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掏出一张盖了长宁钤记的纸卷,递过去。

路之彦有点不甘也有点庆幸的,隔着刀门伸手来接。

他指尖将要触及纸卷的那刻。

凤知微手指突然闪电一递,一把抓住路之彦手指,往里一拽!

路之彦注意力都在那纸卷上,哪里防着这个人一番谈判后这个时候还会突然下手,被这一拽,手臂顿时被拽进了刀门!

刀门受到触动,立即开始交错下沉!

眼看路之彦的膀子就要被齐肘分家!

“咔。”

一声机簧暗响,交错的双刀在离路之彦肘部只有毫厘之差时,突然停住!

“啪。”

地上一霎间突然落了一滴水——路之彦额头滚落的豆大冷汗。

“哈哈。”

短促的笑声来自凤知微,她毫无使诈害人应有的惶愧不安,盯着刀门的侧边,笑道:“果然有人控制。”手指一弹,一颗碎石弹射而出,正卡在先前那声“咔”声发出之处,刀门晃了晃,随即不动。

刀门那一晃,路之彦惊得又是一身冷汗,凤知微却已经微笑着把纸卷从他僵木的手指间抽了回去,温温柔柔的道:“这么宝贵的东西,浪费在这么一件小事上,我舍不得。”一边坦然的把东西塞回自己怀里,一边平静的推开路之彦的手,拉着她家顾少爷悠悠然跨过刀门而去,临走前还记得拍拍愣在那里的路之彦,凑在他耳边,笑道:“哦,小王爷,其实那露台清静凉爽,确实不错。”

她施施然扬长而去,留下怔在那里的路之彦。

半晌之后,一片寂静里突然爆出一声怒喝:

“魏知!”

大司马府里长宁小王爷再再次倒霉的折戟于凤知微手下,凤知微潇洒而去,吕瑞却也没什么动作,似乎放弃了,又似乎对自己很有信心,三日后正式陛见,两人朝外先遇见了,也不过拱手一样呵呵一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各自走开。

大人物之间的纠葛,是不会像市井小民一样把每件事都算得清楚然后一刀一枪的还回去的,要不要马上还,怎么还,或者干脆不还,都自然有自己的一定章程,凤知微望着吕瑞弱不禁风的背影,笑得很有些意味深长。

陛见之前,凤知微和西凉礼部以及内使监,就陛见时行不行跪拜礼扯了整整三天嘴皮子,对方要求拜,凤知微只答应躬身,对方说我国帝皇至高无上,凤知微说在下并非贵国之臣,对方说那我国使臣是否也可见天盛帝而不拜?凤知微说你家先皇当年都曾执鞭安蹬于我帝马侧,进出皆跪拜之礼,你家先皇都拜,你敢不拜?三天嘴皮子仗打下来,礼部内使监轮番上阵齐齐败北,最后还是摄政王做了让步,表示来使可不拜,这看似无聊口舌之争,其实却是两国之间邦交定仪礼的头等大事,关乎国体,消息传回天盛,皇帝当即龙心大悦,以维护国体之名,当即八百里加急,给凤知微升了一等侯。

陛见那日,小皇帝倒规矩了许多,不过是龙座上一个摆设,倒是垂帘的董太后挺让凤知微注意——这个权倾后宫,传说里手段厉害的女子,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威严高贵,傲气凌厉,相反,从球帘后传出的声音温和慈祥,有种邻家妇人般的亲近温软,小皇帝对她看起来也很依恋,更难得的是,董太后和摄政王之间,似乎也很有默契,竟然有点互相尊重的味道,凤知微左看右看,觉得这西凉皇朝最高统治者之间种种,都有点脱离她的认识常规,算是异数。

更神奇的是,小皇帝上朝,居然把顾知晓也带着,让她象征性捧个盒子站在执扇宫女身边,小小女娃粉妆玉琢的,倒吸引了西凉群臣注意,顾知晓全无怯场,乌溜溜眼睛东张西望,看见凤知微望她,皱皱鼻子,在盒子里做了个挥拳头的姿势。

凤知微愕然,心想不是吧?不会小皇帝真的给她打服气了?这西凉的男人,从小到老,真是大多品质神奇。

陛见后便是例行赐宴,龙衍殿席开数十,凤知微对于这种到哪都要喝酒的生活早已厌倦,皇帝出场敬酒三杯之后,她便想拖着少爷在四周逛逛,结果看见顾少爷给了顾知晓一个手势,本来跟在皇帝后面磨磨蹭蹭的顾知晓立即雀跃着掉头就走,小皇帝要拉,顾知晓唰的抬起手指,做了一个插你眼睛的姿势,那孩子唰一下把手缩回去了,四面的宫女嬷嬷都捂嘴笑,没人把孩子的玩笑动作当真,只有凤知微看见了,悄悄汗了一下——不会顾知晓真的半夜压上那孩子,威胁要插他眼睛,恶狠狠把他给吓乖了吧?

一时倒是对那对父女的动作起了好奇,顾少爷很少有什么主动指示给谁的,竟然还想瞒着她的样子,想要做什么?

她道了声方便,顺着来去人潮有意无意的跟了出去,眼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人拐进了花圃,坐到一座假山面前,顾知晓坐在顾南衣膝头上,两人似乎在看水看鱼。

凤知微借着头顶一声烟花炸响,走近几步,掩在那一片假山群后。

那父女俩却没有说话,夜风里一大一小背影沉默叠加,有种岿然的安稳,各自静静听着池水里鲤鱼翻跃的声音,听那水波时而温柔的一响。

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连顾知晓都喜欢安静更多一些,她坐在顾南衣膝盖上,小脸板得很严肃的看鱼,半晌指了那鱼,深沉的道:“这鱼比我自由。”

顾南衣也一脸严肃的看鱼,看的是鱼,心里却一直在翻自己想了三天的想法,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女儿开口,此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契机,立刻接道:“你可以比鱼自由。”

顾知晓转头看他,眼睛笑得眯成一线,“你来接我回去啦?”说着便要跳下他膝头拉着他便走,却被顾南衣捺住。

顾南衣按住女儿,仔仔细细看她眼睛,用手指轻轻抚了抚她娇嫩的小脸。

他向来平静如一的眼神里,有种难得的温柔和不舍,像是看见自己一生里极为心爱的东西,在一瞬间要被自己亲手割舍。

他说:“晓晓。”

这是顾南衣第一次这样呼唤女儿,却说得流利而自然,像是在心底唤过了很多次,沉淀而坚执。

假山后偷听的凤知微,心突然震了震。

顾知晓盯着面纱后的那双熠熠眸瞳,突然也安静下来。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八章 夜谈

顾南衣说了第一个字以后,似乎也就终于平静下来,神情语气,都顺畅了许多。

他本就是个极坚执的人,幼时为练武突破关隘可以把自己埋在雪堆里三天三夜险些致死,应诺终生保护凤知微便永不更移,只要下定一个决心,他便从无做不到。

今天的这番话,他觉得其艰难程度和幼时那次练武险死也差不多。

“晓晓,”他像对大人一样,按着女儿的肩头,按照凤知微教的,谈话应该看着对方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顾知晓,“爹爹需要你有很大的自由。”

顾知晓也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眼神清亮,“自由,爹爹给。”

“不,”顾南衣经过凤知微的言传身教,如今对于交谈这个事儿,已经有了一来一往的水准,“爹爹给不了。”

顾知晓偏头看他,眼神疑问。

顾南衣却在认真的思考“劝说”这个事儿应该怎么开展,他身边有个天下最能言善辩心思机巧的凤知微,他却始终没能学会人间机诈,想了半天干脆放弃,很直接的道:“爹爹需要你能够掌握很多人的生死,掌握更大的权力,别人没法再留住你,你却可以留住任何人,这才叫自由。”

“不。”顾知晓立即摇头,“没有别人,没有别人。”

她偏头抱住顾南衣的脖子,把小小的脸贴在他颈项上,眯着眼睛道:“爹爹带我回去。”

顾南衣想要拉开她好好说话,顾知晓却不依,小手缠得死紧,顾南衣拉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缓缓沉在了她的背上,轻轻抚着女儿顺滑鸟黑的头发,想了一会儿,也偏头过去,凑在她耳边。

他今天的动作都很温柔,小心翼翼像对着瓷器,附耳过去的姿态近乎亲昵,说出的话却近乎绝情,“你不要掌控别人,爹爹便,不要你。”

顾知晓霍然把头一抬,盯着她爹,呆了。

顾南衣却已经扭开脸,不看她,难得把话说那么快,“你答应过我,或者用命去护你姨,或者离开我,现在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答应我,留下来,以后听我的一切决定。”

顾知晓怔怔的看着他,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段话的意思,然而她毕竟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半晌低低的司:“留下来,掌握别人?”

“对。”

“可我只想要爹爹。”顾知晓眼底泛上泪光,一晃一晃,坠在眼角。

“你做到,爹爹才是爹爹。”顾南衣看着女儿,用目光一遍遍摩挲着她脸上近乎茫然的神情,似乎想用那样的目光,把那小脸上第一次因为人生疼痛而泛起的皱褶抚平。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也是泛着疼痛的,叠加上去,不过是两个人的疼痛而已。

眼前的小小女孩,不是他的骨血,却胜似骨血,是从婴儿时便由他亲手抱在怀里,亲手抚养长至三岁的女儿,他比天下所有父亲都不像父亲,因为那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一切繁琐事务都由他自己亲手打理,他比天下所有父亲都更配做父亲,没有任何一位父亲,能这样毫无巨细的参与了孩子成长的全过程。

他一生的坚执温暖,只给了两个女人,谁都是他的血他的命,谁都让他觉得割舍便是天崩地裂便是永不完满便是失去一切,便是想起便觉得痛到彻骨,他不曾想,也不愿想,以为这一生可以在这两个人身边长长久久的呆下去,然而事到临头,他不得不做选择。

他选择亲手撕裂。

将那依存他长大,须臾不曾离开他身边的孩子,放逐至遥远的他国。

推她于四面不靠龙椅,孤家寡人。

只是这么一想,心便立即空了一块,细细密密的疼痛泛上来,痛至蚀骨,他在此刻,终于明白了那年大雪,凤知微扶棺自宫门出,看见宫门前等候着的他的时候,眼底那悲凉彻骨的神情。

那叫绝望,永堕深水。

这般滋味,比永夜还寒冷深长。

正如他此刻看着顾知晓的眼睛,小小孩子,眼底泛上的居然也是那样的疼痛,为一贯宠溺她的父亲,第一次的威胁和绝情。

顾南衣掉开目光,痴痴看池水里半残的荷叶。

他疼痛,却不悔,只要能对凤知微有利,没什么值得后悔。

在凤知微身边久了,他渐渐觉得,自己对她的帮助,其实并不是她最需要的,组织再强大,终究只能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对于她内心深处宏大而磅礴的愿望,组织的力量还不够,而他自己,不如宗宸医术治人,不如知微智绝天下,一身强绝武功,不过在她遇上刀枪之时帮她拨开,而她遇见的更多的险,却是来自于天下朝局里那些波谲云诡的阴谋和陷害,他看着那些欲来的山雨沉潜的雷云,却完全的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很久以前便深植在心,只是在偶一想起时,便不住安慰自己——她还需要我,我能保护她。

然而到得如今,当凤知微自身武功也足以自保,当她强绝智慧足够她应付一切险厄,当她地位日高出入护卫三千,已经无需担忧自身安危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如此单薄。

他甘于一生只做她一个单纯的护卫,却不甘于自己不能帮助她更多。

如今,当他终于能为她做些什么,却还要她因为他而自愿放弃,他不能接受。

知微。

我曾以为分离便是崩毁,然而事到临头,才发觉有时候分离也是成会。

就此割舍我的骨血,我的亲人,成全你当初那日,最广大最艰难的那个誓言。

他微微抿紧唇,将女儿抱回膝头,脸贴着顾知晓的后脑勺,细细嗅她带着奶香的发。

一直处于茫然状态的顾知晓,被这一抱终于回神,霍然扭头,一滴眼泪飞洒在他脸上,她也不擦,直着眼睛瞪着顾南衣,尖声道:“你不要我了!你留我一个人!”

两行泪水从眼角无声无息泻落,反射着粼粼微光。

“不。”顾南衣用手指给她拭去泪水,“爹爹陪着你。”

“真的?”顾知晓一眨眼,眼泪便啪啪的掉,但眼睛里已经冒出喜色,“不走?”

顾南衣犹豫了一下,道:“你太小,爹爹要陪你。”

“那我们是要留在西凉吗?”顾知晓神情急切,“多久?一个月?一年?”她瞪着眼睛,掰着指头,说到一年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也不知道多久。”顾南衣抱着她,轻轻的晃着她小小的身子,“晓晓,爹爹是你姨的,爹爹要先在这里陪着你,等你姨。”

“姨要丢下你了吗?”顾知晓给他晃得有点困,口齿开始不清楚,“你跟着啊,带我一起跟着。”

“是爹爹要丢下你姨了。”顾南衣淡淡的道,“爹爹要陪你。”

顾知晓狐疑的抬头看他,眼里有种“难道我终于比姨要紧了?”的惊异和惊喜神情。

“你姨给了我们很多,你是她救的,也是她养大的。”顾南衣将她被泪水浸湿的一缕乱发拨开,“爹爹要为她做点事,你要帮爹爹。”

顾知晓沉默了一阵子,点点头。

“你陪着我,我们就在这里。”

顾南衣抚着她的脸,慢慢的道:

“好。”

最后两句短暂的对话之后,父女俩不再说话,顾知晓困倦的闭上眼睛,眼角里沁出一点未流尽的泪,顾南衣久久的凝视着女儿的脸,半晌,俯下身,将自己的脸,缓缓贴在她泪痕未干的颊上。

他的面纱沉沉落下,遮住了两人的脸,没人知道贴近的这一刻,他脸上是什么神情。

月色冷冷的照过来,相拥的父女沉静如雕塑,衣色在月色下一片浅浅的白,倒影却合二为一成黑色的石,在泛着冷光的鹅卵石路上,绵绵长长的拉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