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

茶盏落地炸成粉碎,齐维霍然站起,齐少钧唰的一下探头进来看看,又被拽了出去。

凤知微高踞座上不动,连喝茶的动作都没改变。

“你…你…”齐维的声音都已经变得嘶哑,一个“你”字说了十几遍竟然都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面色通红胸膛起伏气息不稳,只得扶住桌案。

“扶老寨主坐好,给他顺顺气。”凤知微淡淡吩咐那两个男仆,两个男仆面面相觑,有心不听,却觉得这人闲淡态度里自有不容违抗的威仪,上前来将齐维扶住。

齐维拂开下人,盯着凤知微,挣扎着嘶声道:“阁下今日一定要有个交代,不然我这天凤寨,就算倾尽全寨之力,也容不得阁下来去自如!”

“对!”齐少钧再次探头进来,大声道,“杀了你这狂徒!”再次被拽走。

凤知微放下茶碗,注视着齐维,淡淡一笑,“天凤寨,天凤寨…可是天盛之天,火凤之凤?”

这一句出来,齐维身子又是一晃,凤知微却已经微微叹息,起身眺望四周,悠悠道:“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见着了当年火凤军中唯一的男将,秋帅的左右膀臂之一,齐将军。将军当年在滕山一役中失踪,秋帅多方寻找而无果,后来接到消息,说齐参将和麾下一支小队在滕山南麓力战而亡,死后尸骨被焚烧殆尽,秋帅后来派人潜入滕山,只看见一片焦土…不想将军竟然还活着!”

她口中淡淡吐出的“秋帅”,令齐维听了如被雷击,他张大了眼睛,一瞬间当年那些炮火硝烟战场生涯自岁月尽头飞奔而来,那血染黄沙白骨赋诗的年月,箭雨硝石中飞舞的火红凤凰旗帜,还有旗下黑发猎猎的少女将军,瞬间重回,却令人恍如隔世。

他震惊的望着眼前少年,先前他疑心他是传闻中那位天盛使节少年重臣魏知,如今人看着虽然像,但是所说的话,却令他字字惊心。

凤知微却已经默然不语,慢慢喝茶,齐维若有所悟,挥退了身边所有人,连齐少钧都被赶出好远,才伸手对凤知微一引,“这厅后有处瞭望台,可望见前方绝谷景致,不知道先生有无兴趣前往一观?”

凤知微满意的望他一眼,点点头,这一眼令齐维心中又是一震——平静而自有坚执力量的眼神…多么像那个人!

他突然觉得肺脏间隐隐的抽痛起来。

两人步入后厅瞭望台,那是一处全木的宽阔平台,搭得极高,人立于其中而受天风涤荡清洗,自在旷朗。

凤知微靠着平台栏杆,迎着齐维激动和期盼的目光,慢慢取出了怀中的一方布帛。

布帛陈旧,透着些暗黑的痕迹,像是血痕,虽然因年代久远而纹理疏落,但仍然能感觉到当年质地的厚重高贵。

齐维看着那仔细叠好的一小叠,忽然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凤知微将那叠布帛双手捧起,向他递了过去。

齐维突然退后一步。

凤知微一怔。

齐维已经跪了下去,先磕了一个头,才双手高举,接过了那小小一叠。

凤知微含笑看着他,看他颤抖着手指,慢慢将叠起的布帛打开,等到布帛全部展开,他突然浑身一震,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僵着,冰雕一般似乎忘记动作。

四面静寂如死,唯山风在空洞呼吼,凤知微淡淡的笑,眼底却有微光晶点

很久以后,他才慢慢趴伏了下去,伏在那块早已被岁月和战火浸染如血色的旗帜上,不动了。

他的肩头微微颤抖,半晌,有淡淡的水迹从他的身下慢慢洇开,深红布面上,一块暗红的痕迹,不断的慢慢扩大。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流落异国近二十年的孤军羁旅,漂泊他国有家而不能回的寂寞游子,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再见当年记载自己全部光荣和骄傲的旗帜,一瞬间二十年滔滔岁月流水而过,恍惚间皎皎少年还是昨日,再回首旧人不在,两鬓已霜。

空留一缕被命运剪碎,渡不过关山的旧月光。

很久以后,齐维才收了泪,将旗帜重新仔细叠好,双手交还,哑声道:“多谢先生…未曾想到隔别二十载,竟然有生之年还有再见它之一日…老夫死也无憾…”

“将军意气消沉矣!”凤知微打断他的话,“我原以为将军见此旗,必将欢呼蹈舞呢!”

齐维怔怔的望着她,露出一丝苦笑,半晌喃喃道:“我还能做什么?天下承平,四海安宁,火凤旗帜沉匣,火凤军也已湮没…还能怎样?”

凤知微笑而不语,齐维轻轻道:“秋帅…现在还好吧?虽然没了军权,想来天盛皇帝念她功劳,定然对她十分厚待吧?”

“她死了。”凤知微回答得最直接也最残忍,甚至带几分漠然。

齐维霍然一震,踉跄后退,抬头直视凤知微,惊呼:“你骗我,不可能——”

“当年火凤军解散,女帅回京。”凤知微负手而立,淡淡注视这浩大山海,“起初皇帝对她是不错的,但是后来传出消息,宫中要纳女帅为妃,她不愿,为此远走天涯,数年之后回来,丈夫已逝,带着一双儿女,无奈之下托庇兄嫂,在秋都督府寄人篱下,因未婚生育而受尽白眼,好容易拉扯着一双儿女成人,却因为卷入一起大成皇储旧案,皇帝疑心她窝藏大成皇室遗孤,一杯毒酒赐死大成皇储,女帅为表心迹…触柱而亡。”

一段血雨腥风结局,到她嘴里轻描淡写,唯因轻描淡写而更能感觉出那份森森的寒意和孤凉,齐维怔怔的听着,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不似人色,半晌才嘶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她对天盛何等功劳…皇帝…皇帝不能凉薄如此!”

他嘴里说着不可能,然而却已经从凤知微的眼神中看出这最可怕的言语,是事实,像凤知微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的。

他满头冷汗的怔在那里,靠著平台栏杆的身子,软软的滑了下去,滑在地上,他也不起身,那么让自己伏倒尘埃。

原以为火凤解散,对她也是好事,一介女子,还是应该回归家室相夫教子的,那才是终生的归宿,原以为这些年她一定在帝京嫁人生子,过着幸福和富贵的生活,这些年每逢她生辰,他都会登高遥祝,祝愿她安详美满,一生无忧,彼时他在西凉湿热的风里,思念天盛帝京干爽的雪,思念雪中那个乌发明眸的女子,因那绵长而满足的思念,泛出淡而苍凉的笑容。

他一直想着,山海虽远,终生难见,但只要她安好的生活在这世间的某处,他便无憾。

他一直想着,自己这病想必也活不长了,等到快要死的时候,拼命想办法回帝京一次,不去打扰她,扮个乞丐,在某个角落偷偷看她一眼,看到她真的安好,然后,死在她附近,死在天盛的土地上,含笑也可以瞑目。

他想象着大雪纷飞的帝京,她在巷角为他这个乞丐驻足,在他身侧蹲下身,给他一生里最后最完满的怜惜,并为那想象,而绽出笑容。

然而。

梦想破碎得如此残酷。

他还芶延残喘的计划着那个梦,想要死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早已红颜化为枯骨,化在这四海呼啸的风里,散了无迹。

他委落在地上,只觉得心中一片空洞洞,像陈旧的窗纸,被命运的罡风一吹,裂了无数的洞,永远无法修补。

一片空茫里,他听见凤知微的声音,似真似幻,响在耳侧。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天地有多阔大,帝王便有多凉薄,她死于天盛皇宫宁安宫,死时大雪纷飞,死后薄棺一勇,这就是天盛皇朝,这就是功勋彪炳的女帅最后的下场…我的齐将军…她当年的最可信赖的重将,你懵懂不知时,无人怨怪你静默不动,如今你既已知道,那么,你应该做些什么?”

齐维慢慢抬起头来,一瞬间他清俊犹在的脸上皱纹沟壑纵横,如老去十年。

半晌他低低道:“这些年,我一日也不曾忘却故国不曾忘却火凤,我将当年散落西凉的旧部都收拢起来,先在我手下发展,然后派他们到各处山头挣生活,西凉这些年国力纷乱无暇顾及我们,我们势力都发展得很不错,我家少钧,现在是整个西凉西境的绿林盟主…”

凤知微轻轻的笑起来。

她转过身,手撑在平台上,微微仰起头,听这浩浩群山茫茫云海里,传来的飞鸟快速渡越的声音,天空里白云如絮,像是飞天凤凰无意中抖落的轻羽。

隐约间似乎看见逝去人们的笑颜,在云端带笑遥遥俯视,眼神阔大而期盼。

她闭上眼,湿润的风像是冰凉的吻,触在面颊上,她在那样的冰海之吻里,将心思远远的放出去,遥及这四海之大,却将某些微微的疼痛,沉在心房深处。

听见身后齐维问:“我要重组旧部…该以什么名义?”

她唇角弯起,不是笑容,只是一抹冷冷的弧度。

她道:

“火凤。”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二章

天色将暗的时候,天凤寨突然爆出一阵喧嚣,随即一条黑影窜出寨门,年轻的寨主亲自追出去,半晌,大骂着回来。

天凤寨的人乱哄哄闹了一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齐少钧冷着脸回来,才知道午后抓的那个人质,跑掉了。

众人觉得跑掉也正常,那少年可不是好惹的,真要留下去,可不要惹出什么祸事,把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

齐少钧铁青着脸回寨,面对众人庆幸的表情,心里却团着一把火——先前父亲要他和那家伙做戏送人出去,又指令他召集西境绿林举行盟会,好端端的突然要这样,又不说个原因,莫不是那小子一番花言巧语,将父亲给蛊惑了?

这下可真是将数十年基业给赔了去。

他心下烦躁,却也不敢不听父亲的话,他自幼丧母,由父亲拉扯大,老爹就是他的天,早养成了万事可违唯老父不可违的习惯,只好回屋写信,发盟主令召集各绿林山寨在西境首府相域聚会,共商大事。

这边凤知微装模作样逃出寨子,翻过一个山头,经过一片野桃林时,头顶上树叶一阵簌簌响动,啪的一声,一枚发青的野桃砸在她肩上。

她含笑抬头,却看见绿叶青桃间露出顾家父女的脸,一个白纱飘拂,一个龇牙咧嘴——嘴馋偷吃桃子,被酸着了。

望着那两张脸,凤知微便觉心中温暖安适,和齐维一番交谈惹出的激涌凄越心绪,也如遇上春风的滚滚江水,渐趋宁和平静,她扬起脸,笑容温软,道:“等我很久了?”

顾少爷满吞吞的吃着他的小胡桃,道:“没,赶猴子费了点时辰。”

“猴子现在在哪?”凤知微和他说话就像是在打暗号。

顾少爷慢吞吞对着很远的一个山头指了指,寡淡的道:“有个沼泽。”

凤知微呛了一下,很没良心的笑起来。

可怜的某护卫…

她出使西凉,本就存了别一份心思,当初娘死后,留了一些东西给她,也告诉过她当年西凉天盛边境有散落旧部的事情,这事情既然在邱统领口中得到了证实,她当然要想办法联络一下,所以才有“被掳”事件发生,只是这事须得瞒着所有人,比如一直鬼鬼祟祟跟着,自以为谁都没发现其实早就被发现的宁护卫,所以她这边被掳,那边顾南衣就去“救人”,救人是假,把宁护卫引得在大山里乱转是真,现在看样子,顾南衣已经成功的把某护卫给转昏,还给转到了沼泽里。

不会掉进沼泽爬不出来吧?凤知微装模作样的担心了一下,很坦然的招呼那两个,“咱们回去咯。”

一行三人不急不忙,边走边看风景的回到谷口,还没走近便听见喧嚣得不可开交,仔细一听,那群人还在谷口捋袖子梗脖子的争执“营救方案”呢。

“前面两个计划不太适合,咱们来第三种,先搜山,然后…”邱统领的声音。

“放屁!”天盛这边有人终于忍不住爆粗,这计划都出了一二三了,到现在也没派出个人,真是忍无可忍,“这山这么大,怎么搜?寨子定然隐秘,一天搜不到,一月搜不到,怎么办?邱统领,还是速速准备黄金武器为要!”

“荒唐!”邱统领横眉竖目,“怎可大涨山匪气焰,当真奉上黄金武器?区区蟊贼,手到擒来的事,真要出金赎人,岂不是让人笑我西凉朝廷无人?”

“你西凉朝廷本就无人!”天盛这边的护卫头领立即反唇相讥,“若不是魏侯出手,你和你这一千废物,现在早就在阎王殿唱名了!”

“你放肆!”怒喝刀出鞘的声音。

“你无耻!”力叱拔剑的声响。

老远火光跃动里刀剑之光森寒,两边人横眉竖目虎视眈眈,大有一触即发不惜死战之势,可怜的柏德山张开双臂在剑拔弩张的天盛和西凉两边窜来窜去,“诸位…好好说…好好说…”

“我说,这是在干嘛呢?”

清清淡淡的语声随风飘来,邱统领一抬头,眼睛直了。

背对那方向的天盛人一回头,立即喜极而呼,“魏侯!”

柏德山如蒙大赦的奔过来,欢喜的张开双臂,“啊魏侯您回来了,太好了!”

“不太好。”凤知微莞尔,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我应该迟点回来,好让邱统领的作战计划一二三四五推虑周详,考察完备,再派出三五人搜山,把我给搜出来才好,不然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让人笑西凉朝廷无人?”

天盛副使、内阁中书王棠哈哈一笑,道:“还好,计划只拟到三,都还没来得及实行,魏侯你才被掳一天嘛,不急,不急。”

有人直接“呸!”了一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西凉那边人人尴尬,魏侯出手救下西凉护卫是事实,因此被掳,自己这边却迟迟不救,说起来实在没脸,人家也不疾言厉色,偏偏就是那种淡而轻藐的笑容,比骂人一顿还让人难受。

邱统领脸色紫胀,他知道本地山匪凶悍,有心拖延救援,好让这小子多吃点苦头,以后的路上听话些,将来到了京城也不至于翻三搞四,不想人家竟然轻描淡写的自己回来了,这下子只好由人挖苦。

凤知微却也并不咄咄逼人,很随意的四面环视一下,道:“山匪盘踞滕山,此地还是危险,我建议趁夜出山,以免为人所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