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龙总坛前的沉稳男子,眼底也难免闪烁着兴奋的光。

走得最快的一批人,已经离黑沉沉的布政使府只有一箭之地,他们虽然像军人更甚于像流氓,但毕竟人多,第一次执行这种冲击官府的大事,难免有几分激动,所以都没注意到,有几条人影,无声无息的投入了自己的队伍,接着又有几条人影,无声无息的跟了进来。

一箭之外,布政使府如巨兽,在黑暗中沉默蹲伏,门前灯笼懒洋洋的在风中打着旋儿,两个裹着棉衣的士兵,在灯光下抱着长刀,眼睛半睁半闭的摇晃着,完全没有发现,危机已经无声逼近。

夜将三更时,布政使府外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渐渐都涌出更多的人,将整个偌大府邸都包围。

走在最前面的灭龙帮二当家,抬头看着门前两个打瞌睡的站岗官兵,眼神里掠过一丝轻蔑。

他记着大当家的嘱咐,民不与官斗,所以这次来主要是个警告,只要对方识相,给足了灭龙帮台阶,大家也不介意一笑泯恩仇,但前提是,必须要让对方看见灭龙帮的实力和决心!

历代江淮布政使,从来不会惹他们这些地头蛇,三年一任,不过求个平安,何必引发大事件,在自己考绩上扣上一笔?

所以他们来得很放心。

但被血践踏的耻辱,不妨先用这些喽啰的血来洗一洗!

他冷笑一声,缓缓抬手。

“嚓!”

手还没来得及挥落,半空里突然传来突兀一声,二当家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又一阵熟悉的轧轧声响。

这声响听在他耳里顿时大惊失色,眼睛一转已经看见原本丝毫无异的墙头突然开了无数扇窗,探出无数机弩,森黑的弩身像出洞的蛇,冷然攫住了所有人的要害!

灭龙帮二当家一瞬间心胆俱裂——满墙弓弩,对方早有准备,要赶尽杀绝!

刚想大呼撤退,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唰!”

黑暗里突然腾起一片黑云,黑云之巅闪着暗青色的冷光,那般“嗡”的只一声,铺天盖地便到了头顶。

“啊!”

刹那间惨呼声起!

长刀短剑的正准备围攻布政使衙门的灭龙帮众,犹自得意于自己敢于冲击布政使衙门的豪气,不想对方比他们更有豪气——敢于招呼都不打便大杀特杀!

强劲的弩弓,刹那间便割稻般放倒了最前头的一大批,倒下的尸体喷血三丈,将布政使门前宽阔的地面染成一片血红!

人群一阵骚动,但竟然还没有退,或者说前方的人想退,但由于人太多,后方的人才赶到还不知道前方情况,推挤着他们无法后退,而那箭只放了一拨便没有再放,随即弩机轧轧一响,似乎在换位置交互射箭,森黑的弩箭之尖不断游移着对向各个方向,这种被杀人利器扫视的感觉十分恐怖——每个人都被森冷如蛇眸的弩箭之尖盯住,刹时汗透重衣,弩箭转动过去刚刚舒一口大气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转眼间另一架弩机又缓缓移动瞄准了自己…周而复始,无尽折磨,一遍遍在生死关头交换来去,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这种一上一下忽紧忽松的极度心理折磨,原本还勉强维持着秩序,忽然有人发一声喊,踩着同伴尸体便回头钻入人群,这一下带了头,四面顿时陷入乱像,前面的人向后钻后面的人向前挤,吵闹声踩踏声惊叫声推搡声夹杂着满地的血花乱溅和被踏碎的尸体,布政使衙门前顿时就翻成了一锅泛着血色的粥。

那个主事的二当家跃上人群头顶想要控制队伍,但是他们带来的人太多了,很多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向这里赶,一旦乱起,他那点声音早就淹没在震天的吵杂里,只留他近乎绝望的在人群上端挥舞着双手,火光里一个无力的姿势。

此时还没赶到的人也已听见了这边的嘈杂,加快了脚步,这批人动作更精炼速度更快,但当他们刚刚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唰一下巷子两侧的墙面,忽然弹出巨大的刀网!

月色下刀网晃动也如冷月无数,冲得最快的人收势不及撞上去便是头破血流!

有人武功似乎不错,翻身跃起想要跃过刀网,黑暗中不知谁一声“射!”

刹那间四面墙头都出现持弓人影,一轮猛射立即将人逼了回去。

刚在布政使衙门广场前堵住的那批人,有些人也终于挤了过来想从各个巷子里逃走,但被那刀网给拦住,那网就似一条分界线,将灭龙帮分割成两段,斩断所有肢体,使他们无法得到援助,然后,各自按住,揍!

各处巷子墙头上都有持弓人蹬蹬飞奔的脚步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会从哪个墙头冒出来给你一箭,就像那些始终围而不射的转动的弩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突然来上那么一轮然后广场上再倒下一拨。

可以说布政使衙门还没有大开杀戒,灭龙帮众已经疯了——死并不可怕,不过眼前一黑就过去了,最可怕的是死亡威胁时刻压在你头顶,你知道要降临,并不知道会在哪刻降临!

宽阔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往后退,试图摆脱那弩机扫射,当他们躲到人后,被翻出来的那层人立即感觉到了危机,也拼命的向后挤…这样一层层的翻过去,所有人都搅动在一起,有些人以为自己挤到了后面,可是也许过不了一刻,就会骇然发觉,自己再次被人流推到了最前方。

人多,慌乱,死亡的威压,空地上很多人是被踩死踩伤的,巷子里就更倒霉了,有人直接是被压在墙上压扁的。

黑暗里各式嚎叫直冲云霄,火光映着扭动的人影宛如鬼魅,无数百姓缩在被窝里瑟瑟颤抖,有人大着胆子推窗看了一眼,从此后凶神经常造访梦端。

这一夜,在江淮野史上被称为“灭龙之夜”,那位永成传说的魏侯,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事都搞成了传奇,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布政使衙门只杀了三十余人,便逼疯了帮众数万倾巢汹汹问罪而来的第一大帮灭龙。

这一夜被江淮百姓口耳相传很久,他们亲眼见证第一大帮历经两年傲然崛起,再在一夜间被打回原形从此覆没。

到得此刻,富庶优游将所有人都不看在眼里的江淮百姓,才真正第一次永远记住了那个看似温柔实则铮铮的少年。

而这一夜,凤知微不过捧茶含笑于楼头,静看那一方血海翻覆,雪白披风上雪白的绒毛柔柔的扫着她雪色的脸颊,她看起来长身玉立,不染尘埃如画中人。

她的眼光根本没有看广场前的惨状,却一直落在深巷的后头。

那里,先前在她梁上偷听的那群人,掩饰身份汇入了灭龙帮的人流,想要趁人多浑水摸鱼就此遁去,不防凤知微早有准备关门打狗,她布置在各个巷内墙头的游走的弓箭手,其实并不是要杀那些灭龙帮众,这些人她从未想赶尽杀绝,不过杀杀他们的煞气威风以后还有用,她的真正目的是要将敢于在她梁上偷听的人,也浑水摸鱼全数剿灭!

那些人从府中被发现撤出后,宗宸的暗卫便跟了下去,一直死追不休,有他们盯着对方,在人群里指示对方行踪,可以说墙头弓箭手每一箭,都是冲偷听者去的,而困在巷子里的暗探,要么被射死杀死,要么冲出去被射死杀死,没有别的结局。

宗宸立在她身后,看她平静而漠然的神情——自始至终她没有说要留一个活口,看看是谁主使来窥探她,这便说明,她知道是谁。

犹豫了半晌,他低低问:“真的…全杀?”

凤知微垂下眼睫,茶水的霎气冲得她眼神更加湿漉漉的,倒映这夜惨青的天色和淋漓的血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茶盏捧得更紧了些,似乎想要靠那些微薄的热量,将冰冷的心,焐得更有暖气一些。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那段时辰,远处有人遥遥的打了个暗号,凤知微闭上眼睛,挥挥手。

弩机收回,刀网撤去,蓦然得到解放的灭龙帮众,刹那间如潮水奔流轰然而逃,留下数十具不成模样的尸体。

高楼上凤知微始终没下楼,看着那些四通八达的巷子,良久不语,身后宗宸问:“需要将那些巷子里的尸体,处理掉吗?”

他指的是那些在梁上偷听,然后被堵在巷子里,被凤知微派人用暗箭一箭箭射死的暗探。

凤知微沉默着,良久,摇了摇头。

她唇角浅浅刻着一抹,近乎凄凉的笑容。

大约两个时辰后,这些尸体,摆在了柏州某处皇家庄院。

空地上一字排开五六具尸体,一色的狼狈淋漓,脸上还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惧都不甘。

那样的神情,看在他人的眼底,更像是一个警告。

院子里的人脸色都很难看,只有一个人神色如常,微微俯低身子,很认真的将那些尸体都看过一遍,似乎在揣摩那些人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

他深黑色团金曼陀罗花的披风长垂至地,衬得清雅容颜平增几分冷魅,微微斜飞的眉,如剔羽,透着远山般的黛青色。

半晌他挥挥手,示意手下将尸体收敛,有人想过来问什么,他默然背转了身,四面的人,很快走了干净。

他默然立在院中,修长的身影淡淡镀在冬日细弱的阳光里。

他看着江淮首府的方向。

轻轻道:

“知微,你明明知道,他们是我的人。”

卷四 朝天子 第八章 求婚

长熙十七年年末,上任江淮布政使刚刚一年的凤知微,再次在江淮道掀起了一股血色浪潮,盘踞江淮数年的最大黑道势力灭龙帮,在这位温柔铁血布政使手下,终于遇上了风云叱咤史上第一次折戟沉沙。

消息传到朝中,按说布政使衙门公然动用杀伤武器,在国家堂皇衙门前悍然制造血案,那些整日秉持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与民为善刑戮有伤天和的御史们,一般都会赶紧上书弹劾,聒噪得厉害,这回却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朝廷战事吃紧,陛下已经几次有意无意表示了对魏知的想念,眼看着这位魏侯弄不好一任布政使都不会干完就会入内阁甚至可能去带兵,谁还犯傻冲上去触霉头?

说到底人家也没做什么,并没有真的大开杀戒,围攻布政使衙门本就是杀头大罪,杀上几十人也没什么说的,灭龙帮主要还是自己崩溃的嘛,只是朝中说起这事时表情还是有那么点不自然——听说人家刀还没拔出来,魏知就下令齐射,这要细细追究起来,就不是自卫,是屠杀了。

凤知微自己也上了请罪折子,说得言辞恳切,表示黑道势力为害一方,身为臣子自当为民作主,区区虚名,毁誉由人罢了,倒换得老皇一番抚慰,又着令将一应后续事务交由凤知微全权处理。

这倒省了凤知微的事,对于灭龙帮,她确实有事需要处理。

广场杀戮夜之后第二天,便下了场雪,将那些血迹无声遮盖了去,一大早凤知微便起了身,便衣轻裘,坐了暖轿出门去。

她去的正是灭龙帮总坛方向,途中经过江淮府衙门,远远的还没到,便看见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挤得菜市场似的,还有许多抱着小筐箩的孩子兴奋的在人群中穿来船去,兴奋的大叫:“和离!和离!江淮第一起大户和离案!瓜子!瓜子!香喷喷新炒的瓜子!谁要瓜子——”

凤知微皱皱眉,这快过年的时节,谁家要和离?又竟然闹到官府,搞出这么大动静?男方还是女方?若是男方提出,都闹上官府说明决心已定,这女子为什么不趁早答应以免抛头露面?若是女方提出——这女子可真是烈性。

她无心管这些民事,这也不需要她亲自来管,仰头往背靠一靠,思索着等下要说的话,想了一阵突然睁开眼,脚底一顿轿子停下,她招手唤来自己的护卫首领,吩咐道:“回去看看刚才那起和离案,是哪家要和离。”

护卫首领领命而去,凤知微坐在轿中默然不语,日光从车帘透进来,因为反射了雪光而近乎刺眼,她眯起眼睛,眼神微微晦暗。

半晌护卫首领回来,道:“是江淮排第二的大户李家闹和离。”

凤知微沉默了一下,问:“男方提出还是女方提出?”

“女方。”

“原因?”

护卫首领犹豫了一下,凑近来低低道:“回大人,李家少奶奶今日府门前公然击鼓要和离,江淮府事先得了李家关照,拒不准予,李家少奶奶逼得没法,在公堂之上公然说,夫君天阉,妻子难为!”

凤知微眉毛一挑,秋玉落当真是破釜沉舟!她难道不知道在公堂之上说出这句话,李家颜面扫地,从此会和她不死不休吗?

护卫首领脸上也露出不以为然神色,叹息了一声道:“刚才属下过去,公堂上下一阵大哗,李家老爷已经气晕了,这女人…这女人…唉…”

“她敢那么做,必然有所仗恃吧。”凤知微淡淡道,挥手令他退下。

轿子再次前行,并没有回头看热闹,凤知微的脸掩在日光阴影里,没有表情。

不多时到了灭龙帮总坛,原以为必然冷冷清清垂头丧气,不想竟然热闹得很,门前足有七八十人围着,服色各异,都在指着门口叫骂。

“灭龙的混账们!滚出来受死!”

“上次你们折了我们老大的胳膊,今儿要你们老大还两条腿!”

“骂了一早上探个头的都没有,属乌龟的?”

“什么灭龙?不怕吹破肚皮?泥鳅吧?”

“哈哈,从今儿起改名泥鳅帮好了。”

“好主意,明天就送匾额来,泥鳅帮!”

“哈哈…”

一阵放肆讥嘲的笑声,凤知微终于听出来了,这叫龙游浅滩遭虾戏,灭龙失势,当初曾经折在他们手下的混混帮派们,趁机找场子来了。

世人从来便这么爬高踩低,没什么稀奇,谁要连这点趺宕都经不起,也不配在这世上混,不过凤知微听了一阵,倒也有点欣赏这位灭龙老大了——别人不清楚事件经过,以为灭龙必然在布政使手下全军覆没,却不知道灭龙被打伤的只是气势,本身损伤并不大,这点骂山门的喽啰,灭龙抬抬手就能碾死,之所以一直任由对方辱骂而不出来应对,就是这位老大终于明白了布政使的厉害,不敢在这多事之秋再出任何岔子,害怕因此被布政使衙门抓到把柄,再给予灭顶的打击。

这么看来,倒是位能屈能伸的汉子。

凤知微嘴角一抹淡淡笑意,她很满意,这一趟亲自来得不算亏。

又听了一阵,眼看这些混混骂得越发不堪,而灭龙帮大门紧闭,她等得不耐,抬抬脚下了轿。

那些混混早就看见这一行,因为凤知微等人都是便服,也没在意,还以为也是哪位前来落井下石的同道中人,此时看见她下轿,雪白轻裘淡青锦袍,披风底一张脸眉目清俊,气质风神俨然高贵,都怔了怔。

凤知微含笑四面看了看,道:“哟。各位都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