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有个疑惑一直放在心里,终于有次在和众人一起喝酒时,问姚扬宇,当初怎么认识凤皓的。

那批公子哥儿早给凤知微和顾南衣整服气了,现在凤知微叫他们汪汪他们绝对不哼哼,姚扬宇姚公子听见凤知微问这个,斜着醉眼拍着他家司业大人的肩笑,“咱们哪里看得上那小子?有次和楚王殿下在外面玩,碰见这小子探头探脑,咱们要赶,殿下心情倒好,留下了,说他怪可怜见的,不妨带着玩玩,让他见识下帝京荣华也好,可惜这小子没钱,兄弟们倒说帮他垫的,殿下却又不许,说只有借钱赌的,哪有借钱嫖的?秋府家大业大,随便拿出什么来都够用了…后来这小子不知怎的便不见了,现在又冒出来…我是看不上眼这小子,真不知道哪里投了殿下的眼了…”

又是宁弈!

凤知微一瞬间想到了秋府初见,想到了五姨娘萃芳斋床下的金锁片,想到了凤皓不断的和娘要钱和那批公子哥儿的结交…其中似乎都隐约有宁弈的影子,隐在幕后,却无处不在。

他是想要知道什么吗?

凤皓身上,能有什么令他感兴趣的秘密?

还有这几天,凤皓虽然被赫连铮使唤来使唤去,但脸上有隐隐掩不住的兴奋之色,又搞出了什么事?

凤知微酒杯搁在唇边,迟迟不饮,看似神情意兴遄飞,其实酒杯里浮荡的全是心事。

心事还没喝干,恶客已至。

“大人!”一个主事带着一批人飞奔而来,神色仓皇,“刑部和九城衙门来了人,说书院窝藏重犯,要拿我们前去刑部衙门!”

“反了他!”姚扬宇今天又不管赫连铮的脸色,跑来蹭酒喝,年轻气盛的姚公子听见这话,爆竹似的蹦起来就捋袖子,“敢来青溟书院拿人?天盛建国到现在,还没出过这么荒唐的事儿!我去打发了!”

他气势汹汹带了一批人就要走。

“慢着!”

这个人的话姚扬宇不敢不听,回身怒道:“司业大人,我知道不得闹事,但是没道理欺上头来还不反击吧?”

“什么事还没搞清楚,急什么呢?”凤知微轻衣缓带立在风中,还拿着一杯酒,笑吟吟道,“总得给人家说话的机会。”

遥遥指了指大门的方向,她道:“开门,不要让人家堵在门口站累了,让人进来说话。”

“司业!”姚扬宇急道,“刑部那批衙役和九城衙门那批狗腿子,最是祸害——”

“让人进来。”凤知微一个眼神过去,姚扬宇一颤住口,眼前清风拂过,凤知微已经步伐轻快的从他身边过去,抛下的语声淡淡。

“既然天盛建国以来,青溟书院就没出过荒唐的事儿,那么在我手里,一样不会。”

凤知微人已走开,姚扬宇还呆呆的站着,有点迷惑的问赫连铮:“为什么我就觉得,司业大人每句话,都那么的无比正确呢?”

“那当然。”赫连铮豪情万丈张开双臂拥抱天空,“我小姨…哦不我家司业,最凶猛!像密林里潜伏的赤眼鹰,阴毒的狠辣,温柔的凶猛!”

他乐颠颠的追着凤知微去了,留下姚扬宇继续发呆。

“…这是称赞么?”

“兹有江淮人氏姜晓,长兴十四年暗杀通杭漕运舞弊案证人,后匿名逃脱,隐于青溟书院化名江涛,现我部特来捉拿归案。”

刑部来人三言两语说清来意,凤知微笑容不变,心底却皱起了眉。

青溟书院还是被卷入浑水了!

那场涉及六部的朝争,终于祸及青溟,传说中工部尚书的侄子和南方大户承办漕运,中饱私囊,被人发现又杀人灭口,杀人灭口又神奇的逍遥法外,之后再也找不着,不想大隐隐于市,竟然好本事的藏在了青溟书院!

难怪前些日子工部尚书拼命的想和自己拉交情。

凤知微一边暗赞自己真是有远见卓识啊远见卓识,一边笑道:“啊,是吗?大人们也知道,书院建制特殊,允许学生化名入学,若是有人得人相助,事先洗白来历再化名入学,书院也是难以一一辨明的。”

“司业大人很会说话。”领头的是一位刑部主事,翻着眼皮似笑非笑,“只是再怎么说,也得把人交给我。”

“那是。”凤知微立即指挥手下带刑部和九城衙门的人去寻那姜晓,特意嘱咐了不要打草惊蛇。

不想半晌一堆人气喘吁吁跑回来,当先的刑部主事脸色暴怒,凤知微心中一沉。

“人跑了!”刑部主事阴冷的注视着凤知微,“只抓了个通风报信的!”

几个衙役将一个人推出来,凤知微眼神一冷。

居然是凤皓!

“我没有!我没有!”凤皓惊惶的在衙役铁钳似的手中挣扎,拼命想要挣脱,“我没有!”

砰一声,一个包裹掷在他脚下,包裹散开,露出几个金元宝,还有几张银票。

“不是你,你在姜晓的屋子里干啥?不是你,你一个穷书生哪来的黄金?不是你,你怎么会有江淮道汇丰银号的银票?汇丰银号,正是姜晓外祖家开的银号!”

几句话问得凤皓张口结舌,半晌才眼神发直气若游丝的道:“这是他送我的…他是我最近交的好友…”

“姜晓在帝京是有个好友,据说当初那案子也有参与。”刑部主事绽出一抹冷笑,“我看就是你!”

他身旁,九城衙门的一个副指挥使手一挥,暴烈的道:“给我搜!姜晓还有同党!看看是不是还窝藏在青溟!”

“慢着!”

“司业大人有什么话要说吗?”刑部主事转过身来,一副不出意料之外的神情,“敝司搜查青溟,是得了楚王殿下手令的。”

凤知微冷冷一笑。

宁弈果然不愿意自己掌握任何权力,自己在青溟混得风生水起,他便要将自己驱逐出去。

要不然,明明刑部和青溟都是他的势力,刑部又怎么会来找青溟麻烦?

要不然,辛子砚就那么不巧,最近放手了青溟?

今日若任刑部大搜青溟,明日自己就再也在青溟呆不下去。

今日不让刑部搜青溟,也绝对不是可以解决的局。

“司业大人是要阻止搜查吗?”刑部主事步步紧逼。

凤知微一伸手拦住了要发怒的赫连铮和要打架的顾南衣,沉默半晌。

她神容宁静,眼神中却渐渐泛起一种孤清的神情,那般黑白分明的鲜亮着,像极地之北皑皑雪原里一座黑色的不可动摇的山峰。

刑部主事和九城雷指挥使看着那样的眼神,都心中一震,不知怎的有点心虚,隐约想起这位魏大人虽然出奇年轻,但是据说为人十分不好惹,只不过今日来意堂皇正大,又有楚王殿下手令,这位再厉害,还敢抗王令不成?

随着凤知微的沉默,四面的空气越发紧张,有的衙役已经将手按在了刀柄上,青溟书院的护卫也紧张的凑近来。

远处被衙役拦着的学生们在大叫:“让他们滚!让他们滚!”

凤知微笑了笑。

随即她轻描淡写的道:“搜吧。”

刑部和九城衙门的人松了口长气。

四面学生惊愕得面面相觑,难掩眼神失望。

姚扬宇带着人开始怒骂。

赫连铮霍然回首,却一眼看进凤知微眼眸。

那眼眸泛起淡淡迷蒙,诸般心思,看不清。

然而赫连铮一皱眉间,突然就打算不再说什么,他退后一步,靠树站着,想继续看下去。

刑部和九城衙门的人却已经欢喜得忘形,兴致勃勃便散开来去搜了。

“滚!公子爷的地方,也是你们搜得的?”姚扬宇堵在房门口,将一个衙役一脚踢出去。

衙役打了一个滚,半跪于地,呛的一声抽出腰刀,但畏惧姚家公子背后的权势,不敢动手。

“阻拦有司搜查者,一律请出书院!”远远地,凤知微负手而立,声音冷厉。

“呸!懦夫!以前看错了你!”一个前几天对凤知微追前捧后的公子哥儿,狠狠吐了口口水。

凤知微瞥他一眼,眼神都没波动一丝,转过头去,低低对顾南衣说了几句。

顾少爷点点头,一晃不见,四面的人忙着搜查,也没人注意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搜查果然是象征性的,过阵子,衙役们渐渐聚拢来。

“搜到什么了吗?”

“再无嫌疑,抱歉惊扰,大人可以继续了。”刑部主事点一点头打算走,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要整倒青溟,只要给搜,就是达到目的。

“真的没问题吗?”凤知微十分客气。

刑部主事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这小子还是太嫩了啊,可惜你就算客气,也挽回不了在青溟一落千丈的现实了…

“没有。”他有点不耐烦,转身。

“慢着。”

背后凤知微出声一唤。

刑部主事停住脚步。

“你没有问题,我有。”

刑部主事霍然转身,眼神狠厉。

“阁下搜查了所有的屋子是吗?”凤知微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淡淡笑问。

“是。”

“碧翎院也搜查了是吗?”

碧翎院是院首和院中重要人物居住的地方。

刑部主事犹豫了一下,有心说没有,但是刚才明明说了全部的屋子,只好继续答:“有。”

“所以我有问题。”凤知微手一摊,“你们搜查学生屋手我不管,但是碧翎院里住的人,现在都不在,我既然现在管着书院,我要对他们负责,你们搜查了他的屋子,万一有什么翻动遗失…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刚才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刑部主事心中暗骂,嘴上却温和了,“我们没有动屋子里任何东西…”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凤知微不容置疑手一可,“请。”

刑部主事犹豫半晌,凤知微凉凉道:“我要和辛院长交代啊…”

刑部主事和九城指挥使对视一眼,想起临行前楚王的嘱咐,除了要求搜查外,不得对魏司业无礼,如果魏司业坚持不给搜,也不要用强,心知殿下对魏司业很有些特殊,只好点了点头。

此时众人隐约发觉情况有点不对劲,现在换刑部主事苦着脸了,都目光发亮的跟着去。

远远的还没到碧翎院,便发现院门大开。

刑部主事“咦”了一声,心想刚才好像没这么凶猛啊,好像就在门口望了望啊。

“哎呀这是怎么了这是?”凤知微一看院子就露出一脸天崩地裂神情,快步奔过去,“哎呀你们——你们——”

她站在院子里,一脸痛惜,“气”得发抖的模样。

院子里花木倒伏,器物翻乱,一片狼藉,刑部主事和九城指挥使目光呆滞,互相对看一眼,用眼神问对方“你干的?”“你干的?”

“哎呀你们——”凤知微的惊叫声炸雷似的响在二楼,众人心中一紧,赶紧三步两步赶过去,就看见辛院首房门大开四敞,满地乱扔的书藉。

刑部主事心中一松,心想几本书扔乱了不是罪吧?

然而众人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九城副指挥使直勾勾望着地上的纸张书页,脸色铁青。

《房中术三十八法》下面压着《大成荣兴史》,《玉女攻略》旁边的《讨乱臣贼子书》翘着边,各踩了一个好大脚印,《比翼齐飞一百零八招》用乱七八糟的信封做书签,信封上抬头赫然是:“字呈楚王殿下台次…”

春宫与禁书齐飞,手抄共密信一色。

刑部主事目瞪口呆望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想《大成荣兴史》是早已明令全部烧毁,连写书人都被株连九族的第一禁书,辛院首用盒子装了放在自己房里做什么?《讨乱臣贼子书》更是当年大成余擎讨天盛的战书,提也提不得,还有那些信…院首和殿下的亲密关系,到目前都只是寥寥数人才知道的秘密,如今怎么就给抖搂了出来…

刑部主事和指挥使对视一眼,赶紧身子一错,挡住身后衙役,却见凤知微已抢先上前一步,踩住了那些信。

这个动作令两人心一松,很感激凤知微知道其中利害愿意遮掩,但是凤知微就两只脚,踩住了信,那些春宫秘法和禁书自然就昭然显现,学生们探进头来,“啊!哇!哦!”的拼命惊叹。

院首大人的名声,刹那间江河日下,更糟糕的是,还有那明令任何人不得拥有的禁书。

“哎呀你们——”凤知微又发出惊呼,那两人一抬头,便看见博古架上一个珐琅金瓶凄惨两截。

凤知微直着眼睛惊呼:“价值万金!”

那两人脑中轰然一声。

凤知微又蹬蹬蹬扑到隔壁院子,半晌,“哎呀你们——”

她现在发出这句话,那两人就眼前一黑。

凤知微抱着一个断了的剑架出来,哐啷往地下一放,抱拳对皇城方向一拱,一脸肃然,“这是十皇子在书院的住处,其中物品,很多御赐,这是他最心爱的紫檀剑架…”

那赶过来的两人望着地下剑架,开始往后退。

凤知微又扑向另一个院子,刑部主事和指挥使互看一眼,悄悄挪步,寻思着是不是先走。

两个人稳稳的站过来,挡住去路,赫连世子笑得阳光灿烂,悄悄道:“我的房间还没去看过呢,我里面的御赐东西,也多!”

顾少爷平平静静看着他们,手里珐琅金瓶尖利的碎口闪闪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