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宸在府中第一时间下达三个命令的时候,宫中一处宫室里,有人正缓缓转过身来。

“什么?”平日里沙哑诱惑的嗓音因为太过惊异而变得尖利,“全死了?”

一个嬷嬷打扮的宫人低声答了几句,小心的退到一边。

庆妃怔立当堂,满头珠翠无风自动,宽大的袍袖底隐隐攥出纵横的皱褶,神情里满是不可置信。

数百组织里最优秀的精英,千里追杀,极尽手段,到头来没有留下身边根本没有大军守护的赫连铮?还全军覆灭?

怎么可能?

“啪。”

再也难以抑制内心愤怒,她重重一掌拍在窗棂上,窗棂无声无息化为粉末,烟尘飘散开来,人人忍着,不敢咳嗽。

“主子…”那嬷嬷呐呐道,“其实也算得手了…”

“你懂什么!”庆妃霍然转身怒斥,“这叫得手?这叫一败涂地!赫连铮的死,必须要牵扯上魏知才有用!现在他死在草原,我的人全部死光,我哪里还能动得了魏知!”

没人敢说话,都无声向后再退了退。

“巡察草原边境时遭遇贴身侍卫背叛暗算而死?”庆妃抓起案上密报,额头上迸出青筋,“好!好理由!好你个赫连铮!死也死得滴水不漏!娘娘我低估你了!”

“是属下们的错…”那嬷嬷道,“想留着赫连铮性命活捉,将来更好治魏知的罪,要是一开始就下了死手,他未必能跑回草原…”

庆妃怔了半晌,无力的挥挥手,示意除了那嬷嬷,其余人都下去,室内安静了下来,她才又开口,语气已经淡了下来,“…算了,这命令是我下的,你们只是执行而已,只是可惜了我‘肉蒲团’训练十年的所有最优秀精是…想起来我都…”

她突然哀哀转身,抓住那嬷嬷的手,道:“黄妈妈…想报仇,为什么就那么难…”

“小姐…”那嬷嬷犹豫了一下,终于像以前那样,慢慢的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却是一触即放,轻轻道,“其实您也不必太苦了自己,老爷他未必…”

“你又来了。”庆妃霍然抬头,一把推开她,竖眉道,“爹爹愚忠,他是死得心甘情愿,可是我不甘!我不甘!”

她腾地站起,激愤的张开双臂,快速在室内走来走去,“血浮屠!血浮屠!他一生为之骄傲为之奉献为之死的血浮屠!夺了我爹爹害了我娘亲毁了我一生的血浮屠!”

嬷嬷有点惊惶的扑过来,瑟缩着道:“小姐,别,别,您轻点声,轻点声…”

庆妃转过脸来,眼睛里纵横全是血丝,素日的阴沉冷静,都换了此刻重大失败后的颓丧疯狂,积压在心十余年的愤懑,铺天盖地冲来,刹那间要将一切淹没。

“别,别…”她凶狠的笑起来,手指紧紧抓住身边的帘幕,“多少年了,我总在听这个字,别!”

“别吵你爹爹,他有任务!”

“别找你爹爹,他忙!”

“别去和你爹爹要银子,他借给兄弟了!”

“别骂你爹爹,他要娶二房也正常,我只生了你一个女儿,你爹爹想要个儿子…”

“你看。”庆妃撇嘴笑着,“我娘就是这么忍气吞声的一个女子,她骄傲着我爹皇家秘卫的身份,这秘卫却将自己的一切只给了血浮屠,他重视兄弟甚于我们母女,重视那些见鬼的任务超过家小和一切,到得最后,他终于杀身成仁了,为那见鬼皇朝的见鬼末代皇裔送了性命,死后尸首还被他的好兄弟拿去炸人——真是好兄弟!真是对得起他的血浮屠!”

“老爷是忠义汉子…”那嬷嬷嗫嚅着道。

“忠义屁用!”庆妃勃然呸了一声,“忠义换回什么?我爹死了,血浮屠散了,我娘那时却突然怀了孕,她伤心又欢喜,一心要生下这个遗腹子,结果呢?结果呢?她难产,我们却没钱没药,我自己给她接生,一尸两命!”

嬷嬷开始啜泣,道:“小姐,别说了…”

“那天我跪在她床前,满手的血满手的血,弟弟出来一半,被活活憋死…”庆妃的声音低了下来,茫然道,“那血好热,那血好冷,那一刻我就想,血浮屠,也沾了我一家三口的血!”

嬷嬷捂脸向后退去,庆妃斜着眼睛看她,“你也记得的,不是么,我们当时借住的人家屋子,娘和弟弟死在那里,人家嫌不吉利赶我们走,当时天盛军到处追捕大成余孽,我们不敢呆下去,一路乞讨,偷偷去了西凉,两个女人,在别国也活不下去,若不是我被西凉第一歌舞行看中,选了做舞娘,我和你,早就死在西凉的大街上!”

“小姐…”嬷嬷颤声道,“…老奴知道您苦,可是…”

“我不是要为我爹报仇,他不配我报仇。”庆妃冷冷的道,“我只是恨,恨大成,恨血浮屠,恨那个所谓的皇嗣,他何德何能,让我爹为他出生入死,尸首不全?让我因为他丧失所有亲人,流落异国?”她咬着细碎的牙齿,一指宫外云天,厉声道:“血浮屠是吧?那我就建肉蒲团!大成皇嗣需要延续是吧?那我就不让你好好活!”

“小姐,您确定真的是那个…”

庆妃冷笑起来。

“宁弈个混账无耻东西!和我结盟,答应帮我找出大成皇嗣,骗得我为他效力,到头来大成皇嗣就在眼底,他居然想蒙我到底!骗我!骗我!都在骗我!”

“您既然知道是谁,为什么不直接和陛下说?”嬷嬷小心翼翼的问。

“你知道这世上对人最严厉的惩罚是什么?”庆妃不答反问。

嬷嬷茫然的摇摇头,半晌试探的道,“杀了他?”

“错。”庆妃摇摇手指,“杀人不过痛快一刀,瞬间了结痛苦,有什么意思?要想将一个人打入地狱,就是应该让他失去他所在乎的一切,毁掉他所有的为之付出努力的梦想,扯裂他所有连心连肺的羁绊,然后在他以为他就要接近成功和胜利的一刻,给他当头一棒,推他沉沦入地狱。”她眼波流转,绝艳生香的一笑,“那才叫痛快。”

嬷嬷打了个寒噤,闭口不语。

“我喜欢亲手报仇,更有意思,不过赫连铮这事还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啊…如果不能那样惩罚,也只好直接点了。”庆妃悠悠叹息一声,又道,“现在时机还没到…再等等…”她缓缓伸出五指,在空中,做了个狠狠一抓的姿势。

“你等把柄,在我掌中,且莫得意太早,等着我!”

庆妃五指抓裂假想敌的一刻,宫中礼部尚书带着一个人,正在皓昀轩外求见楚王。

皓昀轩正在开会商讨国事,宁弈正中上座正对着门,学士们分坐两侧。

他一眼看见远远过来两个人,原本不在意,随即后面一个人走路的姿势引起了他的注意。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腰上,眼神立即又滞了滞。

底下正好是凤知微在说话,询问他今冬北地干旱救灾赈荒事宜,蓦然看见宁弈眼神一直,她很少看见他这种神情,立即警惕的转头对外看去,宁弈却已经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他立在阶前,看清楚礼部尚书身后那人装束,看清楚那使者白色的腰带,深深吸了口气。

“殿下。”礼部尚书迎上前来,低声道,“这是呼卓部前来报丧的使者,顺义…”

宁弈一摆手打断了他,那使者上前一步磕头,正要悲声说话,宁弈一伸手挽住了他,和声道:“本王已经知晓,使者远来辛苦,王大人,请安排使者去驿馆休息。此事我会转报陛下,一应追隘褒奖,之后自有恩旨。”

他不由分说,便接过报丧文书,一手将那莫名其妙的两人送了出去,礼部尚书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楚王殿下为什么不拦住话头,只好带了使者再匆匆出去。

宁弈接了文书,慢慢向回走,厅内诸学士都注意到外面那一幕,不是大事,礼部尚书不可能在这时候前来请见,都目光灼灼的注视着他。

凤知微刚才也探头对外看了,偏偏那使者被宁弈挡住,没看出究竟,宁弈和那两人站在门外低声说话,听不清说什么,但那细细低低的语音听在耳中,沉闷而模糊,心没来由的砰砰跳起来,像是突然降临了一个噩梦,沉沉压在心头,想要破破不开,想要破,怕挣出来遇见血色结果。

身侧一个大学士突然凑过头来,问:“魏大学士你怎么了?”

凤知微这才发觉不知怎的自己竟然有点手抖,赶紧掩饰的一笑,道:“着了风寒,有点冷。”端了茶盏焐手。

此时宁弈已经走了回来,面对满厅重臣疑问的眼光,很平静的点点头,一边展开手中的文书,一边向凤知微方向走,身子挡在她身前,一边道:“告知各位大人,刚才收到的是来自呼卓部的报丧消息…”

“嚓——”

凤知微手中的茶盏突然掉落,茶盏盖子半空中微微倾斜扑出滚热的茶水。

宁弈早就防备着她当众失态,文书一遮手掌一抬已经接住了茶盏,手指一拨,杯盖复位,随即不动声色将茶盏往桌上一放。

他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又一直靠在凤知微身边小几上挡住众人视线,没有人看见凤知微掉茶一幕。

凤知微却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她只是霍然抬首,看着宁弈手中白底黑边的报丧文书。

一瞬间脸色雪白,眼瞳里无尽的黑!

卷四 朝天子 第十九章 黄金台上一席酒

“砰——”

窗外突然起了风,咆哮着撞击在窗棂上,将未关好的窗扇撞得重重关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一跳,只有凤知微还是那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样子,直勾勾的盯着宁弈手上那封白底黑边文书,眼珠子像是定在那里,毫无活气。

宁弈的手,颤了颤。

这一颤,丧报一动,凤知微眼珠子跟着晃了晃,才像稍微醒了点神,慢慢的伸出手,去拿丧报。

她伸出的手姿势僵硬,像个木偶。

她伸手的同时也在张嘴说话,似乎在说“我看下”,但是嘴张开,却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她手指触到丧报时,宁弈似乎想向后缩手,然而立即停住,无声的叹息一声,主动将丧报递到她手里。

凤知微低头去撕信封封口,抖着手,撕了几次才撕开。

轻飘飘的纸张落在掌心,白纸黑字寥寥几十,凤知微盯了足足一刻钟,似乎在看,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那些字眼入了眼,似乎进不去心,乱糟糟黑乌乌霾云一般在眼前漂浮乱舞,撞在哪里哪里生痛,撞在哪里哪里激血。

“…巡视草原…遭遇亲信卫士背叛…薨于边境…”

明明每个字都看得懂,此刻组合在一起突然便失去了它们的联合意义,一刻钟,足足一刻钟,凤知微都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去关窗的大学士们纷纷坐回,凤知微一撒手,信笺飘落。

随即她白着脸色,不看任何人,扶桌缓缓站起。

宁弈立即道:“魏大学士你脸色不好,可是有恙?那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凤知微似听非听的一点头,游魂般的晃了出去,走不了两步,险些撞在厅柱上,宁弈立即招呼门外侍候的内侍将她扶出去。

走出门口冷风一激,凤知微似乎清醒了些,雪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怪异的潮红,随即立即一推,将那内侍推了个踉跄,看也不看大步向外行去,她走得极快,一阵风般掠过,迎面打招呼的官员连她的脸都没看清,都半躬着腰留在原地愕然看着她背影。

凤知微一直到了永宁门外,那里停着所有等候皓昀轩接见的各地大员的车马,大员们看见魏大学士出来,一窝蜂的要上来请安,凤知微直直的从人群穿过,她所经之处,明明还没靠近,但人人不由自主倒退三步,眼看着凤知微一言不发,极快的上了自己的马车去了。

马车辘辘而行,冬日阳光透过车帘照着凤知微脸颊,白得不似人色,她端坐车中,闭着眼睛,马车微微摇晃,一缕被冷汗湿了的乌发,鲜明的垂落在脸颊上。

“恢律律——”健马一声长嘶,马车一震,魏府到了。

马车一震,凤知微身子往前一倾。

“哇。”

一口紫黑色的,憋到现在的淤血,喷在紫底金边的车门帘上!

冬日的天光沉没得很快,刚才还遍地昏黄,一眨眼便换了黑暗人间。

凤知微睁开眼时,听见窗外风声游荡,像一个人衣袍飞卷洒然离去的脚步声。

在刚才,在阴阳与生死之间游走的梦里,似乎有个人也曾来过,用温暖如初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梦中似乎还闻见淡淡的青草和阳光的气息,伴着呼卓雪山上雪沫的清朗,睁开眼的那一霎,四面悠悠长笛声响,大片金色的云雾弥漫而开,浅浅的人影飘然转身,朦胧中回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