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说话实在太过一厢情愿,”她漠然道,“你我是仇人,从来都是。便是三岁孩童,也知我凤知微大逆寇首,和你势不两立。你宁氏夺我大成国土,杀我父皇母妃,灭我血浮屠义士,你宁弈,更曾亲自对我下手,若不是我命大,早已丧生你手,我夺你国,掠你地,不过我和你之间一报还一报,成王败寇两无怨尤,如今情势不利,我为属下谋求生路,却没说自愿放手,更没说想在你手下乞得一命。”

宁弈手一顿,抬头看她,一瞬间眼眸黝黑。

“知微,你明明只是为了那个复国誓…”

“那是你以为。”凤知微打断他的话,笑得讥诮,“如果不是让你那么以为,你怎肯步步退让,让出国土,好让我不费太大力气,便大成建国?”

她轻快的摊开手,笑吟吟道:“陛下,说实在的,从一开始你对我就太知根知底,在你眼皮底下想要积蓄势力复国大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好在我是女人,女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令男人动情,动了情的男人总是要心软些的,比如包庇退让,比如保我性命,甚至…让出疆土。”

她轻轻笑着,一眨不眨的盯着脸色慢慢变了的宁弈,满意而欣慰的道:“所以刚才我说,多谢你,但是陛下,如果你以为我完成了对娘的复国誓言,便会主动还回你让出的国土;如果你以为我只要大成复国便算完成誓言,不介意大成再次消失;如果你以为你成全了我我便会成全你的话,那你就错了,我吃下去的,绝不甘心再吐出来,要不是你隐藏实力太强,我确实不是对手,不得不为手下打算未来的话,我今日,还是不会站在这里,只会在对岸…”她一笑,嫣然从容,一字字道,“对你举起刀。”

宁弈盯着她,脸色渐渐微白。

这些年江山博弈,不惜国土二分,从来不过是他成全她一场誓言。

他用尽全力夺了这皇位,也不过是为了拥有绝对权力,好让她能自由的从誓言中解脱,如果是别的兄弟坐了这帝位,她这大逆之行,谁能容她活下去?

当她困于誓言要继续走下去,他便奉陪,他不惜将这天下奉上去完她的誓,他不择手段把自己垫成她的后路,他做这一切,为自己,更为她一个心安。

然而走到最后,当真一切过往情意,都只是她为自己复国所设的情爱陷阱?

“不。”半晌他突然收回眼光,有点恍惚的将一直没喝的那杯酒一口饮尽,“知微,你在撒谎。”

他低而有力的重复,“你在撒谎,你若真有骗我之心,根本不会说出来。”

凤知微看着他饮尽那酒,笑意一闪,道:“陛下似乎自认为对我很了解?不过…”她悠悠道,“陛下很快就会知道,我到底撒没撒谎。”

宁弈冷笑一声,默然不语。

“便纵然放过从逆者,元凶首恶,也万万没有可恕之理,我可否问问,陛下打算给我什么样的死法?”凤知微含笑上前一步,双手撑桌,将一张笑意嫣然如迎风蔷薇的脸,直直凑到他面前。

“鸩酒?白绫?背土袋?赐刀?”

她淡淡的香气传来,他突然有点失神,印象里她的香气幽雅高贵,芳若芷兰,今日的香气却有些不同,似有若无,忽浓忽淡,有妖魅之味,让人想起凌波微步蹑行于夜色云雾里的幽灵。

“你想要什么样的死法?”宁弈又自斟一杯,动作稳定,清冽酒微微倾斜,倒映那女子迷蒙眼神…多少年她活得云遮雾罩,到死都不愿被他看清。

“怎么痛快怎么来,我是说对你。”她笑,温柔挽起袖子,向他摊开手掌,“让贱妾最后伺候您一回吧。”

他笑一笑,薄唇一抹讥嘲弧度,漫不经心将酒壶酒杯给她。

酒色碧如玉,皓腕凝霜雪,一线深翠自纤纤指间泻落,落在白玉琉璃盏中琳琅有声,四周很安静,锦帐绣幔沉沉垂落,隔绝了世间一切喧嚣。

包括宫阙玉阶之外,隔河传来的叛军的呼啸和厮杀。

属于她的叛军,顺义铁骑和火凤步兵,在今夜她入营后,按照她的命令,对天盛军再次展开了攻击。

那些硝烟和血气,仿佛被阻拦在很远的地方,不入那两人之耳,寂静中他们仔细寻找聆听彼此的呼吸…沉静、安详、几乎相同的频率,在金鼎香炉袅袅轻烟里,历历分明,而又抵死缠绵。

将酒杯在手中轻轻转着,她低问:“不怕我下毒?”

“这座暗殿多年来从无人进入。”他淡淡答,“而这壶酒,陈放在暗格之内,也从无人动过。”

“至于你…”他平静的抿一口酒,没有继续说下去,清凌凌的眼神冰刀一般划过,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动声色。

她无声笑笑,出神端详自己的手指,从进入这座密殿开始,她已经经过了天下最懂毒的药师、最擅暗器的巧匠、最懂暗杀的杀手的重重搜检,别说一颗毒药,便是一根汗毛,如果不属于她自己,也早已被捡了出去。

确实此刻,没人可以对他下毒,以翻转这不利于她的局势。

不过…

她浅浅笑起,眉梢眼角盈盈一弯,竟然是俏皮可爱的弧度。

“有没有觉得胸闷?”天生带着水汽的迷蒙眼眸望定他,雾气后看不清她眼底真实神情,“有没有觉得丹田刺痛?有没有觉得逆血上涌,正在倒冲着你的气海?”

他也望定她,脸色渐渐泛了微青。

“这密殿自从落成后,重重护卫,确实没有人进来过。”她负手踱开几步,回眸笑看他,“但是落成之前呢?”

他震了震。

那一年密殿初建,从图纸设计到宫殿落成,他都未曾让她插手,只是在完工后,带她进去看了一眼。

犹记当时,殿前梨花落如轻霜,她银色裙裾轻快的拂过月辉皎洁的地面,旋一朵流丽灿烂的花,月色花影里,她扶着廊柱含笑回首,他瞬间被那恬然笑意击中。

彼时情意正浓。

便是在那样飘散梨花清香的脉脉夜晚里,便是在那样双目相视的微笑眼神中,她纤纤十指拂过酒壶下的暗格,布下多年后的暗杀之毒?

那一笑温婉,那眼波嫣然,那梨花落尽里携手的温暖,原来都只是幻梦里一场空花?

他捧出珍重心意,意图和她分享秘密的喜悦,她却已不动声色为将来的生死对立留下伏笔。

还是那句话——她从来都是他的敌人。

对面凤知微笑吟吟看着他,“陛下,你现在还觉得,我刚才是在撒谎吗?”

宁弈定定看着她,似乎想在她秋水濛濛的眼眸里找到一些虚幻柔软的东西,然而凤知微的眸光,恒定不变。

“谁说胜负已定,谁说我甘于拱手河山?”她手一指殿外,笑道,“我不亲身前来,如何能令你心乱喝酒?你一死,天盛军必然大乱,将来这大好河山到底是天盛的,还是我大成的,我看也难说得很。”她笑得畅快,一排袖,“便纵我身死此地,有你宁氏皇帝陪葬,也已足够!”

宁弈望着灯光里她秀致而又漠然的剪影,手肘轻轻抵在心口,不知哪里在痛,又或者哪里都没有痛,只是有些什么东西琉璃般的脆裂,似乎都能清晰的听见,“咔嚓”一声。

恍惚间,似是那年南海码头,她抱着婴儿神情温软掀帘而入,引他遐想十年之后,她答:“十年后的事情,谁知道会怎样?也许陌路相对,也许点头之交,也许依旧是如今这样,我在阶下拜你,你远在阶上,也许…也许相逢成仇。”

十年后,一语终成谶。

缓缓抬起衣袖,捂住唇,一点鲜红殷然染上衣袖,他目光沉冷无声抹去,而她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背影挺直而纤秀,他注视那背影,突然觉得,有一句话现在不问,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将…可有爱过我?”短短几字,问得艰难。

她顿了顿。半晌回首,巧笑嫣然,吐字清晰。

“没有。”

深殿内一阵窒息的空寂,长窗外一朵开得正艳的秋海棠,突然无声无息萎落。

“好”。

良久之后他终于也笑了笑,传闻中的容颜绝世,此刻笑起来竟也不比那萎落的花好看多少。

他不再看她,眼神却已渐渐沉敛,突然轻轻拍掌。

只是那么清脆而淡定的一声,大殿内余音犹自袅袅。

远处突然呼应般响起排山倒海般呼啸,像是海浪在飓风卷掠下猛然竖起厚重如巨墙,横亘于金殿之前,刹那压下步步逼近的杀戮之声。

他微微笑着,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些纵横道路,那些宫阙角落,都会在那掌声落下后,涌出无数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精英军队,会用闪耀寒光的百炼兵刃,迎上那些妄图践踏皇权将血污军靴踏上玉阶的叛军。

事到如今,深情蜜意抵不过你死我活,而他十二年珍贵心意,再不能用来浇灌这朵带毒的罂粟。

容得她翻覆到今日也够了

“哎,我还是输了。”她探头向殿外看了看,语气轻松,“真可惜。”

“是啊,可惜。”他轻轻咳嗽,咳出血丝,“你看,即使你多年前,就留下了这着杀招,即使你要了我的命,可是你的大成帝国还是注定要崩塌于今日。”

“没关系”,她笑,“能和您共死,就是我的荣幸。”

他看定她,她笑容婉约,一如初见。

总以为这半生艰难经营,是为了日后的风雨彩虹,如此便支撑他极有耐心的等过那些年,却原来,他的以为只是以为。

他缓缓掉开眼,五指一紧,掌间玉杯砰然碎裂。

鲜血涔涔里,他漠然对着空气吩咐,“来人。”

大殿四角,立即鬼魅般闪现数条人影。

她抬眼一瞥,平静转身,密密长睫垂下,遮住晦暗变幻眼神。

那些难以出口的心思,便随这一身长埋吧…

听得身后,他语声清凉,字字斩金断玉

“带她下去,押入暗牢。三天后…”

他闭上眼。

“凌迟。”

凤翔四年冬,大成铁骑在洛县遭遇天盛军队,交战中亲征的女帝被俘,成军被驱退,随即大成各大将都接到女帝手书,没人知道手书中说什么,只是当夜各军帐都灯火未熄,隐约听见唏嘘之声,随后成军各处军队全线收缩,大成国隐约有传闻,说是女帝已经向天盛皇帝称臣,但事实到底如何,也没人清楚,只隐约有传言,火凤女帅华琼接到女帝手书后,先是长叹一声,道:“都是命…”随即又道,“你看开也好…”却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随即,这位女帅又做出令世人惊骇的事情来,她当先带领大军向天盛朝廷归降,天下纷议万民惊诧,更有无数酸儒夫子写诗作文以嘲,将多年来对第一女将的赞美都化作了如今的口舌之伐,然而这位向来随心而行的女帅,不过大笑嗤之以鼻,道:“她要战,我便战,她要降,我便降,管那么多干嘛?”

女帅这边风云变幻牵动天下人心,帝京却陷入一番小小的混乱,一个最隐秘的消息流传于朝廷高官之口,带着难以揣度的惶恐和不安。

“…听说陛下圣体欠安…”

“说是拿了大成女帝那夜中了毒…”

“不是说明日便凌迟那女帝吗?那种大逆该当株连九族的,不过人家九族确实没了…早给宁氏杀完了…”

“别管什么大成女帝不女帝了,陛下几日没上朝了,要是那消息是真的…”

“哎呀…”

官儿们惊疑的眼光越过高墙,传说里,女帝就关押在皇宫暗牢之内,当初关押过凤氏母子的地方。

极少有人发现,在高墙之后,两座屋舍造成的夹角阴影里,有一道影子,紧紧的贴着墙壁不动。

他贴得极紧,像是原本就生在墙壁之上,冬日寒风凛冽,墙壁冰冷,又是穿堂风,寒冷彻骨,那人露在紧身衣外的手指,指节发青,竟然起了层薄薄的霜花,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贴了多久。

一队卫士从他底下夹巷走过,毫无所觉。

这里是暗牢入口处的巷子,很窄,卫士不停相向而行,几乎毫无空隙,只有每隔六个时辰换岗的时候,会有短暂的空隙,武功极高的人可以趁机掠入,但时辰极短,只够做一个动作,这个人很明显是在六个时辰前,趁换岗空隙掠上墙面贴在那里,等着六个时辰后,再次换岗潜入。

这样的天气,六个时辰,为了不显眼只穿单薄的紧身衣,寻常人早已冻死,这人却静默着,连呼吸也控制着淡淡的白气。

底下一阵骚动,时辰到了,趁着那换岗的一瞬间,男子从高墙上落下,轻烟般掠进了夹角巷内的栅栏门后。

一队卫士走了过来,当先的拎着食盒,看来是来送饭的,那人隐在铁栅栏门后的暗影里,等到最后一个人走过,无声无息的贴在了他背后。

最后一个人毫无所觉,走了一阵子心里有点不对劲,霍然回首,只看见空空荡荡的来路。

“小张,怎么了?”当先一个卫士回头疑惑的问。

“没什么。”那个被附身的小张缩了缩脖子,笑道,“这穿堂寒风吹得人发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