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一声那树倒下,那只怪鸟暴飞而起,阿四的身形在纷乱的树叶间一闪,鬼魅般的向某个方向退去,那个方向正是他的退路方向,只有那里没有暗箭,给他留下了撤退的空隙。

阿四轻功极好,自留下的缺口里泥鳅般一滑便过,谁知道刚滑出去,脚下便一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竟然设了个陷阱!

阿四身子立即掉落,却不惊慌,半空里脚蹬在陷阱边缘霍然一个翻身,此时有几道黑影飞速驰来,当先一人伸手就去拉他。

阿四递出手正要去接,忽然看见自己肩头上,一只手平平淡淡伸出来。

黑暗夜林里,身后漫天暗箭背景下,悬空陷阱上方,忽然看见自己肩头长出只手,很有点惊悚的意味。

那只手白净修长,后发先至,明明阿四先伸手,那只手却先握住了接应之人的手,轻轻巧巧一拉,便将那人拉下了陷阱。

阿四伸出的手顿时没了借力,身子往下直落,这人应变却极灵活,突然一脚蹬在被拽落的那人身上,将那人狠狠的蹬在陷阱壁上,那人口中鲜血狂喷中,他的脚已经隔着那人身体踩在井壁实地上,借势一纵,便要冲陷阱而出。

然而他身子刚刚露出陷阱一个肩膀,忽然看见一个人蹲在陷阱边,笑眯眯的看着他,水汽迷蒙的眼眸里,倒映着他有点狼狈的身形。

凤知微等在井口。

阿四面色一变,却仍然不慌,口中短促低吟一声,摩擦一般的古怪音调,凤知微一怔,忽然听见一阵振翅的声音。

一只双翅展开如鬼脸的怪鸟,从她眸瞳里浮现,正恶狠狠自前方向她俯冲而下!

那只鸟在她瞳仁里越来越大,来势凶猛,凤知微眼底浮现一丝讥诮,抬手一挥,那鸟便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却并没有飞离,哀鸣一声,忽然翅膀一阵抖动,抖出许多短羽来,色泽发青,比它身上其余鸟羽小上一半,簌簌枫落如碎雨。

凤知微这回终于脸色一变,飞快缩手后退,人影一闪,阿四已经冲出陷阱,背对她在丈外立定,那只鸟扑扇着翅膀落上他肩头,他在月下回身睥睨一笑。

月光正升在他头顶,那人立在冷凉月色中,和肩头恶鸟一起傲然回望,一双桃花眼几分风情几分冷,凤知微突然觉得这人真正的身份,定然也是玉堂金马尊贵无伦。

身后人影一闪,顾南衣也已经出了陷阱,他拉下了阿四的帮手,原以为阿四定然坠落陷阱,不想阿四踩在人身冲出陷阱时,居然后腰腰带一振,射出一蓬细密如牛毛的毒针,顾南衣当时身在陷阱之下,躲避空间有限,他又记得凤知微要捉活口的嘱咐,不仅想自己避过,还想帮那个被踩得半死的人也避过,如此就耽搁了时辰,等在陷阱口的凤知微再被迫因毒羽让开,竟让阿四冲出了陷阱。

这一番对敌说起来复杂,其实不过兔起鹘落一霎间,一霎间几人几番争斗,各自有各自的惊心动魄,而此刻月下那人睥睨回望,带笑神情间几多傲然。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出现了大批铁甲人影,将他拥卫在当中。

凤知微立于原地,轻轻鼓掌,“好。”

这一声好真心诚意,赞这人灵绝狠辣的应变,真真大将之风。

阿四莞尔,缓缓向铁甲人群里退去,在他那一群人不远处,还有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属于凤知微的护卫队伍,正静静的等候着。

阿四眯着眼,看了看远处驿站的亮光——刚才得意中没来得及仔细看,如今才发觉,那亮光根本不是预想中的火光,不过是多点了几盏灯笼显得特别亮而已,他撇了撇嘴,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半晌叹息道:“果然是算无遗策魏小侯。”

“过奖,过奖。”凤知微浅笑。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阿四打量了一下包围圈,并没有急着动手,在属下接应下上了马,笑道,“我的人没有你的多,但是你也应该知道,能够千里驱驰来这里接我的,必然都是以一当十的精英,你今天想要留下我,容易,但是你这两千护卫,只怕要折损大半,到时候你要如何向皇帝交代?他肯信你为了一个无名之辈便折损这许多精英?他会不会疑你别有心思,比如试图不再出使什么的?如果他因此存疑,不再拨护卫给你,你剩下的那些人,如何应付接下来的路途,还要去西凉那个敌国?你看,是不是一个不上算的活计?”

“阁下很精明,很会算账。”凤知微负手静静看着他,“可惜阁下还是过于高估你的实力了,你现在根本没有资格和我谈判,因为仅仅是我身边这位,”她指指顾南衣,“便足够留下你,并不会导致我护卫伤损太多。”

阿四默然,在马上仰首,用马鞭轻轻敲着马鞍,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忽然道:“借一步说话。”

凤知微笑了起来。

她觉得这人很有趣。

敌对立场,虎视眈眈,各自恨不得吃了对方,他居然要和自己单独“借一步说话”。

随即她道:“好。”

阿四的眼神也亮了亮,把那鸟放下,翻身下马,他身边一个声音粗豪的蒙面汉子急声道:“主子,别——

阿四一挥手,那人戛然而止。

凤知微悄悄附在顾南衣耳边,道:“你不用过去,看着就是,以你的武功,要想抢我回来,还怕抢不过那一群傻子?”

顾少爷认真的向对面看了看,觉得那群人确实看起来满傻的,万一有事抢回凤知微不是问题,点点头。

凤知微和阿四,各自向侧方行十步,在众人视线范围内,进了林子,隔树站立。

“这回重新谈交易。”阿四操着手,闲闲看着凤知微,“你放我走,我给你好处,私人的。”

“哦?”凤知微挑高眉毛。

“我很欣赏你。”阿四的语气如帝王对臣下,并不盛气凌人,却令人感觉到那份天生的掌控力,“你有没有可能为我所用?”

“为你所用如何?不为你所用又如何?”凤知微眼神一闪,并没有对这句狂妄的话加以嘲笑驳斥。

“你若能为我所用,今夜的事一笔勾销,日后我自有回报你处。”

“真是虚浮的大话。”凤知微淡淡道,“你搞清楚,今夜的事勾销不勾销,不是你决定,是我说了算,再说你能有什么回报我的?我已是国家二等侯,一品大员,位极人臣,君王爱重,你还能给出更好的?”

阿四不说话,笑了笑,那笑容不是被讽刺的惭愧或恼怒,还是那种淡淡的睥睨和自信,似乎自信自己,真的能给出更好的爵位封赐一般。

然而他最终没有说什么,只道:“现在这情势和你说这个,确实没什么意思,你也信不得我,既如此,咱们就来最直接的,你今夜放我一次,我应你三个请求。”

凤知微默然,阿四观察着她神情,笑道:“做人不要这么迂腐,吃亏了,就应该索回加倍的赔偿,你真要拼命留我命在这里,除了一具尸体和出一口恶气,于你有什么实际好处?我的承诺,才真正万金难换。”

凤知微笑笑,“阁下口气很大。”

阿四笑而不语。

凤知微这句却也不是疑问句,不过是个陈述句,随即她并没有考虑,决然道:“换了。”

阿四目中神采大现,下颌一扬,“世传魏侯狠辣决断,如今看来果然不虚,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好话当不得饭吃。”凤知微笑吟吟伸手,“拿来吧

阿四怔了怔,随即苦笑道:“居然还要凭证?”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三张已经盖上特殊钤记的纸卷,道:“这种承诺也没法给什么凭证,但是这个东西,你应该知道它的用处,将来你若有什么要求,只要不伤及我的性命利益,你在这纸上写上要求,随便送往临近的哪家‘广记杂食店’,自然会有人将你要求转报于我,并听你驱策。”

雪白的纸卷递过来,月光下纸卷末端鲜红的钤记画押触人眼目,凤知微眼眸在钤记上一扫而过,眼神一缩。

对面阿四傲然负手,笑道:“你看,你犯得着为了朝廷的事得罪我?还是和我交好比较妥当,不是吗?”

凤知微笑笑,将纸卷收起,道:“阁下身份尊贵,一言九鼎,今夜之事,得罪了。”

阿四微笑着看着她,凤知微又道:“只是护卫已经包围了这里,当真一点都不拦阻便放阁下及贵属离去,我也无法交代,你知道的,出使队伍人多眼杂,还有其他官员在。”

“无妨。”阿四漫不经心的道,“你指令哪个方向稍微放开点包围圈,我照样带人硬闯便是,死几个属下也没什么,只要我自身安全就行,多死几个,别人才知道这一趟差的辛苦嘛。”

凤知微听着,唇角绽出一丝森冷的笑意,果然又是一个凉薄毒辣,狼视鹰顾的王者!

“那好。”她脸上微笑不变,伸手一指西南方,“阁下请从那里突围,那方向也靠近京郊蒙山,进入山道后当地官府也很难搜捕。”

“多谢。”阿四一抱拳,二话不说便走。

凤知微立于原地含笑目送他离去,没有跟上来,阿四走出几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忍不住回身一望,便看见那少年衣袂飘飘于斑驳月下,一抹笑意沉在暗昧的月影里,看起来神秘而悠然。

阿四的心,微微动了动,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消散。

他匆匆回到自己队伍,带领属下直奔西南方,一番厮杀后果然没费多少力气便冲了出去,他一边厮杀一边心头始终盘绕着一个疑问,直到冲出包围进入蒙山之后,属下抹着汗和他回报其后路线,他才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为什么一直觉得不对劲。

魏知和他谈判时,还没发出任何指令,就告诉了他西南方可以突围,谈判后也没见魏知派人安排西南方悄悄撤围,说明西南方的包围,本就是最薄弱的,就算他不和魏知交换,也能带人从那个方向突围出去。

换句话说,魏知早已猜到了他的身份,根本就没打算杀他!

偏偏他还自作聪明的提出三个承诺,交出了有自己钤记的暗号,交出了自己的暗中信息据点,还自以为占了好大便宜!

阿四骑在马上,面色阴晴不定,属下们惴惴不安望着他的脸色,不明白他们那位素来聪慧的主子,今儿是怎么了。

阿四在那里自我讥嘲半天,想起自己虎踞一地,自小到大出类拔萃,自负神童,也受尽众人崇拜,不想今日还是没能敌得过这出名狡猾的魏知,狠狠的栽了个跟斗!

半晌他蓦然将马鞭一扬,回望来时方向,一声不甘而又兴奋的低笑,冲喉而出。

“好!你好!”

那边“阿四”怒极反笑悻悻退走,这边凤知微怀揣着战利品笑眯眯迎风而立。

怀中纸卷和衣服摩擦簌簌作响,她的眼睛在黎明日色中熠熠闪光。

顾少爷慢慢走过来,他不明白凤知微为什么要放走对方,却相信凤知微永远都是对的。

两人踏着沾了晨露的青草慢悠悠向外走,眯起眼睛享受黎明清爽的风,凤知微还沉浸在如何使用战利品的盘算里,忽然听见顾少爷道:“一直走下去。”

凤知微眯着眼睛笑了笑,“心想少爷开始学会主动表达美好的愿望了,这么美好的天气,这么清越的风,将平静如一的少爷,也给打动了。

“是啊。”她轻轻“嗯”了一声,“真希望没有烦恼,没有心事,没有负担的,在这条路上,平平静静永远走下去。”

她纯粹感叹,顾少爷却突然回头,斩钉截铁的道:“错。”

凤知微一怔口

“烦恼、心事、负担。”顾少爷抓紧她的手,“没关系,只要在一起。”

凤知微低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少爷神情,觉得今天的顾少爷有点不同,微笑拍拍他的手,笑道:“是,在一起。”

顾南衣面纱后的唇角微微勾起,觉得这初夏真是四季中最美的季节。

“南衣。”凤知微突然轻轻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路不好走,是根本没有路。”

顾少爷沉默着,忽然道:“没有路,给你劈开。”

顿了顿,他道:“拿命。”

凤知微震了震,良久道:“南衣,记住,任何时候,为我珍重你自己。”

“不。”顾南衣静静道:“没有凤知微,顾南衣是谁?”

凤知微抿紧了唇,在一怀微微激涌的情绪里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她沉默着,仰头面向远方翻腾起伏滚滚而来的云海晨曦,眼神里微光浮动,身侧,那人如巍巍高山沉默伫立,将自己永远不变的身影,沉厚而亘古的覆在她身旁。

从阿四事件之后,路途便开始平静,一路下江淮走陇西,自暨阳山经过时,凤知微抬头看看隐在云雾间的半山,恍惚间似乎听见了那夜荒寺的萧声,经过暨阳时,还是那位彭知府来接待她,官是那个官,当初压在头上的申旭初等人却早已在宁弈手下魂归地府,经过整顿的陇西官场,较以前收敛了许多,晚间彭知府设宴,还记得顾少爷的癖好,所有的肉类食品都是八块,顾少爷高踞座上,淡淡道:“其实七块也可以。”

凤知微的筷子顿了顿,想起那年除夕浦园里晋思羽夹过来的三块肉,何其简单的一句话,浓缩了一个人何其艰难的挣扎,那一步的迈出,如天海之远,令人穷尽力量所有。

她轻笑着,给顾少爷夹菜,道:“只要你欢喜,都可以。”

顾少爷头也不抬,将她夹来的菜吃掉,正想说我也欢喜你,可不可以把昨晚的事再做一遍,忽听一个陪同的府丞笑道:“魏侯,顾大人,暨阳虽然是小地方,但是水土好,历来都是出美女的地方,咱们暨阳万花楼的清绾,个顶个的美人,便是和京城名优比,也不遑多让,下官命人唤了几个来,给两位大人唱唱曲子讨个雅兴如何?”

凤知微哈哈干笑一声,心想这一路终于有人敢当面向自己献美人了,本来她一直疑惑,天盛皇朝的官儿们什么时候都这么洁身自好廉洁如水了?她老人家出使西凉,一路上接待虽极尽巴结却中规中矩,别说美人,连只母猫都没见过,后来听侍卫闲话才知道,全天盛官场,现在不知怎的盛传某些流言,其内容关于楚王殿下魏侯爷和顾护卫之间的二三事,内容是暧昧的,人物是彪悍的,情节是富有想象力的,直接编成传奇情色话本子是不需要润色的,这府丞大概是个官场新丁,没听过这些,直接的便塞美人过来讨好,看对面彭大人,连连向他打眼色,脸色都憋紫了。

那府丞见凤知微笑而不语,自己主官又杀鸡抹脖子的打眼色,有些惶惑,左顾右盼的干笑着十分讪讪,凤知微看那模样又觉可怜,正想随便找个理由拒绝,忽听身边顾少爷问:“女人?”

府丞连忙点头。

凤知微愕然回首,看一本正经,绝对不像在开玩笑的顾少爷。

“美人?”顾少爷又问。

府丞眼睛亮得贼兮兮,语气严重,“绝对美人!”

凤知微正在想着顾少爷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想给顾知晓找个嬷嬷什么的,便听少爷淡定的吩咐道:“好,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