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意思。”凤知微肃然道,“今日非天盛朝廷法定休息之日,各级官员却不在其位,聚会酒楼,冶游楚馆,败坏官声,有负朝廷托付之责,下官忝为南海道钦差,有监督当地官政之责,这事儿遇见了如果不管,岂不有伤陛下识人之明和重任之托?”

她冠冕堂皇,第一句话就将天盛帝搬了出来,周希中知道她会用这个理由,想好了辩驳之词,却因为最后一句话生生堵在了喉咙口,半晌厉声道:“朝廷官员也是陛下指派,魏大人这种不留情面做法,不也没顾及陛下识人之明,没将朝廷颜面看在眼里?”

“大人此言差矣,”凤知微笑眯眯,“只有二品以上在外封疆大吏是陛下亲自指派,如果今日周大人也在那些地方和下官相见欢,下官还真不敢一绳子捆了大人,有伤陛下识人之明,所幸大人官声卓著,这样的事自然不会有,而那些参政参议们…”她笑笑,“可都是大人上表举荐的当地官员。”

周希中语塞,凤知微却已收了笑容,手中茶盏向几上一搁,清脆的瓷器交击之声,听得那群蚂蚱齐齐一颤。

“周大人问完了,现在该下官来问了。”她清晰的道,“下官受命钦差南海,前来就办船舶事务司事宜,这是朝廷国策,不容有失,下官不明白大人为何推三阻四再三为难?码头迎接煽动万人请愿,商谈之日故意遣散官员,大人是存心要和朝政对抗?和国策对抗?和陛下对抗?”

她一直温柔和缓,此刻却神色凌厉语气逼人,周希中心中一震,知道此刻才是魏知真颜色,面上却一步不让,冷声道:“国以民为本,朝政也应该遵循百姓意愿!南海世家欺行霸市倒行逆施,船舶司若为世家把持,将更增其气焰,南海百姓不依!”

“欺行霸市来源于官府逼迫,若非南海官府煽动百姓对立,冲击各地世家商行,导致矛盾滋生,何至于世家以控制经济力量手段反攻?”

“南海百姓由来便与世家对立!南海一半商贸据于燕氏,一半渔民属于黄氏,三分之一土地被上官家占有,将近七成百姓受过世家压迫!若无官府护持,不知多少渔民被世家驱使,死于海上!”

“若无世家雄踞海上发展商贸,那又何来你南海富庶百姓温饱?若世家真和官府两败俱伤,受害者谁?还是百姓!周大人看似诚心为民,实则目光狭隘一至于斯!”

“魏大人是被燕家佳园美姬迷昏了头!本府从未说过不允许世家经商扩业,却绝不赞成世家入仕!富可敌国已经难以控制,一旦再掌握权势,异日南海,前景堪忧!”

两人一番诘问都说得飞快清晰,雷霆闪电毫不停息,听得那群蚂蚱们簌簌颤抖,震惊中也开始佩服那个魏知,那么温柔和煦的一个人,竟然气势毫不输于纵横南海的周霸王。

周希中和凤知微,却已经停了下来。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地步,其间为难都已清楚,半晌凤知微道:“周大人,惜一步说话。”

周希中默不作声带她进了书房。

两人都平静下来,周希中还给凤知微斟了杯茶。

“下官手中弹劾奏本,涉南海上下官员四十八人。”凤知微平静喝茶,“这本子,是今晚便交托驿站发往帝京,还是就此撕毁,由大人裁决。”

“你在威胁我。”周希中神色不动。

“是。”凤知微答得轻松。

冷笑一声,半晌,周希中道,“你要什么?”

凤知微心中一松,面上声色不露,淡淡道:“船舶事务司建在丰州,在上野县设分处,由燕怀石任司官,副职各由世家抽选一人担任,事务司职权独立,不受南海官府干涉,直接对户部负责。”

“你知道我为什么反对设事务司?”周希中没有立即回答,半晌道,“就是因为你要将事务司给燕家,南海世家除燕家独大外,其余基本势力均衡,这些年为了平衡他们互相牵制,我费了很大心力,为了阻止世家对官场渗透败坏史治,我更是连睡觉都不敢闭眼,如今你竟然要扶持燕家上位,你可想过,以燕家富可敌国财富,一旦进入官场,南海官场将会掀起多大风浪?你可知道,燕家野心勃勃,其中很有些不安分人物,更有人自称皇族之后,天命神授,虽是玩笑话,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这样的家族进入官场,本地官府还没有挟制之权,万一将来出了什么事,叫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何况五大世家合纵连横,关系复杂,其中还必有和常氏勾结之人,如今还不知道是谁,你便要抬举他们,那又如何能成?”周希中目光晦暗,“陛下有密折给我,我知道你组建船舶事务司,是要借用世家力量清除南海海寇,但是世家如利刃,一个用不好,就会反伤自己,你,掂量清楚了。”

“问题关键,在于大人不放心世家,但是如果世家有个合适可靠的主事之人,保证大人的这些担忧都不会发生,那又如何?”凤知微淡淡问。

“你说的是燕怀石吧?”周希中冷笑一声,“你就确定他一定可靠?而且你要知道,扶持燕怀石上位,其难度更甚于他人,不仅其他世家不依,燕家也不依,这真正是两面不讨好的选择,小心到最后,你连自己都保不住。”

“那是我的事。”凤知微不动声色,“我只要大人一个承诺。”

“成。”周希中冷然道,“只要你镇得服燕家,调停得其余世家,不让世家和南海被常氏把持,我便助你设这船舶事务司,那又何妨?”

“好。”凤知微起身,微微一躬,“正如在下的弹劾本子先留存不发一般,大人也且拭目以待。”

“你年轻有为,但望不要自蹈死路。”周希中注视她,眼中似有深意,“本府需要维持南海稳定,有些事,你自己好自为之。”

凤知微眼神微微一闪,含笑而去,经过那一串蚂蚱时,蚂蚱们都缩了缩。

谈判算是顺利解决一半,学生们都很兴奋,大声嚷嚷跟着魏司业日子就是过得痛快,连从三品官员都可以揍,比在帝京幸福多了,一路上高歌欢唱,吵得顾少爷一人赏了一只胡桃,给二世祖们一人添只包。

只有赫连铮比较沮丧,因为他小姨说了,他身上有脂粉味,臭,离远点。

赫连世子觉得很冤枉,真是的,你说了,可以去嘛。

真是的,草原女人说话个个跟铁刀一样铮铮的,为什么他就要喜欢一个满嘴谎话两张脸的女骗子呢…

凤知微的轿子出城,往城郊憩园方向去,在憩园和丰州城之间,需要经过一座小山和几个山村。

刚走了没多远,忽见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和护卫匆匆说了几句,立即被带到凤知微面前。

“什么事?”凤知微示意停轿,认出这是憩园的一个管家。

管家匆匆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凤知微霍然立起。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二章 围困

憩园的这个管家,是当年燕怀石母亲陪嫁跟过来的,算是燕氏家族里,燕怀石不多的几个亲信之一,他来时神色仓皇,一脸汗水,身上还有不少泥土,急声告诉凤知微,就在凤知微离开后,燕家开祠堂要逐燕怀石母子出宗门,殿下知道后前去阻止,但是按照南海惯例,宗族祠堂神圣不可侵犯,一旦关闭,任何外人不得开启,一旦触犯,不仅当事家族要与之为敌,整个南海都会愤怒,殿下在燕家宗祠门前被生生堵住,虽然没有强行进入,但下令以一千护卫包围祠堂,扬言只要里面的燕怀石母子受到伤害,那么祠堂里的人也不妨等着饿死,双方僵持在那里,而周围燕家佃户雇工及远近支子弟也闻讯赶来,牵丝绊藤的也有数千人,又将一千护卫和宁弈围在里面,至今已将三个时辰。

凤知微怔在那里,未曾想到自己离开不过数个时辰,燕家便翻出了偌大风浪,她知道南海对宗族承嗣极其看重,这种绵延千百年的地方宗族规矩,确实向来触犯不得,便是朝廷也必须尊重,否则一旦犯了众怒,极有可能造成群情愤激事端扩大,闹到不可收拾。

天盛三年,南海就曾发生过一起宗祠事变,当时的南海布政使因为追索一个要犯,追入某家祠堂,误推倒对方祖宗牌位,当事家主为此血溅祠堂,南海百姓怒而围攻,半日之内纠结数万人,生生将那布政使围困十八日,南海将军前去解救,但南海边军也是当地人居多,拒绝对父老动手,导致那布政使,最后是被活活饿死的。

百姓对其血统和宗祠的维护,有其一份愚昧和坚执在,越是民智未开的边远省份越是如此,宗祠被侵犯,视为最大侮辱,所有人会同仇敌忾,连平日恩怨都可以抛到一边,朝廷吸取教训,从此后,边远省份宗族事务视为禁区,从不干涉。

换句话说,今日之事一个处理不好,别说燕怀石母子,便是宁弈,都可能遭灾!

人越聚越多,万一闹起来,混乱之中给宁弈造成了什么伤害,到时候人群一哄而散,连凶手都找不到。

凤知微捏着掌心,一时间出不了汗,反觉得掌心腾腾的燥热起来,她闭了闭眼睛定了定神,道:“赫连铮,麻烦你拿我关防,立即带学生们回转丰州,亮明身份,请周大人务必立即拨府兵来救,然后你们留在丰州,不必再跟过来。”

“让姚扬宇去!”赫连铮一口拒绝,“我就在这边。”

“让王怀去!”姚扬宇毫不犹豫,“我们一直要你保护着,累赘似的,现在又想把我们打发离开险地,不干!”

“让余粱去!”那个叫王怀的拒绝。

“黄宝悻去!”余梁也拒绝。

一个推一个,学生们一个都不肯回去,凤知微霍然喝叱,怒道:“都滚回去!”

“姚扬宇,你和我跟着,其余人都回去!”赫连铮横眉竖目,嗓子暴雷似的。

八彪及时用虎虎生风的鞭花,表达了对主子意见的不可违抗。

学生们不再说话,拨马回转,王怀眼泪涟涟,“司业大人你保重…”

“两个时辰内我没看到丰州府兵出现,谁也别想保重!”凤知微不回应人家煽情,答得无情无义。

学生们狂奔而去,凤知微目光在那管家身上一瞥,道:“你来得很快,似乎不是走的大路,有近路吗?”

“小的熟悉周围路径,直接穿鸿山而过。”那管家道,“山腹里有个小村,有小路穿山,出来不远便是九节村燕家祠堂,可节省一半路程。”

“那还啰嗦什么,走吧。”宁澄早已上前抓起他奔了出去。

凤知微下了轿,和顾南衣共乘一匹马,八彪和三百护卫尾随其后进山,走了一阵子,山路崎岖,便弃马步行,过了一阵子,那管家道:“快到任集村了,咦,好大的烟气。”

凤知微隐约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不知在哪听过,前方突然响起宁澄怒喝。

凤知微心中一紧,快步过去,却见前方村口已经用一道横木拦了起来,横木后村落里冒出很多黑烟,一些衙役在横木前走来走去,架着柴禾,脸色紧张,还有几个官服男子,远远站在一边。

管家愕然道:“我先前过来时,还没有这横木啊。”

此时那些衙役已经迎了上来,大声嚷道:“此地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入,回去,回去!”

话音未落便被赫连铮的鞭子甩了个跟头,“让开!”

“反了你!”那衙役捂住脸,“爷是为你好——”

“你是谁的爷!”赫连铮又是一鞭子将他甩到横木上。

“阁下何方人士,为何随意打人!”那几个官服男子过来,一眼看见赫连铮,怔了怔。

凤知微已经淡淡道:“刘知州。”

“钦差大人!”那人正是丰州知州刘瑞,看见凤知微急忙施礼,“您怎么会到了这里?”

凤知微想起先前去拜访他扑了个空,正是说到什么任集村去了,正要问话,却听刘瑞紧接着问道:“大人是听说这村子发生瘟疫,才赶来察看的吗?”

瘟疫?

凤知微眉毛一挑,这才知道为什么横木拦村不给人过去。

“我不是为这事来的。”只是一瞬间她已经平静下来,将事情简单说了,“放开横木,我要过去。”

“大人不可!”刘知州急忙来拦,“这村里发的是恶疫,一夜之间七户人家几乎死绝,我们正要烧村,里面已经点火了,您过去不得!”

“灭火。”凤知微还是那副不容拒绝语气,抬步就走。

刘知州还要再说,凤知微霍然转身凝视他。

她面容平静,眼神却如铁,阴沉的天色下看来闪耀着深青的光,凛然至不可逼视,刘知州一句话顿时咽在了咽喉。

“你再拦一句,我便请你和我一起穿村而过。”

刘知州呛在了那里,宁澄早已一脚踢开横木闯了进去,凤知微头也不回前行,一边道:“前方有险,我和宁澄过去就行,其他人都留下。”

没有回应,所有人都不理她,照样跟着。

凤知微也没说什么,顾南衣不会丢下她,赫连铮姚扬宇也是犟驴子脾气,护卫们有护卫之责,临阵畏缩也是死罪。

既然如此,瘟病恶疫,一起闯吧!

“大人!”有人追了上来,“草民是山下九节村的里正,反正也要下山,草民给您带路!草民还认得几种防疫的药草,也可以指给大人。”

凤知微点点头,一行人毫不犹豫推开横栏,踩灭柴堆,长驱直入。

刘知州怔怔望着所有人绝然的背影,只觉得心神摇动,半晌一跺脚,道:“快回丰州报信!”

死村。

山腹里这个小村,看起来已经没有活人,四面散落着各种用具,到处点燃着星星点点的火头,散发着焦臭的黑烟,所有的草棚屋子都一片死寂,连尸体都看不见,但是可以料想得到,所有冒着火头的棚子里,都一定有暴毙的人。

那九节村里正急急在路上行着,绕开所有的物体,眼神却像在寻找什么,直奔着某个方向。

他突然在一块菜地前停住脚步,二话不说便去扒土。

凤知微眼神一凝,看见那块菜地土质松动潮湿,显见是刚刚挖过的,土面上,一只瘦弱的孩子的手,无力的屈伸在那里,手指呈抓挠的姿势直直向天,像是欲向这漠然苍穹,索要一个公平。

有个孩子被活埋在了这里!

姚扬宇“啊”的一声便要上前扒土,凤知微手一拦。

被埋在这里的,八成是疫病之人,谁也不能碰,她还要穿山,还要去祠堂,她不能带了这恶病走。

无谓的怜悯,只会害更多人。

“你若要带这人走,那你自己走吧。”那孩子被挖了出来,满脸泥土,幸亏埋得草率,时间也不长,似乎还有气。

“大人!这是我侄儿,他没有病!”那里正抱着孩子就给她跪下了,“我这侄儿从小就奇怪,从不生病,盛夏蚊虫不咬,万山毒物躲避,他没有感染恶瘟!刘大人不相信我说的,坚持要埋了他,我我…我才要跟着您,想救出他!”

他将孩子递过来,果然那脸上没有瘟病者特有的青黑之气。

凤知微听见那句“万山毒物躲避”,心中一动,想起南海闽南大山深处,总有些神异传说,这孩子的血脉,可能有些奇特,留着未必是坏处。

“走吧。”她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决定了就不再浪费时间,摆摆手,一行人继续快步前行,走在最后的顾南衣,弹出一抹火星,落在一处屋檐的干草上,腾一声熊熊燃烧起来,整个村子,渐渐淹没在寂静而扭曲的火光里。

凤知微的背影,在火光里头也不回决然远去。

在山中吃了些那里正找来的药草,没多时,已经穿山而过。

还没到燕家祠堂,远远的,就见路上无数人奔向某个方向,像蚁群自各个方向汇合,流入某个终点。

“这是附近的燕家氏族中人。”里正道,“燕家这种发展了数百年的大家族,人数极为可观,整个丰州,和燕家沾亲带故的人细算下来足有数万,再算上他们的亲戚和亲戚的亲戚,可以说整个丰州四成的人都和燕家能扯上点关系,当然这种关系平时并不怎么样,燕家不可能照顾这么多人,这些人平日在燕家很多也就是个雇工,但是遇上宗族这种事情,南海规矩,宗祠被冲,祸延九代,任何人责无旁贷,所以人人都会去。”

凤知微跟着人群走了一阵,已经看见前方人群,真正的人山人海,无数人喧扰着,举着手中的渔叉木棍,吵嚷声半里外就能听炸了人耳朵,根本无法望见里面的祠堂,自然也望不见宁弈和他的三千护卫。

“滚!”

“冲撞宗祠者,死!”

“把里面的人拉出来!”

叫声沸反盈天,蜂拥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他们这个样子绝对挤不进去,除非杀人。

一旦杀人,事情也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我去接他!”宁澄二话不说打算从人头上穿越。

凤知微一把拉住他,“慢!”

她注视人群,神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