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火石,从床下拖出火盆,在榻下生了火烤他的衣服和烘他的头发,又取了把梳子,给他梳理湿发。

他发质很好,握在手中锦缎般软凉,有一些粘在额上,凤知微俯身用手指轻轻帮他拈去。

宁弈便是在这一刻醒来的。

从迷乱深痛的黑暗里,从冰冷暴雨连绵不绝的世界里,他一路挣扎跋涉而出,睁开眼来,一瞬间天地皆不得见,只看见精巧纤细的玉白手指,手势轻柔的从眼前掠过。

视线再向上延伸,看得见一角精巧雪白的下颌,一瓣轻粉娇嫩的唇,在四面灰沉的背景色彩里,娇柔而又鲜明的亮着。

而四面帘幕低垂,火光毕剥,有温暖的气息透骨而来。

刚才的黑暗冰冷疼痛,仿若一梦。

或者,现在才是梦?

视线还有些朦胧,眼前的手指忙碌着,蛱蝶穿花般飞舞,他有点迷离的看着,恍惚间这场景十分熟悉,似乎很多很多年前,曾有这么一个宫室,曾有这么一个人,温柔而细致的,为他拨去额上汗湿的乱发。

一瞬间心中无涯欢喜。

那些失去的,都回来了吗?

他低低申吟一声,抓住了那手指,拉到颊侧,轻轻靠了上去。

“母妃…”

温暖的手指靠在冰凉的颊,透入骨髓的柔暖,他微眯着眼,沉醉至不愿放开。

凤知微僵在床边,看自己的手指被宁弈拉着蹭啊蹭,一时不知道是拔出来还是继续给他占便宜。

很明显这家伙还没清醒,她犹豫着,这万一一抽手惊醒了他,他发现现实恼羞成怒怎么办,可这万一不抽手,他自己回过神来更加恼羞成怒怎么办?

手指不过轻轻一颤,那人却已惊觉。

刚刚还迷蒙飘渺的眼神突然一凝,随即清明如墨玉,他抬起眼睫,一眼看清了面前的人。

环顾四周,宁弈目光渐渐锐利,放开了凤知微手指,沉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并无恼羞成怒神色,但瞬间便恢复了平日在她面前的锋利沉凉,墨玉眸瞳里迷蒙尽去,从不卸下的防备和警惕刹那重来。

凤知微将手指在裙子上擦了擦,回身去烤他的衣服,微笑道:“找个地方避雨,无意中进来的。”

宁弈怔怔看着她背影,刚刚清醒过来还有些茫然,被窝温暖舒适懒洋洋不想动,便半躺着有点麻木的看着她有条不紊的烤着外袍、深衣、裤子、亵衣…

亵衣…

亵衣?

宁弈唰的一下拉开被子,看了一眼,唰的一下又盖上。

然后开始发呆。

凤知微背对着他,淡定的举起亵衣,看看还有哪里没有烤干的。

她不举起来还好,一举起来宁弈更加忍无可忍,怒道:“放下!”

凤知微回身无辜的看他一眼,叹口气,真是的,这么别扭,我不是为了你舒服么?不然我管你内衣干没干,只要保证你外袍不被人看出透湿来就成了。

拿过基本烤干的衣物,她很贤惠的将衣服一一叠起送过来,桑蚕丝的犊鼻裤放在最上面,看得宁弈又倒抽一口气。

忍不住抬眼看她,那女人一本正经毫无机心的样子,似乎还有点小羞涩,可他就是觉得,她就是故意的。

不过这么一尴尬,压在心底的沉沉霾云倒散去了些,他叹口气,运内息在体内游走一圈,发现旧伤虽然发作,却没有恶化,也没有在那样的暴雨袭身里受寒。

这都拜她所赐吧。

衣服整整齐齐放在他身边,他怔怔看着那女子,一场暴雨洗去了她脸上易容,脸蛋小小只若巴掌大,惊心的秀气,眼波迷迷蒙蒙,和那窗外喧嚣的雨一般烟气四散,发髻乱了,她便也散了头发,俯身的时候丝缎般的发垂落,落在手背上,软软的似要揉入心底。

他突然就鬼使神差的一反手,压住了她的发。

凤知微轻轻“哎哟”一声,一拍他的手,将头发抽出,道:“别闹。”

语声轻软,带点笑意,是她一贯的温柔,却又多了点难得的纵容和体贴,宁弈突然便觉得一片冰凉的内心里,不知哪个角落点了根小小的烛,不灼热,却恒久的暖而亮着。

他在被窝里匆匆穿好了内衣,这才仔细看了下四周,眼神渐渐的暗下来,却又道:“你哪来的东西生的火?”

紧接着一皱眉,又问:“你动了她的东西?”

“我只知道你需要。”凤知微背对着他,仿佛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豫,“再宝贵的东西,也没有命重要。”

宁弈沉默下来,转目四顾,半晌低声怅然道:“还是一切没变…”

风从窗棂灌进来,穿着半湿衣服的凤知微忙着打喷嚏,没空理他伤春悲秋。

宁弈轻轻抚着胸口,自外袍衣袋里找了颗药吃了,听见凤知微喷嚏声密集,犹豫了一下道:“你把那些帐幕也可以取下来烧了。”

“你又舍得了?”凤知微回眸笑他。

“我不过是不希望你晚上赴宴喷嚏不断露了马脚而已。”宁弈拥被坐起身,神色淡淡。

这人永远那么口不应心,凤知微懒得理他,将火盆烧得旺旺的,听得身后那人道:“拖到床边来。”

真把姑娘我当成你丫鬟?

当然不满归不满,习惯做双面人的凤姑娘还是笑眯眯把火盆拖了过去。

“你过来一下。”宁弈继续淡淡吩咐。

凤知微过去,坐在床沿。

身后那人掀开被子,再次淡淡吩咐:“进来,分你一半。”

凤知微唰一下站起,表示:“我头发乱了我去梳头。”

腰上突然被人掐住,没用内力,手法却极妙,凤知微身子立即一软,随即被拖入一个温暖所在。

心怦怦跳起来,保持僵直状态缩在那不动,凤知微在狼爪里讨好的笑:“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我也没打算和你亲。”身后那人华艳清凉的气息越发浓郁,还多了点淡淡药香,闻起来疏旷而沁心,腰上的力道却不让一分,将拼死抵抗的她一寸寸往被窝里拖,“你以为你美到会让我情不自禁么?”

凤知微手指抠在床边,沉吟了一下道:“我认为我可以。”

身后那人呛了一下,随即咳了起来,一伸手干脆点了她软麻穴,往被窝里一塞,怒道:“你穿着衣服怎么烤干?我不怕被你弄湿了你还嫌弃什么?”

“我嫌弃你。”凤知微假面具终于戴不住,比他还要忍无可忍的瞪过去,“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你这样子我以后怎么嫁人?”

“嫁人?”宁弈脸上的怒气在听到这句之后突然变得复杂,噙一抹森然笑意道,“看来你还真做起呼卓王妃的梦了。”

“还好不是楚王妃。”凤知微笑得比他更假。

宁弈瞪她半晌,突然笑起来,笑完了也不理她,动手开始剥衣服。

凤知微凄惨的倒在那里,想起东郭先生的故事,觉得楚王殿下就是那条没救的中山狼。

又觉得风水真是轮流转,这人明明就是在报复,现世报啊来得快,早知道先前该给他留条遮羞裤的。

女人的衣服比较麻烦,宁弈折腾了半天才脱掉外裙,搭在床沿上就火烤着,一转头看见那女人紧紧闭着眼睛,嘴里不知道嘟嚷着什么。

他附耳过去仔细听,才听见她一遍遍喃喃道:“这位是太监这位是太监这位是太监…”

宁弈瞪着这不动声色就能气死人的笑面母虎,很想一巴掌煽下去拍死算完。

然而瞪久了,看着这身下娇靥如花,颊上起了淡淡晕红,玉白的肌肤便越发显得吹弹可破,红唇贝齿珠光闪烁,若是故意忽略掉那贝齿间冒出来的话,还是十分秀色可餐的。

而且那嘴呢呢喃喃的,也该休息了。

他突然俯下身去。

…谁的唇如此清甜芬芳,蕴藏了千万年来的春色无边,一触及便是惊艳,再深入就是失魂,忍不住便要狠狠叩开齿关攻城略地,她的温软小舌便是他此刻的无限江山。

或许原先只想堵了那呢喃的嘴,或者惩罚性的吓吓那外柔内刚的人,然而一旦触及那世间温软,便如疲惫的旅人遇上温暖的休憩地,沉湎而不愿放开。

二十三年来世事多苦,终遇着此生未曾尝过的甜,他刹那间放纵自己心的跑马,只想永远沉醉在她的葳蕤甜美,手指更深的探入她脑后的发,揽住她弱不胜衣的肩,更深的探入她,将彼此的滋味无法分界的交缠在一起。

大雨隆隆,如此的喧嚣里竟然也能听见谁细细的喘息,那般的近在咫尺近在咫尺,不留一毫空隙让彼此逃过。

火盆里突然爆出一声轻响,炸起火花。

那点星花开在幽暗的室内,像十丈烟火般惊醒瞬间的迷醉,宁弈眼神顿时清明,一翻身让了开去。

他微微抚着胸,一阵窒闷逼得他不住轻咳,唇间绽了细细的红,他抬手抹去。

这伤磨人,这药凶猛,竟导致他险些失控。

凤知微胸部也在微微起伏,脸上潮红未退,点了软麻穴动弹不得,她瞪着帐顶,想把那帐顶看成某人的脸,用自己的眼光烧出一个洞来。

衣服也用不着烤了,这么一来,光是自己身上的热度就足够烤干了。

宁弈平息了气息,拉开了一点距离,一转头看见她表情平静眼神凶狠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笑容一现又收,昙花一现般氤氲在这空寂宫室里,他将凤知微又往自己身边挪了挪,顺手脱掉她的内襦去烤,只留月白中衣,让她枕在自己劈弯,才淡淡道:“幸好…不然你害我在母妃宫里做了不当的事,倒是罪过。”

说得好像是她在勾引他——凤知微明明可以说话,却气得再不想说,发誓这辈子就算他以后横尸在她面前,她也绝对要淡定的跨过他的尸体,顺便踩扁他的脸。

“这是夷澜居。”宁弈拥她在怀,抚着她的发,觉得此刻心神宁静,往事如同此刻大雨一般被远隔在外,听得见遥远的喧嚣,却动摇不了内心的安详,忽然便不介意将从未对任何人吐露的心事,和她分享。

“我母妃‘死’后,就住在这里。”他道,“十年。”

凤知微很教衍的“哦”了一声,准备睡觉——你愿意讲,我还未必乐意听呢。

眼睛刚闭上,霍然又睁开——他说什么?

死后住在这里?

凤知微惊得浑身鸡皮疙瘩一竖,这才想起宁弈的身世大家都知,他母妃是大越某小族的公主,作为战俘成为天盛帝的女人,那时天盛帝还没建国,而那传闻中的绝代女子,在生下宁弈几个月后血崩而死,而宁弈七岁那年,天盛才建国。

凤知微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说宁弈的出身时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此时终于想了起来——生下孩子几个月后血崩而死?

血崩貌似在生产时最有可能发生,其后几率越来越小,而宁弈出生时,宁氏家族作为大成王朝的炙手可热的外戚武勋家族,权势滔天富贵无伦,什么样的珍稀药物没有,怎么会和蓬门陋户人家一样,因为缺少药物和营养,出现产后崩?

现在真相,从当事人自己口中揭出一半——原来那女子没死,又活了十年,但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隐瞒着活下去?

“大成末帝十三年,父皇起事,”宁弈淡淡道,“大越当时还只是大成的外藩,趁机宣布脱离大成藩属,自立为国,父皇当时忙于和大成皇帝的战事,鞭长莫及,直到三年后大局将定,父皇才和大越在北疆有了一战,我母妃就是在这一战中被俘,成为父皇的女人的。”

“她是大越边境落日王族的族长之女,大越有日月两族,都是出名的神秘,都住在边境山脉之内,月舞族女子擅内媚之术,落日族女子却被称为天帝之宠,两族女子向来是各地强雄争夺对象,对于我父皇来说,落日族女子的‘天帝之宠’称号更符合他的野心和梦想,然而我母妃的被俘却不是父皇有意掳掠,她出现得很奇特,是唱着歌从天而降,落于父皇马上。”

凤知微忍不住“咦”了一声,天外飞仙么?

“当日大雪,十里松林积雪盈尺,父皇大军涉雪而过,”宁弈遥遥望着窗外檐下的水流,眼神很远,似乎越过雨幕,看见多年前越边冬日,万军之前那惊艳一幕,“母妃就是在大军经过松林时,从松树端掉落,当时她身着白麻衣,抱着只小松鼠,唱着古怪调子的歌,所有人抬头看她,都以为一瞬间天仙下降。”

凤知微眯起眼睛,想着那日,飞雪、青松、苍黑的明光铠甲、白亮的枪尖,一切都是刚硬冰冷的,而那抱着松鼠白衣飞扬而下的少女,又该是怎样的明艳而柔软?

“母妃出现得奇异,军中重将一部分说是祥瑞一部分说是不祥,险些争得打了起来,父皇乾纲独断,坚持留下了她,当时母妃的语言大家都听不懂,她那歌也便没人懂得。后来母妃慢慢学了些中原语言,但始终不爱说话。”

“到了第二年,母妃怀我时,大成末代皇帝厉帝逃往大越,父皇和大越再次短兵相接,那次战事不利,大越联合厉帝带来的残军,连下七县,占据了呼延河以东大片国土,军中出现慌乱情绪,谣言,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探子?”凤知微忍不住问了一句。

宁弈瞟她一眼,唇角一抹涩冷的笑意,“是,也不是,是‘天帝之宠’旧话重提,有个大越出身的臣子说,所谓‘天帝之宠’,并不是说得此女必称帝,而是说落日族女子有天生预言能力,能预见和自身或后代相关的未来,仿若得宠于天神,得见来日——然后那首她落下父皇马上时唱的歌,也被解译了出来。”

“什么歌词?”

“不知。”宁弈摇头,“知道的都死了,现在活着的,知道那歌词的只有父皇。”

“大抵是不祥的…”凤知微喃喃的道。

“是的。”宁弈昂起头,手指无意识的有些痉挛,无意中拂过凤知微的脸,冻得她激灵灵一个颤抖。

宁弈发现她的颤抖,一伸手解了她穴道,凤知微坐离他一点,想了想,俯身将火盆拖近了些。

“你是心疼我冷吗?”身后那人低低问,语声沉而柔。

“不是。”凤知微不承认,“衣服还没干,我凑近些烤。”取过一个枕头夹在被窝里试图隔开,宁弈笑了笑,没有勉强她,凤知微看他那笑意又觉得尴尬,只好找话题:“然后怎样?”

“然后便是那样了。”宁弈平静的道,“军中上下,都要求父皇除去妖孽,当此非常时期,父皇也奈何不得,两个月后母妃生下了我,然后就传出产后血崩,‘缠绵病榻’两个月后,去了。”

“这些都是我幼时嬷嬷告诉我的。我生下来后没有见过母妃,也认为她死了,父皇当时还算心疼我幼失亲母,将我抱到皇后那里,那时天盛还未建国,她还不是皇后,去了不过十几天,我便开始重病,说是小儿褥热,大抵救不活了,皇后禀了父皇,父皇叹息一阵也算了。”

“然而就在我气息奄奄快要死去的那天夜里,皇后的院子里突然闹鬼,当时都以为我快死了,只有一个老嬷嬷守在那里,也在打瞌睡,无意中看见有白影飘过,惊吓大叫,众人惊醒后奔来,却发现我出了一身大汗,却已经脱离了危险。”

“当时这事引为异事,但是众人也没太放在心上,我在皇后那里呆着,下人们不尽心,时常受伤,太子那时正是淘气年纪,常喜欢将古怪东西塞我嘴里,我的贴身嬷嬷不敢拦,时常抱着我坐在宫外流泪。”

宁弈的语气一直很平静,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仿佛那只是个故事,主角的悲欢,早已凝固在历史里,化成那一地水晶,碎在前行的步伐中。

“有一晚嬷嬷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时看见我好好的睡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将我抱在怀里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再也不敢抱我在院子里哭泣,然而这晚之后,皇后那里再次开始闹鬼。”

“这世上的鬼,很多时候其实都来自人的心里。”凤知微轻轻道。

宁弈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温软笑意,“闹得几次,皇后不安,便说我八字和她冲犯,将我送到了常贵妃那里,常贵妃是皇后远房族妹,因为是庶出,只做了妾,她那时还没什么胆量,我便好好长到七岁,直到天盛建国。”

火盆里火渐渐弱了,四面更加幽暗,空气中有淡淡尘灰气味,黑底金边的名贵器物沉在无涯的暗影里,看起来和这故事一般的沧桑沉重。

“你…什么时候再见到她的?”凤知微忍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