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一脉今日绝,他至死难见先祖。

那孩子看着他神色,嘴角弯起一抹满意的弧度:“我不伤你,我甚至不问你任何事情,只要你此刻放下这包裹,转身而去,你家族的那个孩子,从此便会安枕无忧。”

竖起手掌,尚带童稚的声音听来竟也铮铮有声:“以我圣宁血脉为誓,违者,断嗣!”

林中众人齐齐动容——一手掀翻大成皇朝统治的宁氏家族,是大成皇朝外戚之族,据说百年前是大成属国皇室血脉分支,百年前被大成吞并,因此宁家私下自号为圣,极重血统承继,这样的誓言,是相当重了。

男子表情不变,眼神中却已露出沉吟之色,显见已被他的誓言打动。

“拿来吧…”那孩子察言观色,立即轻轻伸出双手,舒展向前,一个等待接过的姿势。

密林黝黯的色彩里,腕骨精致掌心如玉,语声如一缕细丝悠悠散开,缠缠绕绕捆上男子驿动不安的心神。

“血浮屠只剩下你一个…普天之下,只要这里的人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你曾做过什么…”低沉的声音听来无尽诱惑,幽幽盅惑人心,“你只要放开手,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人可以为难你家族…”

男子沉默着,似在思量,眼神悲凉而遥远,似乎想透过此刻暗沉的天幕,看见想要看见的人。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等着他退,或进。

等着自己成为这个辉煌皇朝的终结者,等着这皇朝最后一点星火熄灭。

这一刻沉默厚重宛如实质,泥浆般凝结,将众人身心动作都似要束缚。

很久以后。

男子终于抬头,望定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意轻浅,深重晦暗的色彩里,看来浮薄如早间的雾气。

那孩子眯着眼睛,眼神里掠过一丝寒芒。

男子的手,却已经抬了起来,掌心微赤,显见已经提足了真力。

那孩子眼神收缩得更紧,身形却纹丝不动。

那男子提掌,却不是放开的姿势,而是突然向下一沉。

沉向怀中锦缎包裹的前心!

于此同时悲愤的笑声激越荡起,震得这林中落叶簌簌而下。

“国将倾亡,何来家族?既然如此,不如都毁个干净!”

眉头一动,那孩子刹那间轻烟般掠了过来,与此同时密林四周一直虎视眈眈的身影都动了,灰色暗影如收束的网,四面收拢,势必要将男子手中的动作阻止。

然而他们动作再快,又如何能比落掌的速度,隐约间红光一现,手掌已经按上包裹。

“呜——”

半声呜咽尚未响起,便已戛然断绝!

那声音那般细弱稚嫩,在午夜风雨密林中,如残烛星火,刹那飘摇,转瞬消逝。

所有人面色铁青。

少年的眼神,一层层的冷了下来,他盯着男子,明明身形尚小气势未足,看来却如一条幼龙于长天之上盯住了山野大地上奔驰的虎。

只是那眼神在掠过那已经毫无动静的包裹时,依然有几分狐疑。

那男子却随手将包裹一抛,愤声笑道,“既已与皇朝同殉,也无所谓葬在哪里!”

包裹飞了出去。

众人齐齐仰头,看着飞龙舞凤的锦缎包裹在半空中划过一条金色的弧线,以一种惊心动魄的弧度迅速落向密林后的崖下。

少年眉一扬,飞快叱道:“拦下!”

立时有人腾身而起,男子却飞身掠了过来,直直扑向少年,半空里手一掣寒光闪耀,罡风呼啸劈向少年天灵盖。

所有人惊呼出声赶紧回转,再也无心去追那个包裹,男子却在将要扑向少年身前时突然长声一笑:“血浮屠与皇朝共存亡,不敢多活一刻!”

他手一抄捞起地上那团看不清脸面的血肉,身形一扭,比那包裹更快的冲向崖下。

众人不想他在万里奔逃精疲力尽时刻依然有如此速度,一时都追不及,眼看他放弃对主子的攻击,半空中都舒了一口长气。

不想惊变突起!

“轰!”

天地灰蒙中突然迸开明烈的色彩,半空中腾起一朵乌金色的花,巨大的气浪将穿林而入的绵绵雨丝激飞,下了一道斑斓瘆人的惨烈血肉之雨。

一片深黑亮红腥雾弥漫里,正当其冲的那金尊玉贵的孩子,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四面惊呼声都似要凝结!

良久,一些淡红的碎肉,扑簌簌自树叶之端无声滑落,瞬间在人脚下积了一堆,那是刚才被扔在少年脚前的血浮屠卫士最后遗骸。

刚才男子看似拎起尸体离开,却在敌人最不防备的那一刻,引爆了藏在尸体中的炸药。

衣袂带风声瑟瑟,所有人都向倒地生死不知的主子赶了过去。

却有一声怆然长笑,自未散硝烟之中响起。

“以我血浮屠已死之身,尚能换得乱臣贼子贱命一条,三弟,你可以瞑目了!”

半空中浴血黑衣人,凝目脚下那早已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一堆,眼神疼痛而欣慰。

所有的血浮屠高层,体内都有一颗雷弹火器,用来在最后关头与敌人同归于尽,久经训练的血浮屠,临敌保命和杀人的技巧也非同凡响,一路追逐,众人早已知道也许会有遇上敌方重要人物的一天,而自己的尸体也很有可能被拿来动摇己方军心,所以哪怕被围攻而死,都很有默契的没有选择自爆,为的就是这最后一个机会。

既已身死,何惧再抛了这血肉皮囊?拿来拉个垫背的也好。

男子一眼掠过,再无留恋,长啸一声。

啸声如苍龙,在深邃密林之中飞越穿梭,震得叶上露珠晶莹滚落,如英雄最后一滴男儿泪。

围着少年的众人被啸声所惊,骇然回首。

只看见一片染血的黑色衣角飞驰而落,消失在苍青的崖边。

众人怔怔的看着,被凄迷的月色染得脸色苍白,眼见那一幅衣角湮灭于黝黯崖下时,所有人不禁吁出一口长气。

眼神里都缓缓浸出些许的怅然和迷茫。

眼见他高楼立,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六百年繁华金粉、十万里锦绣江山、曾引鞭断流、曾万国来朝、曾威凌天下、曾四海俯伏…所有属于辉煌绝艳大成皇朝的骄傲拥有。

自此刻…

终换了主人。

 

和光十六年,绵延国祚六百年、盛极一时的大成皇朝,倾毁。

于金宫玉阙断瓦废墟及前朝皇族尸山血海之上。

天盛皇朝,立。

 

 

卷一 忆帝京 第一章 我手脏

长熙十二年,冬。

天盛皇朝都城,帝京。

一大早起了蒙蒙雾气,薄幕般沁凉的浮游于天地间,落在西华巷秋府深红明亮的琉璃瓦上,起了一层淡淡粉白,那点覆在雪色霜花下的深红,便收了几分艳烈,生出几分温润可爱,像经了霜的冻果。

冻果…

凤知微咽了口唾沫,摸了摸突然开始咕咕乱叫的肚皮。

深秋熟透的鲜红的柿子,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冻过,加点九酿极品蜂蜜,盛在景丰薄胎雪瓷盏中,晶莹嫣红如琉璃,抿一口,冰凉沁甜,一颗玉般的滑进肺腑,抚平她肺腑之中盘旋不去的难熬燥热。

可惜…那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享受了…

凤知微神往的仰着头,似有若无的叹息一声,懒洋洋挥动扫帚,将道路上积雪,扫到路边人工湖内。

扫帚柄冰凉,还积着点冻雪,平常人看着便会觉得冷,凤知微却舒舒服服抓着,只觉得那凉意,真令人舒爽。

身后突然传来环佩叮当之声,浓郁香气随之袭来,凤知微没回头,却顺手将手中扫帚平平一捺,一些凝结了的冰珠子,滴溜溜滚在前方地面上。

“哟,这不是我家凤小姐?”身后的女声带笑,那笑里透着鄙薄的寒气,“一大早的,这是在做什么呢?”

“如您所见,”凤知微回头,将扫帚拢拢,“扫雪。”

“这种下人活计,怎么能让金尊玉贵的甥小姐来做?”女子二十余岁,妆容精致,一双眼角微微上挑,抹了点淡淡的银红胭脂,是今冬京城最为流行的“飞靥妆”,“你舅舅知道的话,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

凤知微微笑,垂下眼睫。

“舅舅日理万机,哪能用这种小事烦扰他?有五舅母心疼我便够了。”

“也是,你舅舅身兼五军都督并飞影卫指挥使要职,天盛皇朝武将第一人,实在没有闲工夫理这后院诸事,你知道分寸,舅母少不得要多照看你。”秋府早已失宠的五姨娘,满意的看着凤知微和顺低垂的脸…这丫头一向脾气好,怎么揉捏都不会生气,想不到那位丢人现眼的秋家姑奶奶,竟然生得出这么个温和的女儿。

“舅母今儿怎么一个人出来?”凤知微谦恭的退到一边,扫帚斜斜架着,干脆连那个“五”字,也省略了。

五姨娘听这称呼,心情大好,纤指懒懒搁在唇边,指上蔻丹鲜红,衬得眼波流荡,笑道:“说是前头来了人,也许需要我侍应…嗯,你不用多问了。”

凤知微垂着脸,面无表情…天盛皇朝民风开放,皇族大臣更是浪荡风流,日常交往,共用美姬,互赠侍妾是常有的事,秋府姬妾众多,五姨娘色未衰而爱已弛,在秋府过得寂寞,今天一大早盛装悄悄一个人去前院,八成是听说哪位贵人来了,想着来个“惊艳邂逅”什么的,也好鲤鱼翻身,换个天地。

就是不知道来的是哪个倒霉蛋。

“舅母身边没人侍候怎么成?”凤知微搁下扫帚,伸手去扶五姨娘,“我扶您。”

“别!你手脏!”五姨娘啪一下打开她的手,嫌恶的看了眼她沾了雪的手指,又看看她眉宇间不正常的微红气色,避瘟疫般退后一步。

凤知微谦卑的笑着,将手缩进袖子里。

“你也十五岁了,老在这后院里不是事儿。”五姨娘立在雪堆旁,斜瞟她一眼,“改日我和夫人说说,给你配个人,你知道的,前院里刘管事的儿子,我看着不错。”

是不错,私塾读了整整五年,《三字经》还没背会。

凤知微依旧在笑,笑得越发温柔和静,偏黄肤色上一双眼眸迷迷蒙蒙嫣然流转,渐渐便生出几分流光飞舞般的媚和艳来。

五姨娘瞟她一眼,心中一动…这丫头,若不是肤色太差,当真好姿容呢,难怪有人说她像那人…

不过好姿容又如何?那么一个臭名昭著的出身,还是个活不长的病秧子,红颜空花,注定要开败在泥泞之中。

她冷然一哂,觉得今日和这丫头话说得够多了,换成往日,哪有这心情理她?要不是楚王殿下来了,约她后院私会,喜得她心花怒放,才不会去管这丫头的终身大事。

她扬起脸,冷哼一声,想着那号称天盛皇朝美貌风流第一的楚王殿下,想着自己从此可以脱离秋府这寂寞日子,眉梢眼角喜气盈盈,抬步便走了开去。

“哧——”

脚下突然一滑,踩着了一地细小却滑溜的冰珠,五夫人站立不住,身子向后一倾,她一声惊呼,下意识伸手乱抓,手指眼看要碰到一边插在雪堆里的扫帚。

凤知微突然将扫帚拿了开去。

五姨娘抓了个空,砰一声落在地上,地面积冰之上一层薄薄浮雪,十分溜滑,五姨娘一落地便滑了出去,而前方,就是严冬之下水冷彻骨的冰湖。

五姨娘在一片天旋地转身不由主中慌乱的喊:“扶我!扶我!”

凤知微看着那女人一路滑过去,缓缓将手拢回袖中,温柔的道:“别,我手脏。”

“噗通!”

人体落水的声音听起来也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声,凤知微笑笑,拿了扫帚行到岸边,五姨娘居然会点水性,挣扎着在水中扑腾,水太冷,她一张脸瞬间冻成惨青之色,油光水滑的发髻散落下来,湿淋淋粘在脸上,像一条条黑色的游移的蛇,她似乎已经冻得叫不出声,又似乎知道凤知微不会救她,只拼命游着往岸边移动。

凤知微蹲在岸边,平静的看着,这里本就偏僻,一大早前边有事,更不会有人来,五姨娘失心疯从这里过,真是找死。

湿淋淋的人游了过来,颤抖的手指刚要触及岸边,凤知微扫帚轻轻一拨,拨了开去。

这一拨,为娘。

当年娘带着她姐弟回归秋府,跪在秋府门前三日三夜,第三天门开了,一盆洗脚水呼啦一下泼出来,门后面端着脚盆的,便是这位五姨娘的婢女。

那也是个大雪天,比今天还冷,她跪在娘身后,眼看着那洗脚水在娘头发上一点一点结成冰,事后娘高烧三日三夜,险些丢了命。

…五姨娘第二次游了过来,湖水激起大片涟漪,她动作已经慢了很多,手指僵硬着想要抓住岸边一块石头。

凤知微扫帚一伸,将五姨娘顶了出去。

这一顶,为她自己。

刘管事是五姨娘的远房亲戚,早早看中了她,先是为自己求娶她做续弦老婆,被拒绝后又为傻儿子求娶,敢情打的是父子共享一女的主意,娘为此一直闹到舅舅面前,这父子才消停了些,但是就在前几天,刘管事将她堵在了一间无人去的旧屋里,要不是她随身带着剪刀,现在的凤知微,要么做了父子二人的老婆,要么便因为失贞,被赶出秋府。

…五姨娘第三次游了过来,这女人性子居然很有几分凶悍狠厉,竟然不再试图抓住岸边石头,而是突然一把抓住扫帚,身子抱住狠狠向下一拉。

“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