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心中一惊,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顾南衣出手被阻,随即便听一人凉凉道:“别打了。”

语气有气无力,态度漫不经心。

众人却都凛然。

回头,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几个人,正沉静注视着乱糟糟的饭堂,当先一人杏色袍子月白丝绦,不热的天气偏要握个折扇,一双眼睛宜嗔宜喜,半点锁骨似露不露,容颜风情万种,表情略有猥琐。

某年某月某日一分钱不带爬墙去妓院赋诗会三流妓女然后被七朵金花当街追杀坠落于凤知微脚下的…美人大叔。

小辛,辛子砚。

不过现在的小辛已经不复那日狼狈,轻裘缓带人模人样,正似笑非笑看着乱成一团的饭堂,瞟一眼凤知微,懒懒道:“又打架了?”

凤知微觉得这个“又”字,很费人疑猜。

一堆人扑过去,抢着向他诉说凤知微极其随从是如何的跋扈骄横寻衅生事断人肢体赶尽杀绝…用词血腥态度激越,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就连凤知微这个凶手听着,都觉得自己实在是恶行累累令人发指。

顾南衣始终没动,他根本就没有看人群中心的辛子砚,从他的手指被挑开之时,他的注意力就落在辛子砚背后一个人身上。

那人黑色长袍褐红深衣,容貌僵木,似戴了面具,对场中一切不闻不问,对顾南衣目光也只做不见,就好像刚才那道挑开顾南衣手指的飞剑之光,根本和他无关。

辛子砚一直含笑听着,目光落在被重重围护着的林韶林霁身上,眼波一闪。

众人告状已毕,想着这些罪行足够将凤知微打入死牢十八次,都心满意足的住了嘴,等着这小子在下一刻倒霉。

一片寂静中,辛子砚抬起折扇,隔着人群,遥遥指着凤知微。

凤知微叹口气,想着如果他家母老虎在就好了,不然一二三四五六金花在也行啊。

众人目光灼灼,看凤知微如同死人。

燕怀石在袖子里飞快数银票,思考如何用最少的钱获得最大的利益。

林韶撅着嘴面露犹豫之色。

淳于猛杀气腾腾捋袖子,给自己一众军事院兄弟打眼色。

辛子砚的折扇,却突然从凤知微身上滑过,飞快的流水般的接连点了过去!

“你!你!你!你!你!”他毫不停息一口气点下去,一一指过被踩断手指的姚公子、林韶、林霁、淳于猛,燕怀石,“堂堂书院学子,竟然在书院清贵之地,众目睽睽之下,公然闹事,贩夫走卒一般混打一气!平日里圣贤书读到哪了?唵?”

一声带着鼻音的“唵”哼得又重又快,直接哼昏了所有人,被指的旁观的都愣愣看着他,不明白院首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明明是凤知微这边出手凶悍,怎么一股脑儿将其他人全部包圆了?

好吧,姚公子挑衅在先也算上也成,淳于猛打群架都算上也成,但又关林氏兄弟和燕怀石什么事儿?

“你们!”院首大人的咆哮看起来不像咆哮倒像猫儿叫春,“统统给我关七天禁闭!静室思过!谁出门一步,打断谁的腿,逐出书院!”

姚公子翻翻白眼,直接气晕过去。

“你!”林韶一梗脖子怒声道,“你敢颠倒黑白!我要告诉——我要——我——”

他一句话始终没能说完全,辛子砚眼一斜,可怜水汪汪的桃花眼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不过音调倒是一点不降,“告诉谁?我告诉你,入我院者,无论谁,都由我处置!”

话音未落手一挥,一队汉子立即赶来押送,林韶呛了一呛,抬手欲待示意自己的护卫动手,他那兄长林霁却突然重重将手往下一按,示意护卫站住,随即对辛子砚一躬,低声道:“是,学生们遇事不知安抚调解,反而从中生事,确实不该,谨领院首处罚。”

辛子砚“唔”的一声,偏头对林霁看了一眼。

淳于猛倒无所谓,笑哈哈拍挤往凤知微身边,道:“放开放开,听院首处置!”

一群人表情各异,被押往后院静室,奇怪的是,罪魁祸首顾南衣却没有人理会,好像这个人不存在般都将他给忘记。

不过顾南衣自己不会忘记的——看见凤知微被带走,他立即也跟着飘了出去,凤知微仰慕的看了一眼嫖客大叔——一眼就知道顾南衣只可智取不可力敌,神人也!

书院后方有座院子,专门用来给犯错的学生关禁闭,一丈方圆的小室,隔成七八间,里面只有一床一几,窗子开得小,还在高处。

凤知微数数,心道正好,一人一间。

她给推进一间小室,关门前听见一句:“好好思过!七天!”

七天。

凤知微回首,百忙中看见辛子砚遥遥负手而立,整张脸都在笑,唯独眼神没笑。

好吧,七天…凤知微笑笑,等七天禁闭坐完,也许什么事都过去了。

小室很安静,她盘坐闭目思考,正好趁这机会,将那本册子上记载的一些武功好好体会一下,她总觉得,册上一个关于练气的法门,每次她尝试修炼,都令她十分舒适。

就算练不成武功,练平了体内那股怪异热流也好啊,这大好河山,锦绣天地,怎可以二十岁便与之挥别?

头顶忽有动静,她仰头,便见顾南衣高高坐在小窗之上,左手抱着一只枕头——他专用的,右手抱着一床被子——凤知微的。

天色将黯,月光渐起,月光里比月光更宁谧清澈的人,在高处的面纱后朦胧氤氲,看起来实在很美,可惜胳膊里的枕头太杀风景。

见凤知微望他,顾南衣平平落下来,十分习惯的睡上那张小床。

凤知微叹口气,温柔的试图劝说:“少爷,你在我隔壁睡好不?那也靠得很近的。”

顾南衣的回答,是将那床凤知微的被子,扔到了桌子上。

好吧…少爷要她睡桌子。

凤知微哀怨的对着月亮叹了几声,然后哀怨的去爬桌子,爬到一半,听见那人干巴巴的道:“那个很好喝,再拿点来。”

凤知微回头——“嗄?”

然后看见顾少爷似乎十分怀念的,手指轻轻抚上自己唇。

小室无灯火,只一线月光铺开如卷,银白如霜里,那人面纱半起,如玉肌肤上唇色如春色,薄透柔软华光滟滟,而玉雕般洁白修长的指尖一搁轻轻,衬着那轻红之色,像十万丈雪原绽开深红雪莲,瞬间便艳惊所有豆蔻楼头的梦。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杏花,开在梨涡里。

凤知微刹那间连心跳都漏了几拍。

这世上最极致的诱,便是无心之诱,因懵然不知,而自然魅惑。

顾南衣却纯然不知刹那间美色惑人,他只是心念专一的突然想起前阵子那无心一尝,怀念那向来不属于他凝定人生的烈而激越的味道。

“现在没有酒…”凤知微半天才找回她的声音,不可自抑的想起那晚他是如何“喝”到酒的,脸又一次不争气的红了。

然而红完之后她又有些愤怒了——为什么他就不脸红?难道他顾少爷真的认为那酒就是在一截木头上喝的吗!

“要喝。”某人从来不管她表达了什么,只管自己要表达什么。

“没有!”凤知微态度粗暴。

“有!”

墙角下传来的声音让凤知微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觉床下居然有个洞,声音是淳于猛的,听来得意洋洋:“什么酒都有!要极品女儿红还是大漠一杯醉?”

凤知微默然——看样子淳于同学经常关禁闭,以至于连禁闭小室都给他挖穿了,还储存了不少好酒。

一壶酒塞了过来,凤知微刚要接,一只手伸过来,毫不客气拿了过去。

随即凤知微便目瞪口呆的看见,顾少爷,掀起面纱,倒出几滴酒,抹在唇角,然后,轻轻一舔…

“…”

卷一 忆帝京 第二十三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凤知微崩溃了…

这孩子出现是不是就是为了逼疯人的?

她的脸红了白白了红红了再白经历无数个轮回…眼见着他居然就这么一点点的滴呀抹呀舔呀尝啊,似乎觉得这样喝酒最有滋味,半掀的面纱下半张容颜在黑暗中也如月光般让人昏眩,而那完全不自知的诱惑天生的动作,以及因为这个动作一次次重复而导致相关联想的一幕幕回放,非常具有杀伤力的直接轰塌了凤知微的冷静和理智。

终于凤知微忍无可忍,一个前扑,不怕死的从顾少爷手中抢回那壶酒,在顾少爷发飙之前,大声道:“酒是这样喝的!”

然后她一仰头,咕噜噜倒了半壶下去,心想喝呀喝呀,醉死算啦,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顾南衣“哦”了一声,似乎很高兴发现了酒的真正喝法,他早就不耐烦了,今儿这酒尝了半天,怎么就没有那日那种比较特别的滋味呢?

他坐在那里,仰起头,隐约想起这是酒,又记得似乎有谁说过酒他只能尝一点,不过没关系,他只是他,别人是别人。

二十一年他的世界,光怪陆离而又凝定如渊,这是新鲜味道,他想知道。

伸手一招,有样学样,下半壶喝了个痛快。

半壶下肚,四面酒香愈烈了些,馥郁而清凉,那种淡淡流水中青荇的味道更加鲜明,和酒香糅合在一起,中人欲醉。

凤知微晃晃头,觉得有点微晕,心中诧异,她是个海量,看起来喝酒斯斯文文,其实是越喝越心明眼亮,今儿这是怎么了?

隐约听见洞里淳于猛唧唧歪歪的道:“…一人一杯,多了就醉死最起码三天,剩下的还我…”

“…”

凤知微恼上心头,混账淳于猛,怎么不早说!

她冷笑着,抠了抠墙上泥灰抖在壶里,塞回洞里,用凳子将洞口一塞,再也不理会那边淳于猛鬼哭狼嚎。

几个动作一做,酒劲上来,眼前越发金星四射,她扶着头转身,只觉得体内热流突然一涌,然后不知道哪里也流出一股沁凉的气息,绕着热流盘桓一周,她的体温立即降了下来,却又觉得身子酥软,随即脚下一软,砰一声撞在了某处。

脸下冰丝滑凉,淡淡草香,似乎是顾少爷的枕头。

凤知微挣扎着要起来,她可不想和人同床共枕,一边挣扎一边模糊的想,顾南衣酒量真好啊,他喝的那半壶好像比她还多点啊,这么淡定斯文不动如山啊…

眼前突然觉得一亮,那么明光璀璨的一闪,随即便发觉不是有了光线,而是顾南衣一抬手扔掉了他的万年纱笠。

月光已经走过高窗,四面只剩下那般沉沉的黑暗,然而那人只是掀开纱幕,便如流星般明光四射,摄人眼目。

那双绝艳倾城的眼睛,到底该有多明亮?是呼卓格达木雪山之巅万年积雪融化,泻就雪莲漂浮的清泉一池?还是三千里金沙海疆深海之底,千年珠蚌用生命孕育出的聚宝之珠?

近在咫尺的极致光华,因耀眼太过,而令人忘却一切本源。

凤知微并没有看见那双眼到底什么模样,更别提看清顾南衣容颜,因为下一刻,那张脸已经无限度的靠近来,低声呢喃间呼吸灼热:“热…”

他似乎真的很热,从呼吸到体温都如熔浆翻滚灼烧,下意识靠近一切比自己温度低的物体,于是那伏在枕边的女子微凉的面颊,便成了足可救赎的冰泉。

他靠近她,青荇微涩洁净的气息越发浓烈,随即一伸手,把住了她的脸。

他牢牢捧住她的脸,不满意手下人皮面具不自然的触感,手指一弹面具弹飞,女子细嫩洁白如玉如冰的脸颊,在黑暗中幽幽闪光。

他满意于这种玉般凉水般清的感觉,立即将自己火热的脸,凑了过去…

凤知微完全没有了动作。

眼前的一切实在太超出了她的思想准备。

那人清郁的气味近在咫尺,长而密的睫毛扫在她脸颊上,他将她的脸当做最好用的冰袋,捧在手中揉啊揉捏啊捏,完了还不够,用自己的脸蹭完这边蹭那边。

黑暗斗室,耳鬓厮磨…

却全无旖旎,令她想哭…

好歹她大家闺秀出身,也算幼承庭训谨守礼教,如今虽被逼沦落为生存不得不事事从权,却也不能沦落成人形冰袋…

不就是我脸上比较凉吗?

凤知微心念一动,体内那股与热流中和的沁凉之气立即开始慢慢收敛,她的体温慢慢升了上去,脸上浮出淡淡红晕。

顾南衣很快就感觉到他磨蹭着的那张柔软而微凉的东西不凉了,立即失望的放开手,然而那般逼入血脉的燥热依旧令他难以忍受,他想了想,抬手,解扣子。

解他从来都裹得严严实实的长衣。

他醉成那样,动作依旧极快极稳定,手指翻飞间,唰一下凤知微眼前就出现颈项如玉,一线锁骨精致平直,那般精妙又流丽的弧度,天神之手无法绘其线条之美。

凤知微轰的一声爆炸了。

祖宗啊,为什么你总有无数的花样来折磨我?

她含泪扑过去,不顾一切调动体内那股压制热流的寒气,将自己如花似玉的脸拼命送到人家面前,乞求:“别脱,别脱,你摸,你摸——”

她扑得太快,一把将那正在脱衣服的人撞倒,随即酒意一冲,脑中一晕,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斗室黑暗,压与被压者在酒国浮游,寂静无声。

隔壁,淳于猛高举酒壶往下倾倒,倒出泥灰一头,他摸摸头,愕然道:“喝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