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凤知微和顾南衣商量好的对她的称呼,这个“微”通“魏”,这样不管在什么场合,这一声都不会引人怀疑。

凤知微心中一喜,顾少爷没事儿!她努力扯直咽喉大呼:“我在这里!”然而四周所有人都在狂呼大叫,数千人的惨叫狂卷如潮,她又没有顾南衣无可比拟的雄厚内力,扯破喉咙,也不可能让顾南衣听见。

而此时她觉得身子一震,落入一处低凹处,不再滚动,而四面人也少了些,慢慢爬起来一看,这里是码头下方一个修船的地方,有一道拖船的斜坡,已经离开了码头的范围。

此时她才觉得浑身酸痛,骨节都似乎裂开了,再回头看宁弈,他也狼狈得很,手上一片青紫高高肿起,脸上也有擦伤,却平静的坐着,伸手去抚摸她,似乎想确定她有没有受伤,凤知微舒一口气,道:“多亏宁澄护住我们,还得赶紧去找其他人,也不知道都伤得怎样…”

宁弈摇头,“不是宁澄。”

凤知微一怔,这才听见脚下有个人气息奄奄的道:“司业大人,是我啊…”

凤知微低头一看,“呃”的一声,竟然是二世祖第一,姚英的败家子姚扬宇。

“抱歉抱歉。”凤知微赶紧将他扶起来,姚扬宇比他们还狼狈,身上全是血迹和大脚印子。

爆炸起的时候,他正走在凤知微身边,这小子反应快,听见声音就扑了过来,一直护着他们滚到这里。

凤知微诧异宁澄居然不在,宁弈已淡淡道:“爆炸起的时候,我将他一把推到了学生那个方向。”

凤知微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爆炸起于侍卫之中,旁边就是学生,除了侍卫最危险的就是他们,所以宁弈推出宁澄先救学生。

再往里想想,凤知微心中突然一动,学生是她带来南海的,她对学生负全责,和宁弈没有关系,当此危急关头,他不顾自己,却让身边武功高强的第一护卫先救学生,为的,是她吧?

而宁澄作为护卫,保护主子是首要,他肯被宁弈推出后就先救学生,也是因为,他知道宁弈的心思?

这般念头细细一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她错开眼光,爬上斜坡,爆炸渐渐止住,硝烟散尽,满地里落了无数尸体,还有残肢断臂和挤掉的鞋子,一些受伤的百姓在血泊里痛苦申吟,一片人间地狱的惨景。

凤知微怔怔看着,眼角湿润,低低道:“也不知道伤亡了多少人…”

她突然目光一凝,看见未散的烟气里似有一些人影穿梭来去,动作娇健,似在寻找什么,随即听见身后宁弈一声:“谁!”

刹那间她回身想也不想便往宁弈方向一推,推出的同时感觉到宁弈竟也极其准确的将她一推,两人的出手互相作用,都不由自主向后一仰栽倒,随即一道剑光掠着血色,嚓一声从两人之间擦过!

隐约一声痛呼,凤知微二话不说软剑出腰,宁弈的手听风辨位,也已直奔刺客腰间而去,一声闷响后发先至,那人被打得一个踉跄,在地上滚了两滚,飞窜而起狼奔而去。

两人无法追赶,只得恨恨看着那人远去,凤知微咬唇怒道:“够毒!为了杀了我们,不惜在五千人中爆炸杀伤无数无辜,就这还不罢休,还要趁乱再杀!”

她一回头看见姚扬宇捂着手臂,一道血痕隐然,他是在刚才刺客出现时欲图去挡而受伤的,凤知微赶紧上前帮他包扎,心中颇有些惭愧——刺客来时她只记得先救宁弈,倒将这倒霉的救命恩人给丢在一边,实在没良心的很。

姚扬宇倒无所谓,笑道:“司业大人亲手帮我包扎,再伤一次也值得。”

宁弈本来还有几分歉意,听见这句脸色倒沉了沉,凤知微啼笑皆非看他,心想这人有时心眼也小的很。

远远的,有人影自淡黑的烟气中飞起,手中拎着两个人,在半空中不住东张西望,凤知微认出那身形是顾南衣,顿时大喜,挥手道:“我在这里!”

顾南衣一抬头,手一松,砰一声两个被他救下的倒霉学生落地,顾南衣已经飘了过来。

他一来就把凤知微从宁弈怀里拽了出来,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确定没事,凤知微无可奈何的任他摸,知道不爱接触人的顾少爷在这件事上很坚持,不答应他后果会很严重。

确定没大碍,顾少爷才松开手,突然道,“没树。”

凤知微怔了一怔,才想起上次的话,看来他是牢牢记住了,敢情刚才走丢凤知微的时候就想着找树,可是这码头周围光秃秃的哪有树。

“没事,”她笑道,“我在呢。”

一路从死伤无数地狱般的码头穿过,再清点从人,爆炸时燕怀石还在船上安排后续事务没下来,是最好命的一个,侍卫死了十几个,学生伤了四个,好在凤知微安排得当,乱起时,赫连铮顾南衣宁澄三大高手各自迅速出手,在最危险的爆炸中心,保证了学告的安全。

学生们都由衷感激,当此乱时,众人都在逃命,凤知微和宁弈没有先顾着自己,却首要保护了他们,这份心意实在难得。

火弹子炸起时,离南海官员距离也不远,此时官儿们惊魂未定,一个个瘫在地上起不了身,一个参议被炸断了手臂,躺在地下惨呼不断,周希中坐在一地护卫之中,脸色惨青,不似人色。

四面淡黑烟气袅袅,满地淋漓血迹,码头上落了无数鞋子,有些已经永远不能为主人穿上,散开的逃得性命的百姓渐渐围拢来,四处寻找着自己失散的亲人,有时候找着找着,便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

码头广场上一片哀声,四面人影镯镯凄凉,周希中怔怔的坐着,麻木的看着这一切,有下属来试图搀他,被他一手狠狠推开。

凤知微和宁弈,都看向他的方向——此人桀骜刚硬,为人刚愎自用,但传闻中却极是爱民,也官声清廉,不然也不能得南海父老如此爱戴,如今因为他一番私心,想要刁难钦差,组织万人码头请愿,导致这场变乱被人为扩大死伤无数,此时这番心情,想必难以言说。

宁弈突然看向凤知微方向,不必目光交流凤知微也懂得他的意思——此时正是拿下周希中最好时机,以维护治安不力导致重大伤亡为由,令他停职待勘,南海官员以他马首是瞻,拔掉这个刺头,以后宁弈离开,凤知微在南海行事将会少很多阻力。

然而半晌后,凤知微摇了摇头。

她转身,看着遍地血色的码头,看着死伤无数的侍卫,看着遍身血染的学生,看着目光哀凄的百姓,一贯温柔迷蒙的眼底,突泛上森然血色。

那血色如火光跳跃在她眸中,那层永不消褪的雾般的水汽迷茫,都似被蒙上一层血翳。

她一生里愤于微笑相对一切,但不代表她不会被激怒。

怀柔之势如果破不开这森然铁垒,她亦不惧以铁血之力摧之!

“嚓。”

黑色软剑弹开,流光一束,劈裂青石地面,裂痕深深,如昭告誓言后抿紧的唇。

“南海常氏!等着我!”

卷一 忆帝京 第六十九章 送妾

常氏有没有等着凤知微,不得而知,以燕家为首的南海五大世家,却早已等候多时。

五大世家先前被挤在人群外围,被有敌意的南海百姓和官府挡着不得其门而入,倒因祸得福,这一场火弹之险里毫发无损。

此时一批老老少少上来磕头,还没来得及施礼,凤知微已经道:“免礼,现在不是讲虚礼的时候,各位暂且把带来的人安排下去,送伤者去救医,死者帮助收殓或通知家属,等事情做完再叙礼不迟。”

宁弈早已走了开去,吩咐南海官员处理相关事务。

五大世家恍然大悟,这可不正是一个收买南海百姓人心的机会?赶紧吩咐下去,凤知微亲自带着顾南衣在四周搜寻,有伤重流血不止的,便由顾南衣截穴,再由官府或世家找来的大夫处理。

燕家动作很快,在码头四角支起帐篷做了临时医署,又给不肯离开的宁弈凤知微安排了体息的帐篷,凤知微一步都没有进帐篷,在码头广场上时不时搭把手。

一些赶来救助的百姓,默默看着这位年轻纤瘦的少年钦差毫不嫌弃帮着搬那些满是焦痕破损不堪的尸体,在血肉淋漓的伤者身侧蹲下捋起袖子露出一双洁白的胳膊便开始处理伤口,用沾满鲜血的手擦满是青肿的额头的汗和灰,一张清清爽爽的脸被焦烟血汗染成了大花脸。

一个少年被炸断胳膊血流不止,大夫使尽办法也无法阻止鲜血奔涌,眼看便要血尽而亡,家人的嚎哭惊来了魏大人,上前便是一指,血势顿缓,随即熟练的上药包扎,三下五除二救回一条壮健的生命,家人欲待磕头感谢,他早已奔向另一个帐篷。

一个有心病的老者在地上申吟,头部跌伤高高肿起,有人要去掇他进帐篷,魏大人匆匆奔来阻止,召了大夫前来救人,并一再嘱咐不可移动。

伤者多大夫少,人忙不过来,到了最后魏大人亲自救治伤者,半跪于一地尘埃和泥泞,抱着渔民肿起的腿,轻轻脱下那些沾满鱼鳞和污物血痕的靴子,仿佛没有闻见那些血腥和海物交织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永远平静,永远悲悯。

敌意在消散,感动在滋生,一些原本避她远远的百姓开始围上来,一起搬动伤者,清洗伤口,拿布递药…

码头广场上,嚎哭咒骂,慌乱无措之声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紧张而有序的救治氛围,凤知微一个眼色,便有人自动上前帮手,官府、百姓、钦差护军,三方力量,在一次不友好的迎接仪式后,因为一场灾难,居然第一次实现了合作无间。

青溟书院那些娇生惯养的学生们,观望了一阵后,也捋起袖子加入队伍,姚扬宇躺在担架上,自作主张的大声指挥着凤知微的护卫给大夫打下手。

灾难面前,往常分崩离拆的人心,才会因为悲悯而更容易走近靠拢,凤知微在水盆里洗干净满是血迹的手,望着各处忙碌的人群,心中涌起淡淡感慨。

月色淡淡升起来,经过一整天有效的处理,广场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帐篷里隐约的申吟声,似有若无的在海天一色中飘荡着。

凤知微还没休息,在广场上四处溜达,白日里一场纷乱,死数十,伤数百,真正炸死炸伤的并不是很多,倒是临急慌乱踩踏而死的不少,凤知微担心那场混乱的挤压,会将有些人挤入一些不易被察觉的缝隙。

广场上伤者遗下的破碎的衣物在风中颤抖,彷如一双双手在无声招魂,一弯冷月映着四处泊起的血泊,整个广场看起来像栽满血色浮萍,凤知微满目哀凉的慢慢行走着,不时拣起一些物品,金锁片、荷包、绣囊…那些载满家人和情人爱的纪念物,如今已没有了主人来珍惜。

顾南衣跟在她身后,他不知道凤知微在想着什么,只觉得前面这个背影看起来有点落寞,双肩削瘦,月光打上去都似沉重难载。

他突然上前一步,将臂弯里一直搭着的东西往凤知微肩上一披。

凤知微只觉得肩头霍然一沉,什么重物沉沉压上来,险些以为是刺客,一侧头才啼笑皆非的看见,顾少爷把一块一直拿着的多余的半张帐篷布,压到了她肩上。

这是在干什么?凤知微抓着帐篷角,挑眉用眼神问他。

顾少爷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凤知微惊讶的发现,他面纱后的眼光似乎转了转——他不是一向要么直视人,要么便垂眼看自己面前的一尺三寸地的么?

看来想得到顾少爷的回答是不太可能了,凤知微叹口气,猜想着顾少爷是不是叫她去搭帐篷呢?忽听顾少爷开了口。

“穿了不冷。”

凤知微又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怕她冷?

他是在帮她披“衣服”?

她怔在那里,抓着沉重不透气的帐篷布,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恍惚间想起这似乎是第一次顾南衣明确表示出类似“关怀”这样的情绪。

他一直在意她的生死,但在她的感觉里这种在意更像是被强加的任务,他只是不折不扣去刻板的执行而已,就像吃小胡桃或八块肉,去做,没有原因。

在相识的最初,他踢她下床,让她睡床脚踏,把她洗得不够满意的衣服扔在茅厕里,即使是保护她,抓着她的时候也经常重手重脚不知道收敛力度。

是什么时候,鸿蒙开辟,透了这一线明亮天光?

又是何方神圣,操灵智之刃,划裂遮没他混沌人生的重重阴翳?

月色幽凉,广场沉寂,淡淡烟气里语声遥远而模糊,她和他在秋夜的风中沉默相对。

良久,她拉紧了帐篷布拢住了身子,仿佛那真是一件披风,微笑道,“嗯,很暖和…”

顾少爷满意的点点头,他也觉得很暖和,看起来很暖和。

凤知微却在发愁拖着这帐篷披风可怎么走路呢?

没拖几步,顾南衣突然耳朵一动,凤知微随即也察觉了。

前方,是一堆杂物,都是些渔民常用的盆网和摊晒的海菜之类,一点细弱的声音,从那些杂物下传出来。

凤知微三步两步上前,拨开杂物,倒抽了口凉气。

盆网之下,一个年轻妇人死在那里,背向外,身子半侧蜷缩着,奇异的拱成弧形,在她腹部之下放着一个盆,盆里一个孩子细细的哭着。

很明显,乱起时这妇人被人潮挤到这里挤压致死,却始终将孩子护在身下,她害怕自己倒下时压住孩子,不仅用背顶住了挤踏,还将孩子放到了盆里。

那盆不小,如果当时她能用盆把自己覆盖住,想必可以逃得一命,然而她想必已经重伤失去了力气,只能选择保全孩子。

凤知微望着那盆,眼眶微微的湿润了。

天下母亲,天下母亲,平日里平凡近乎于琐碎,唯艰难险阻之时,方可见深爱的力度跨越生死。

她将那孩子抱起,孩子果然毫无无伤,只是饿得哭,却又没有力气嚎哭,一旦被人抱起,立即用幼嫩的手指紧紧勾住了她的手。

凤知微忍不住笑笑,将脸贴在他吹弹可破的颊上,用帐篷布将他好好包起。

这一包便发现,孩子穿着十分精致,有种低调的奢华,脖子上的金锁片上没有字,却镶一块硕大的黑耀宝石,宝石之端泛深紫之色,华光四射。

再看看那死去的女子,衣着平常,普通人家装扮,一点首饰都无,凤知微心中倒有一丝疑惑,难道,不是这孩子的母亲?

不是母亲,又怎么能做到这一步?

这锁片太过珍贵,她想了想,摘下收起。

将那孩子抱在怀里,他立即不哭了,乐滋滋的吮指头,凤知微突起促狭之心,将孩子往顾少爷怀里一塞。

“你抱抱。”

顾少爷霍然被塞进这么一个“东西”,火烧了似的跳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扔,凤知微也有点紧张的望着他,做好去接的准备,然而那个扔的动作做到一半,那孩子似乎察觉,哇的一声哭起,顾少爷大惊,手刷的一下收回来,紧紧抱着孩子,僵在那里不动了。

“对了,不能扔,不能扔。”凤知微松一口气,笑眯眯的教育他,“你看,很可爱的是不?”

顾少爷默然半晌,和她商量,“不要。”

“要。”凤知微坚持。

“不要——”

“要——”

“不要不要——”

从来不肯多话的顾少爷都开始说叠字了,可见震撼很严重,凤知微露出笑面虎似的微笑,抓起他的手让他去摸那孩子细致如瓷的脸,“你摸摸,这就是孩子…这就是香,和温暖。”

顾少爷一个雷击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雷劈下来,手指被拉到了孩子脸上,一触之下便是一颤,随即有如过电一般很快缩开。

“是不是很滑软,很香?”凤知微笑吟吟,不怀好意望着他,“你也曾这么软,这么香,抱在母亲的臂弯,你也应该听过母亲的小曲儿,被父亲这般抚摸过脸。”

顾南衣又颤了颤,一瞬间似乎有些失神,似乎在那一霎被凤知微的言语和怀中陌生的温软,带到了遥远得仿佛隔世的另一个世界,那里有色彩,有音乐,有笑脸,有他这一生里所有不能有的东西。

小小软软的身体抱在怀中,令他如此的不自在,像没有穿衣服在外面走,他应该讨厌的,应该像以往一样直接扔开,然而对面她的语声那么轻轻柔柔飘过来,他从她声音里听出和平日不同的感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却直觉的知道,不能拒绝,不能扔开。

她的声音里,有希冀和愿望。

希望他的天地不只那一尺三寸和八块肉,不只是一片空漠和拒绝,希望他拥有更斑斓的色彩,更丰富的情绪,更广阔的天地,更饱满的人生。

希望他懂得,人世间一切可以为之流泪争吵喜悦欢呼的存在。

顾少爷僵硬的抱着,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里,只是那抱着孩子的手臂开始颤抖,凤知微好笑的看着,觉得顾少爷抱孩子的模样真的很可爱啊很可爱,只是大高手被逼成这样实在有点不厚道,还是慢慢来吧。

她施恩似的把孩子抱过去,顾少爷发出生平第一次的长气,随即唰一下跳开,一个起落便钻进了远处的帐篷里。

岿然不动的顾少爷,被没良心的某人逼到狼狈逃窜,某人还毫不以为耻,在原地笑了一阵,抱着孩子找到燕怀石,要他立即找个乳娘来,随即进了宁弈帐篷。

宁弈也没睡,在油灯下支肘静静沉思,晕黄的光圈落在他眉睫,他看起来微微有几分疲倦,长睫在眼下挑出淡淡弧影,显出难得的沉静和温柔。

听见声音,他立即抬起头来,道:“深更半夜还在外面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