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嫂子白眼一翻,昏了过去。人人面色铁青,大气也不敢出,秋玉落怔立廊上,指甲深深嵌入软木阑干里。

“呼卓部是天盛屏障,忠心王事的不替藩属,顺义大王更是功勋彪炳国家柱石,英年早逝,连陛下也痛惜叹惋,称他‘为国尽瘁,操劳早丧。’”凤知微盯着最后说话的那个女子,似是个三品诰命,盯到她手足无措,连连后退,才道:“你这样一个下贱女子,敢于当着草原人的面诋毁大王和大妃,你不怕呼卓部百万儿郎不答应?不怕向来爱护臣民的陛下不答应?”

“你少在这大放厥词!”廊上秋玉落大怒,狠狠拍着栏杆,道,“不过随口一句玩笑,你就居心叵测扣上各种耸人听闻的罪名,意图陷人于重罪,意图中伤牵连楚王府,天下女人有你这么恶毒的心肠?陛下深仁厚德,怎么会听你一面之词?”

“哦?一面之词?”凤知微眯着眼睛望着她,微笑,“很多时候,某些人一面之词,便可令千夫所指。”

秋玉落有点狼狈的转了转头,避开她的目光,冷冷道,“像你这种命硬畸零之人,自伤身世,难免心术不正,我也不计较你,你还是安静些的好,在我这里,我还能包容你,若是惊动殿下,没你的好处!”

“命硬畸零,心术不正。”凤知微还是那个淡淡语气,“也比欺世盗名,无耻偷窃要好。”

“你——”

凤知微对她微笑。

秋玉落一口气噎在胸中,看着凤知微浮波浩淼的眼神,突然惊觉不能在这里和她为这个斗口,她并不笨,猜出凤知微不肯说出救命真相肯定有她的原因,既然当事人不说,她乐得也掩住,哪有自己傻兮兮的逼出真话来的?

吸了口长气,将满腔怒火压下去,她眼珠一转,四面看了看,看见四周除了楚王府的下人,全是来给自己庆贺的熟人亲戚,一个主意冒出来,心中更定,冷笑道,“什么诅咒圣上?什么诋毁藩王?谁听见?我只听说有人说你克母克夫,这可是全天盛都知道的事儿,不是吗?”

她眼光扫过去,众人都有所悟,都赶紧频频点头,连声道,“是呀是呀…”

“大妃性子太烈,也不听个清楚就随意发作。”有人掩袖低笑。

“咱们是不好,不该说大妃克父克母克弟克夫的,”先前那个脸都吓白的三品诰命,此刻终于活过来,飞着眼风,装模作样上来给凤知微赔礼,“虽说是事实,但您听不得也是正常,姐姐这厢给妹妹赔礼了。”

“这疯女人不分青红皂白血口喷人!”刚给救醒的那嫂子听见后面几句,立刻来了精神,爬起来就一口呸了出去,“我什么时候说过她亲长死绝?别不是她自己要诅咒圣上吧?”

“我看是!这女人见不得别人新婚燕尔,失心疯了!”

秋玉落一番耍赖,让一众女眷顿时都活了,院子里讥笑嘲讽吵骂成顿时乱成一团,劈头盖脸向凤知微喷来,除了几个先前在门口见过凤知微劈马车的女眷,大多人都急着讨好楚王府新任女主人,纷纷展现自己牙尖嘴利。

一片纷乱里秋玉落越发得意,只觉得心中怨气也散了好些,她左顾右盼,看着众人神情,眼底掠过一丝阴狠。

今日不能由这女人指摘,否则楚王府和自己名声也受影响,不如趁这人多势众时机,羞辱她到底,让她以后再也没脸出现在她面前!

“大妃新寡不久,伤心疯了,难免失了分寸。”她突然换了语气,居高临下抬高下巴看着凤知微,语气里几多怜悯和轻蔑,“说到底也是可怜人,换成平日,咱们还是亲戚,这点事不当计较,但今日不同,今日是殿下的喜日子,朝中百官来贺,府中簪缨云集,传出一言半语的去,引出误会谁担当得起?大妃啊,你逼我这新娘子出新房大不祥我不和你计较,但我既然是府中唯一女主人,自不能让王府尊严声誉由人随意践踏。”她语气突然转厉,森然道,“大妃你既然搬出郡主身份,咱们就论这个——今日之事,你不给个交代,咱们不妨内务府里,请出天家律条,好好分辨个明白!”

凤知微负手冷冷看着她——李家媳妇当了一两年,长进了,泼皮耍赖避重就轻用得熟练,最后还能想到避开她的大妃身份走内务府惩戒,有胆有识,难怪冒领功劳脸不改色,连宁弈也敢欺瞒。

“做事要凭良心。”秋玉落噙一抹冷笑,缓缓下阶,“争执之事,从来各执一词,你说有人诅咒圣上诋毁藩王,我是没听见,咱们楚王府也不仗势欺人,现就当面将所有人问上一问,只要有人给你作证,说听见那两句话,今日我们就饶了你,否则——”她狠狠一笑,“也只好不客气了!”

凤知微眼角向后瞥了瞥,淡淡道:“哦?”

秋玉落一提衣裙,缓缓下阶来,一个个问过去。

“你听见吗?”

“没有!”她的嫂子决然摇头。

“你听见吗?”

三品诰命冷笑,“大家的耳朵都在呢,真的假不了!楚王府这么好欺负的?”说完眼角威棱四射的扫过去,人人接收到她目光都低下头。

“你听见吗?”

“…我站得这…”

“你听见吗?”

“…我刚来…”

秋玉落脸上得意神色越来越浓,凤知微唇角慢慢撇出一抹冷笑。

世人从来如此,爬高踩低,怯弱自私。

秋玉落心情大好,提着裙子绕场一圈,眼看一株矮树后露出一幅红色袍角,以为是谁家诰命躲在树后,轻快的过去。

“你听见——”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

随即那人转了出来,乌黑幽邃的眸瞳深深盯着她,淡淡道:

“本王听见了。”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七章 大结局(上)

秋玉落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人,还维持着提裙子的姿势,怔怔站在那里,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身后,满堂喧闹立即化作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的血色,都像潮水退了沙滩一般瞬间消逝。

宁弈抬目看了看,对满堂命妇笑了笑,众人急忙陪着扯开一脸僵硬的笑容。

“前厅已经开席,各位夫人却流连此地,是嫌小王席薄酒酸,不肯赏脸?”宁弈语气柔和,笑意微微,说的话却不太好听,女人们听着,急忙“哪里哪里”的一阵告罪,赶紧蹲了蹲身匆匆走开。

眼看人流一眨眼就走得差不多,秋玉落的二嫂和那位三品诰命混在人群后头也想溜掉,宁弈含笑立于原地不说话,等到那两个女人匆匆想要和他错身而过时,突然道:“两位请留步。”

那两个女人激灵灵一颤,站在当地,僵着肩膀,紧张的转过头来。

“今日宾客云集,宫中也有贺客。”宁弈慢吞吞道,“刚才两位的话,我这新妾妃耳朵不好没听见,其他人也莫名其妙的全没听见,可惜该听见的,还是会听见,不是泼皮耍赖便能赖掉的,这也从来不是我楚王府的家风,宁弈虽然不才,绝无欺瞒圣上之心,也不敢将这等荒唐言语私自帮人遮掩——”他转头,点漆般的眸子笑意凉凉的看着那两个脸色大变的女人,“两位是自己去大理寺认罪呢?还是本王委托大妃送你们去认罪呢?”

“乐意效劳。”凤知微立即微笑接上。

两人都在微笑,偏偏那笑看在人眼睛里只觉得瘆人,两个女人腿一软,噗通一声已经栽跪在地,秋玉落惊呼,“殿下——”

“秋侧妃。”宁弈一个称呼便堵住了她的求情,“本王原以为你出身大家,担当得起这王府女主人之职,如今看来,本王看错了。”

“殿下——”秋玉落晃了晃,珠帘后脸色唰的雪白,“我、我也是为王府声名作想啊…”

“王府声名?”宁弈微微俯前,仔细看她深红珠帘后的眼睛,淡淡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以为这府中只有楚王府和你的人?你知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很快就会传到陛下耳中?你要是足够聪明,在大妃指出这两个女人的不是时,就应该撇清关系公允处置,那才是维护楚王府名声,你做了什么?泼皮、无赖、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像楚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倒像集市上偷斤短两还要赖账的市井泼妇!”

他声音很低,语气也不厉,但字字刁狠,刻薄得毫不容情,秋玉落字字听来耳中,就像耳边炸开一个个闷雷,轰得她脑中一片空白,羞辱伤心愤怒绝望…种种般般的情绪像潮水般涌上来,冲得她呼吸困难,眼前金星四冒,宁弈的脸近在咫尺,那般绝艳京华的脸,此刻看起来却陌生而冷酷,她茫然的退后一步,抓住了身边一棵树的树身。

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四面侍女嬷嬷没一个敢去扶她,宁弈也没打算就这么饶了她,漠然退开几步,遥遥看着她,道:“犯了错,就要去弥补,这两个女人,我交给你处理,你打算怎么做?”

“玉落,玉落——”秋玉落的嫂子听见这一句,慌忙扑了上来,“我是无心的,我是无心的,救救你嫂子我,我是你亲嫂子啊…”

“夫人,夫人…”三品诰命涕泪横流的拉着秋玉落的衣角,“我猪油蒙了心!我一张狗嘴胡言乱语!您千万救我一救,救我一救——”

秋玉落怔怔的站着,任她们把她晃得风中灯笼似的滴溜溜晃,半晌,她脸上摇晃的深红珠帘后,隐约看见蜿蜒的水光一闪。

那两个女人紧张的瞪着她,宁弈似笑非笑负手看天,凤知微百无聊赖准备溜,却发现宁弈正堵在她要离开的路上。

随即秋玉落深深吸一口气。

“两位夫人在我楚王府胡言乱语,诅咒圣上及侮辱已薨藩王,这等荒谬大逆言语,我们不敢听,也不敢容。”秋玉落第一个字声音还在抖颤,慢慢便平静了下来,字字森冷,“来人——”

楚王府护卫应声而至。

“送往大理寺,请大理寺卿处置。”

“是。”

“救命——救命啊——”两个女人杀猪般的声音还没冲出咽喉,已经被护卫手脚麻利的各自塞了一团布,拖了便走,宁弈淡淡道:“知会她们的夫君一声,稍后以管教不力,纵妻生祸一并处置。”

“是。”

秋玉落颤了颤,咬牙不语,宁弈转头对沾满廊下呆若木鸡的婆子侍女们道:“你们夫人累了,不要再吵她,都退下。”

下人们无声退去,秋玉落这才“呜”的发出一声悲泣,提着裙子疯也似的跑过宁弈身边,撞开凤知微,蹬蹬蹬的奔回洞房,随即,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来。

满院子恢复了寂静,凤知微漠然的听着那哭声,心想场面上交代够了,私底下也该让人家新婚夫妇好好赔礼软语哄劝破涕为笑啥啥的了,做人要自觉。

她对着宁弈扯开一脸假笑,马马虎虎施了个礼,道:“多谢殿下仗义执言,很抱歉扰了殿下洞房,殿下的喜宴也不好意思再领,告辞,告…你干嘛——”

手臂上突然多了一双手,某人闪电般的一把将她拖起,拽着她便往洞房走!

“殿下你干什么——”凤知微再没想到一向行事稳沉的宁弈今日作风竟然大异往常,想挣扎又顾忌着场合,一犹豫间她的护卫已经对着宁弈呛然拔刀,刀光一闪便向他后心搠来,宁弈却理也不理只向前走,凤知微一转头看见他侧面,紧抿的唇透着点微微的怒气,心中叹息一声,只好对护卫做了个“没事放开”的手势。

护卫收刀,宁弈就像不知道这一霎间的官司,两步上廊,拖着凤知微掀开房门,手腕一转,将凤知微压在门后墙上,很熟练的臂肘一横,横在她咽喉前,一个完全不给逃开的姿势。

房内大声痛哭等着宁弈来安慰的秋玉落抬起头来,登时“啊”的一声呆了。

宁弈眼角也不瞄她一眼,只盯着凤知微秋水迷蒙的眼睛,突然一低头就去抓她掌心。

凤知微立即让开,怒道:“男女授受不亲,殿下你干什么?”

宁弈缓缓缩手,眯起眼睛看着她,半晌冷笑一声,道:“大妃,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解释过了,在陛下面前。”凤知微掉开眼睛,不看他,“我觉得没有再解释的必要。”

宁弈盯着她眼睛,一字字道:“你丢我在马车,任我自生自灭,就这个解释?”

凤知微望着他,一身红衣的宁弈,乌发和眸子都如墨染,有种平日难见的清美风情,鲜亮得有点刺眼,他的眸子里倒映花团锦簇的洞房,眸瞳的虚影里,秋玉落正惊惶而又愤怒的抬起头来。

“是。”良久她慢慢道,“你若因此怨恨我,我接着便是。”

宁弈短促的笑一声。

随即他用肘压着眼睛,偏着头,声音从肘下闷闷的传出来,“知微,知微,你永远这么倔强。”

凤知微闭上眼睛,轻声淡淡道:“我只遗憾那日我没能下狠手杀了你。”

“那很好。”宁弈放开手肘,冷冷的盯着她,“我就是不明白,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敢看我的眼睛?”

凤知微立即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笑道:“需要我看着你眼睛重复一遍吗?”

宁弈仰起头,低低一笑,笑声微有些停顿,像含了苦涩的果,“算了,你愿意自找折磨,我不愿。”

凤知微默然不语。

秋玉落本来趴在妆台上哭泣,宁弈拽着凤知微进来时她怔在了那里,用一种别扭地姿势半转着身子将两人望着,她听不清两人对话,却看得见两人的姿势和神情,看得见宁弈眉梢淡淡苦涩,看得见凤知微深凉而又无限隐藏的目光。

这样的两个人。

令人觉得,天地只在他们之间,无人可以插入。

秋玉落的脸色越来越白,手指无意识的紧紧抓住一把梳子,梳子并不尖利的齿戳进掌心,穿裂般的痛。

她不能自抑的粗重的喘息传到凤知微耳中,她淡淡转头瞥了一眼,心中无声叹息,拨开宁弈的手,道:“殿下,这不是我呆的地方,放开吧。”

“这确实不是你呆的地方。”宁弈轻轻道,“我费尽心思留下正妃位置,你想要的却是…天下。”

最后两个字轻轻说出来,两个人都震了震。

多少年分合兜转,彼此心事都明,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直接捅破了那层纸。

凤知微突然吸一口气,推开他便走。

宁弈抓着她手腕一带,凤知微刚迈出的步子被他狠狠带了回来,宁弈头一低,毫不犹豫压上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