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等不了。

绑架韩冰的人说得模糊,他怕万一来晚了,就会来不及!

这三个字很残忍,很多人、很多事、在这三个字面前痛彻心扉、追悔莫及,却又无可奈何。

脚下一滑,春七少差点跌下去,幸好他手疾眼快,抓住了一块尖石。尽管如此,手掌心也被割得鲜血淋漓,手机就像突然死亡了似的,无声无息地坠落黑漆漆的深渊。

他顾不得疼痛,拼命稳住身子,感觉山风就像一只恶意的无形之手,要把他推下去。好不容易重新保持住稳定,突然看到前面山壁上白影一闪。

像个穿白袍子的人形,身材瘦高,轻如云影,疾速掠过,又如山林枭鸟。

眼花了?有脏东西?山精树魅?荒坟幽灵?

春七少深深呼吸,压抑如擂的心跳。深山不比大海,海是广阔而坦荡的,只要你是站在岸上的话。山林却神秘而隐蔽,谁也不知道有谁走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不知道有什么秘密的出生,又有什么孤寂的死亡。更不知道,自己会陷入什么样的危局和凶险。

本能中,他很想立即下山,可韩冰在等他,容不得他退缩。于是他咬咬牙,继续攀登。

起风了,山涧的游荡的气流发出尖利的吼叫,其中,还夹杂着扑簌簌异声。春七少抬头望去,蓦然见到那条白影去而复返,自他头顶,凌空扑来!

幸好他定力足够,身子晃了晃,就即刻伏低,紧靠着一侧岩石。谁说华山路险?朝凤岭这种只容得下僧道的至阴之地、开凿自深山中的石阶小路才真正生死一线。

我要救韩冰,谁也不能阻止!

突然的危险,反而激起了他的怒火。他瞪大眼睛,用力望去,却见那白影是一只风筝,人形,一米大小,没有白袍黑发,而是白底蓝花的旗袍,脑后有一根黑色带子,迎风飞舞。

女形风筝的面容是画的,非常粗糙,为了突出眉眼,着力之下有浓妆艳抹之感。但,虽然丝毫不像,春七少还是觉得这女人正是他家大宅中的画中人。风筝的质地不知是什么的,相当密实,肉色,不知为什么,他立即想起…人皮风筝。

忽拉一下,风筝又一次俯冲,擦着他的身边掠过,几乎把他晃下悬崖。而他看到…风筝并没有线牵着,是自己在“飞”。

丛林深处,传来不知名鸟类的鸣叫,伴随着那尖利的声音,风筝再没有回头,也落入深渊之中,就像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

春七少的额头和后背,微微冒出冷汗。

为什么?为什么有人绑架韩冰?为什么他两次看到这奇怪女人的画像。这一切和他、和韩冰有什么关系?与父亲有关系吗?还有,这风筝是哪里来的?是有人动手脚,还是…非自然的现象。但总之,这个十九世纪初的女人是关键。

满心疑惑中,他再度继续爬石阶。这一次,他努力屏蔽起自己的感官。不管是什么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不管是人还是鬼,既然他走到这一步,就必须弄清楚!

孤独的山间小路,一个男人孤独的前行。周围的黑暗与山影,还有不知从哪里窜出的异物或者异声不断出现,又消失。可是他,不为所动。渐渐,见怪不怪。

天色微亮的时候,他终于到达了黄泉旅店。

没有犹豫,他走了进去。

迎面的,还是那个有着奇纹理的山神木雕像。在玻璃美人案中,神像似乎能“走路”,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们陷入了幻觉。可此刻,春七少又忽然不确定了。

真的“只是”幻觉吗?

很多事没办法解释,很多事解释得勉强。可是正确的解释,其实根本不重要。人本来就是在混沌中生活,对这世界了解甚少。活得明白的人,只是保持心的清醒而已。要清醒的自己要什么,放弃什么。

而空气中还有一种奇怪的香味,很淡,像是佛前燃烧的檀香,又想混杂了花木味道的土香。

回过头看看,旅店的大门还没有消失。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他可以退出去,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到前台。

自然,前台没有人,包着奇怪木料的电脑,或者说功能简单,但造价超级昂贵的服务型机器人也不在。柜台上,只孤零零摆着一张房卡,好像正等着他的到来。

二楼八号B。上次韩冰住的房间。

春七少拿着房卡上楼,在楼梯上时,忍不住回头,四下张望。自从知道这家店的老板是他的老爹,他就觉得春老爷子烧钱真是连眉头也上眨一下。这个地方,不管为什么而建,不管用来干什么的,不管隐藏着什么秘密,投资上真是大手笔,而且完全得不到经济回报啊。

“别惹我,我可是少东家哪。”他笑着,大声说。

回音缭绕,久久不停。

本来他是想壮胆,结果倒把自己闹得心里毛毛的,身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然后,微笑变成苦笑,强逼着自己不再回头,只一步步走向楼。脚步声也在空荡中有回响,倒像是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似的。

而当他站在房间门口,清晰的胆怯却浮上心头。看看手表,离绑架犯约定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他没有迟到,只不知要面对什么?

绑架犯会在房间里吗?韩冰怎么样了?

镇定了下心神,他开门而入。不自觉的,连脚步也放轻了,但身上的肌肉和神经全部绷紧。

走廊…卫生间…客厅…阳台…卧室…

他的目光快速掠过,最后定格。

韩冰就平躺在卧室的床上,一动不动。就像…祭品。

春七少快速走到床边,抓起韩冰的手腕。

脉搏,有力的跳动着。这说明她身体没事,只是意识不清楚。观察了片刻,断定韩冰身上没有伤痕,春七少略略放下心。

“又回来了。”他似叹息着低语,倚床而坐,把韩冰扶起来,圈在自己的怀里。

“我已经在了,有什么道,划出来吧。”他对空自语,“不过,先把韩冰唤醒。请。”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动静。

但是韩冰,呼出一口窝在胸中的冷气,睁开眼睛。

☆、第七章 温柔的怜悯

眼前模糊的景物慢慢聚焦。

韩冰在看清楚春七少面容的一刻,又叹息着把眼睛闭上了。

已经跟自己说好,绝不再想起他,也不会指望他,怎么又出现这种幻觉?可是等等,为什么这次的幻觉这么真实?她锻炼自己的异能时试验过,不管幻境多么真实,皮肤的感觉总是会漏出破绽。但现在…男人的体温、气味、心跳是如此清晰,这说明…

韩冰猛然坐起,偏巧春七少正低下头看她,她的头顶猛然撞上春七少的下巴,两人都是痛叫一声。韩冰还好,春七少的舌头却咬出了血。

这意外,暂时缓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看着春七少渗血的唇角,韩冰忍住上前探问他伤口的冲动,也只是干巴巴地问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然而春七少还没有回答,她就先大吃一惊,看着周围熟悉却又很不想再见到的场景,惊恐地问,“这里是哪儿?难道是…黄泉旅店!”说着,她冲出门去,站到那环形的走廊上。八角型的天井无言,但韩冰的心一直沉到黑暗的最深处。

为什么,又回到了那神秘可怕的旅店?!

“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喃喃自语。

“你没有印象吗?”跟在她身后的春七少皱了皱眉,“这么说,你从失踪到现在,一直是在昏睡状态吗?”

“我没睡。”韩冰茫然摇摇头,“我只是…只是…”她无法描述那种陷入黑暗中的无知无觉感,“我只是闭了一下眼睛。”

“你闭上眼睛之前,是几号?”

韩冰回忆了一下,有点失神的报出日期。

“你手机还在吗?”春七少提醒。

韩冰立即就明白了。

手机到了这里就没有信号了,但至少日期显示还在,偶尔也可照明。只是当她看到那串数字时,简直无法相信。

三天了。

最后意识清醒的时候是在T市那幢当年位于德租界的西式别墅,睁开眼,却是又回到了黄泉旅店。中间的时间段是她一直昏迷,还是又失忆了?

她痛苦的抱住头。她有点受不了了。她一直想以慈悲心面对这一切,可是老天对她可慈悲吗?她只是普通女孩,想过普通的生活,那个能力来的时候,没有人问过过愿不愿意接受!

“韩冰。”春七少看韩冰猛然发抖,抚上了她的肩。

可是韩冰却大步一退,甩开春七少的手,“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你!”

春七少没想到韩冰的情绪反应这么剧烈,一时愣住。眼看韩冰就要往楼下跑,神情间仓皇而不理智,他当机立断,拉住韩冰,把她扛在肩头,回到房间,直接扔在床上。

“你冷静点!”

“我不!”韩冰一向温和而疏淡的面容第一次这么任性,让春七少的心生生撕扯着疼痛。

假如,一切是父亲布的局,他绝不会,让韩冰成为牺牲品。他忽然想起一首曲子《温柔的怜悯》,他现在胸中就激荡这种情绪,又心疼又心软又无可奈何,想拥抱,却紧绷着身体不能动弹,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低下来,带着点苦涩。

“熬过去,都会好的。”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保证,会给你一个结局,让这些神秘的事情,让这个黄泉旅店,彻底有个交待!”

“你要怎么做?”韩冰泪流满面,不知道是气愤、恐惧、还是绝望造成的。

“相信我!”

“我没办法相信你!”

韩冰的直率回答令春七少又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我们之间有误会,你觉得我没安好心,骗了你。对此,我不解释,因为我确实有欺骗你的地方,但不是关于感情。可是,前两次我们来到这里,身边总有其他人在,有李导,有谭和尚、甚至两个凶手姚清杨和吴姐。可是今天,甚至是这段日子,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所以我们必须互相依靠,不然谁也不能保证能活着出去。明白吗?韩冰!你可以继续误会我,或者恨我,但这时候却不能离开我!”空旷令春七少的声音轻轻回响,掷地有声,透着无法形容的坚决。

韩冰不是个冲动的个性,只是刺激和变化来得太突然,一时失控罢了。略冷静些,她就明白春七少说得很对。不管多么想逃避他,逃避自己受伤害的自尊,但事实就是事实。而今,他们必须联手。

“好。”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理智下来,用力点头,“但是,现在是什么情况?”

春七少望着窗外东升的旭日,只感觉黄泉旅店本身的阴森压力慢慢减弱,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先下楼去,看看旅店的门是不是又被封锁住了。虽然我觉得还能自由出入的可能性不大,总要看一下才死心。”

“如果,又出不去了呢?”韩冰打了直寒战问。

“那我们就吃点东西,然后互相说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对照一下,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线索。”韩昏迷三天,一定饿坏了。而他,也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水米没沾牙。

幸好他来的时候是半夜,现在是白天了,有一段时间的缓冲。

韩冰同意他的计划,两人来到楼下。令他们意外的是,旅店的门窗确实不能通行了,但却是被外力锁死的,并没有法术或者神秘力量一类的。这时候,春七少只恨父亲为了防盗,把这个地方设计得如此强悍,如果锁上门窗的“人”不主动打开,他用蛮力也出不去。

况且,这时节不是旅行旺季,若几天没人到此地,也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求救。

“是人为?”韩冰疑惑。

春七少耸耸肩,“谁知道?我调查过,这里的门窗都由电脑系统控制,只要知道密码,远程也可做锁死操作。听说现在连鬼魂也会上网,所以说不定是谁把我们关起来的。而且,不要希望挑夫老张来救我们,只有有客人的时候,解开电脑禁制,门窗才可自由打开,或者自外由密码与指纹锁打开。但若有客人,老张会得到通知的。”

“这么说,没人知道我们进来?”

“是的。”

“真先进。”

“没错,有钱嘛,烧呗。”

“那打碎玻璃呢?”韩冰突发奇想,“之前的两回,是我们陷入幻觉,只觉得门窗无法靠近,现在不同,我们是清醒的。是…吧?”说着,她掐了自己一把,好疼。

“玻璃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春七少无奈地道,“玻璃内部有金属丝,四百公斤以上的力量才能打碎,而且还得力量点集中。可惜我不是大力士,也没有趁手的工具。”他看着韩冰,话题一转,“再说,你愿意就这样离开?如果不弄个水落石出,难保以后会出更要命的事。”

“我害怕。”沉默半晌,韩冰终于开口。

“我也害怕,可是我的人生信条是:没用的事,不去做。现在害怕没有用,想办法解开谜题才有生路。”他抬起头,看了看旅店的穹顶,“我觉得,咱们前两回来这里,发生的事都是偶然。但这一次,不同。”

“哪里不同?”

“我说不上来。”春七少在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或者是有人为的感觉在其中,不只是这个神秘的旅店要让我们做什么,所以我觉得这一次应该会有答案。”

韩冰沉默。

而既然知道出不去,她开始感觉到极度饥饿和干渴,干脆再不多说,径直到厨房去找吃的喝的。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厨房里没什么食物,找了半天,只在角落找到了些不知有没有过保持期的方便面。从这个角度来说,果然旅店的管理员,挑夫老张并不知道有人入住。不然,他会准备好吃的,以便客人自行做饭、食用。幸好,此地的饮用水管道是通畅的。

韩冰煮了自己的面,在一边食不甘味的吃。倒是春七少胃口很好,连吃了三大包,还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鸡蛋,连面一起煮了吃掉。

之后两人到大堂去,互相交换信息。

韩冰把这些日子的怪梦,以及遇到谭和尚,发现那梦中的女人是谭和尚的高祖姑姑,到最后她和谭和尚出差到T市,在那间别墅里遇到的可怕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

春七少听得分外仔细,甚至让她连说了三四遍,关键处还反复问询,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令韩冰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你知道这个百年前的女人?”她问。

春七少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在我家大宅的阁楼上,看到了她的画像。如果,你描述的是一个人的话。只是那幅画从前没有,我很肯定,顶多是最近半年来新添置的。”春七少把自己遇到的怪事也详细说了,“这个女人反复出现,你不觉得奇怪吗?”

“觉得。”韩冰点头,“还牵扯到了谭和尚。”

“是啊,谭和尚。”春七少微眯了眼。

韩冰纳闷,“怎么了?”

“谭和尚有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

☆、第八章 是他吗?

“你想,你无缘无故的失踪,如果他不是心中有鬼,报警与否先不提,至少他会想尽办法通知我,或者李导。他手里,有我和李导的私人电话号码。可足足三天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是绑架你的纸条送到了我手中,还有你昏迷的照片。刚才你不是说过,他爱好摄影吗?虽然我不太懂这一行,毕竟接触影视事业五年了,那照片的水准还是看得出来的,不比专业摄影师差。可惜,之前我不知道你身边发生的事,不然也不会…”他没有说下去。如果不是他和韩冰之间发生了隔阂,怎么会被人操纵在股掌之间?

韩冰被抓来三天,不,确切的说是两天多时间,如果从T市直接到了朝凤岭,睡在黄泉旅店里,她没有陷入任何噩梦和幻觉,却一直丧失意识,那么只能说…旅店的神秘力量是可以操控的。

问题是:谁在幕后?为什么他来了,韩冰就苏醒?

“你就直接跑来了?没调查或者报警?为什么?”韩冰突然问。

“因为你!”

因为你在这儿,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照做。因为…我承受不了损失你的后果!

韩冰怔住,随后闪避开春七少的眼神,有说不出的慌乱。她觉得自己没出息,大约是感情经历太少的缘故,心底做着绝缘的准备,但看到春七少时,却还是有触电的感觉,此时听到他这种饱含感情的话,更是心神大乱。

看得开,放不下,大约就是她这样子吧。

于是,只有仓促的转移话题,“那…那你觉得所谓的人为,是谭和尚搞的鬼吗?”

“就算不是他,和他也脱不了关系。”

“他为什么那么做?”韩冰有点气愤,因为之前她是很信任谭和尚的,“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第一次来黄泉旅店,接近我们就有预谋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我觉得,至少在我们最开始认识他时,他对黄泉旅店没什么控制能力。”春七少想了想谭和尚在凶局案和玻璃美人案中的真实反应,“现在,他大约掌握了一些东西。假如他说的是真的,我们在幻觉和梦境中看到的那个上世纪初美人是他的高祖姑姑,最狗血的猜测就是什么百年恩怨,春氏制作的影视剧中,这样的情节就不少。”

“可是,我感觉她没有恶意,我是说高祖姑姑。”韩冰疑惑。

她想起那两条灰影子想带走她时,高祖姑姑的阻拦,当时只觉得害怕,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心头软软的,似乎…高祖姑姑有话要对她说。

“等等看吧。”春七少微叹了口气,“很多时候,表象掩盖真相,不到最后,很难判断。”

他其实不相信前世今生,因为他觉得人之渺小,灵魂之无奈,是人力和精神力都无法控制的。就算步入轮回,谁能知道自己再度出生后会是谁?相爱或者相恨的人,会在来世遇到的可能性应该很小吧?从概率上讲就不可能。

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机器,冷酷无情,但公正而有规律。它推动世间万物前行,最终把一切辗碎,再重新组合,让死亡变为重生,周而复始。茫然又无知的万物,怎么会知道前生与未来中自己的道路?

一切自混沌中来,又从混沌中去,在混沌中的重复,因为混沌而崭新。

除非,有极大的机缘和巧合,或者强烈心念加上神秘的术法,就像是在考试中作弊,才有可能把前世今生连接起来。那位高祖姑姑,生前与死后,都是这样的人吗?

两人再度交流了一下细节,就回房间去休息。韩冰已经睡了两天多,除了手脚酸软外,根本没有丝毫的困意,春七少却连急带累,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之前他们检查过,所有的房间都是锁着的,只有二楼八号B能以房卡打开,所以尽管十分不自在,但他们还是得同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