶的雅室,这人对宫内一切似乎十分熟悉,举足落步,毫不犹豫。

凤知微却也丝毫不慢,她很少使用武功,但不代表她不熟练,她这样的人,本就任何时候都不会放松对自己的打磨,此刻体内热流腾腾调动,追光蹑影,抬脚就越荷池过长廊追到那人身后,劈手去抓他肩膀,喝道:“拿来!”

“砰。”那人头也不回一脚踢开静室门撞了进去,肩膀向木门一撞,木门反弹向凤知微的脸,凤知微单手按住门轴,另一只手闪电抓向那人后腰,那人突然回首,对她一笑。

一笑间百媚横生。

一笑间碧波上妖莲绽放,一笑间涟漪中舞袖翩跹,一笑间轻纱里海棠春睡,一笑间薰风里娇花生露。

春夜凉风,都似因这倾城一笑,突然悠缓曼舞。

饶是凤知微是女子,也给这烟视媚行娇媚入骨的笑意给炫得怔了一怔,一怔间那人抬手就将手中的东西掷来,正是从顾南衣腰间摸去的那个裹了金色布袋的东西。

凤知微立即去接,那人趁她去接又是一笑,反身便走。

金色布袋飞过来。

凤知微伸手去接。

却有另一只手,突兀的从她身后伸出,轻轻一招,布袋便落入了那人掌心。

与此同时凤知微后背一僵,不能动了。

僵在那里,凤知微大骂自己今晚大失水准,太过心急,怎么就没有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心要夺回顾南衣的东西,竟然没有注意到,一直有人无声无息追在自己身后,趁着空子夺了东西,还制住了自己。

一瞬间心急如焚,这是在皇宫,出了什么事,自己死不要紧,还得连累南衣!

月光浅浅照过来,月光下那只手洁白修长,地面上拉开的影子也是颀长的,衣袍宽大看不出身材,脸上似乎有面巾飘拂。

那人夺了袋子,抬手点了她哑穴和麻穴和睡穴,将她往静室内一张短榻下一塞。

凤知微脸朝下,满脸触着泥灰和尘土,无法抬眼看四周情境,她深深呼吸,不管吸进了一地尘土,先平静下自己。

对方出手极快,为了让她失去意识可谓三管齐下,可惜点到最后一个睡穴的时候好像有点真力不济,真力没有透穴,她又反应极快的稍微挪了挪身子,所以并没有睡去。

随即便听见风声一响,有落足声响,似乎有人从后窗进来,那人落地“咦”了一声,听声音正是先前那个笑起来妖媚无伦的小太监。

此时再听那声音,便听出了几分故意装作的低沉,音色却还是女子的,并没有变音,果然是个女子。

那人去而复返,看见室内没有凤知微,却多了另外一个蒙面人,不由怔了一怔,下意识要退,那人却突然道:“你是不是丢了东西?”

这声音有些沙哑,却是经过真气变音的,凤知微隐约听见一点东西摇晃的声音,想起自己好容易夺回的顾南衣那个金色的袋子,正在对方手中,似乎还在轻巧的晃啊晃。

看样子那个假太监回头来,也是为了要拿回这东西。

那假太监站住,沉默了一瞬,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随即道:“哎呀,是呀,我丢了东西,谢谢你等着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