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人刹那鸦雀无声。

凤知微难得的张大了嘴。

顾南衣怔怔望着那突起的肚子,看了看手中的小胡桃。

宁澄一个倒栽葱跌落尘埃。

日光下那女子揭去衣衫,千人之前坦然露身,只被一层薄薄单衣遮住的腹部微微凸起,透过稀疏的布料,几乎可以看见上面的妊娠纹。

燕怀远呆在了那里,手伸在半空不知道缩回来。

“你们燕家第七百三十二代的长房长孙,现在在我肚子里。”华琼神色凌厉,根本不在意衣衫凌乱,坦然迎着燕怀远的目光,一字字的道,“按七百三十二代族谱续,这一代为‘长’,我给他起名燕长天,燕怀远,现在,燕长天要进去!”

她声音琅琅,口齿特别的清楚爽利,千余人听了个明明白白。

宁弈突然轻轻叹:“好!”

凤知微感慨的叹息一声:“燕兄有福!”

燕怀远失魂落魄的盯了她肚子半天,一撒手向后退去,里面一阵骚动,不多时有苍老声音传来,正是燕太公的,颤巍巍道:“华琼,你这不守妇道不知羞耻的寡妇!竟然敢在燕氏祠堂圣地前大发厥词,还不给我速速回去!”

“谁大放厥词谁心中有数!”华琼一句不让顶回去,“大燕氏始皇帝神主牌位在上,历代子孙谁敢在祠堂颠倒黑白出言撒谎,必受天谴,家族招祸!老爷子,你不怕受天谴么!”

燕太公呛了一呛,终于忍不住怒道:“就凭你一个外姓女子,信口雌黄称身怀我燕家后嗣,我燕氏便让你进祠堂?你做梦吧你!”

“你燕家这一代不积德,子孙单薄,”华琼冷笑,“自从前年二房孙子在海里淹死之后,现在剩下的全是没有入宗谱的女孩,我现在怀了你燕家长房长孙,你敢不让我进去?你燕家一向承续传于长房嫡出,上一代大少爷出走,这一代你想用上代恩怨再赶走怀石,但我怀里的这个,没有出走,也没有犯错,你拦不得!”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克死丈夫的寡妇,至今没有入我燕家门,也敢说怀我燕氏皇族神圣血脉?”

“怀石!”华琼立即退后一步,高呼,“你听见没有?我现在就问你一句,你娶不娶我!”

一片寂静,众人如泥塑般钉在当地,都屏住呼吸,为这女子的大胆决然所惊。

千余人中央日光琅琅,那女子立于日光下,朗然坦腹,当众求嫁,不惜自己一生名誉命运,拼了此刻救得情郎。

短暂的安静令人觉得难熬,所有人呼吸都被拉长,随即,在祠堂深处,远远的燕怀石的声音响起。

只有一个字。

“娶!”

斩钉截铁,一往无回。

轰然一声,千余护卫忘记身份,齐齐叫好,凤知微眼神里晶芒闪动,只觉得自己早已沉冷死去的热血,刹那间都似滚滚沸腾起来。

宁弈一直没说话,只是突然偏头看着她,凤知微不敢去看他眼神,却听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

华琼仰着头,眼中泪珠滚动,却一直没落下来。

“就算他娶你,”燕太公怔了半晌,嘶声道,“你怎么敢确定这就是个男孩?女孩一样不可以进去!”

“这好办。”华琼轻蔑一笑。

凤知微突然心中一跳。

“唰。”

华琼反手拔出那对渔叉,日光下那对打磨得铮亮的渔叉反射耀眼的光芒。

“看看便知!”

亮光一闪,渔叉对腹部插下!

“别——”燕太公骇然大喊。

他一瞬间吓得老心脏都快停跳。

祠堂之内不可活杀任何燕家子弟,否则当事人打断双腿逐出南海,这万一剖出来真的是个男婴,他这条老命也不够赔的。

“啪。”

一枚胡桃准时解救了燕长天的性命。

宁澄已经掠过来收缴了那对渔叉,一边拿走渔叉一边拍拍华琼肩头,低低笑道:“时间拿捏得刚刚好。”

华琼就好像没听见,她一手捂住肚子,刚才那动作还是很狠很快,锋利的叉尖划破腹部表皮,鲜血一滴滴滴在青石地面上。

上千人安静的凝在当地——自从这个女子出现,所有人都被她惊得一震一震,早就忘记发出声音。

“你自己不要我证明的。”她露出雪白的尖牙笑,笑得像山中的某种兽,“现在,开门,长房长孙燕长天要进去。”

燕太公定定看她半晌,须发掩住的眉目间露出功亏一篑的绝望之色,半晌无声的挥挥手。

祠堂门轰隆隆的打开,那一线被拒绝进入的阳光,在深黑的大铁门背后延展开一道光亮的巨大的扇形。

凤知微望着那弧影的不断扩展,望着在弧影中傲然抚腹微笑的华琼,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随即她退后一步,找了块平整地方,坐下来。

本来一直听着那方动静的宁弈立即转头看着她的方向。

“宁澄。”凤知微平平静静的吩咐宁澄,“等下看好你主子,别让他靠近,另外,如果可以的话,也帮我拉住顾兄。”

然后她向后一仰,倒了下去。

一瞬间翻覆的光影里,似乎看见谁扑了过来

听见谁在厉喝。

“知微!”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三章 此刻温情

扑过来的是顾南衣,厉喝的是宁弈,宁澄谁也没能拉住。

顾南衣武功卓绝,自然在宁弈先到,伸手就去拎凤知微,宁弈却已经到了,并没有去抢他手中的凤知微,而是先一拍他的手。

不愿和凤知微以外的任何人有肢体接触的顾南衣下意识缩手,凤知微掉落,正好落在拍完顾南衣之后便手一伸,早已等在那里的宁弈的怀中。

宁弈半跪于地,抱住凤知微,手指一触她脉搏,脸色大变,此时宁澄已经奔过来,伸手就去拉他,“主子不能!疫…”

“闭嘴!”

宁弈霍然扭头,有些散漫的目光“盯”住了宁澄,声音低沉而冷然。

“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宁澄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将经过那个发急瘟的山中小村的事情说了,宁弈脸色越听越冷,半晌道:“为什么你们没事?”

“我们有吃了药草,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刚才还好好的。”宁澄也不明白。

顾南衣突然道:“拉肚子。”

宁澄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前晚凤知微空腹吃海鲜酒醉,上吐下泻,几乎没怎么睡,然后便奔赴丰州和周希中斗智斗勇,再一路心急如焚赶回祠堂处理事故,体力精神都已经降至最低点,众人谁都比她身强力壮,所以只有她没能抗过去。

宁弈抿着唇,脸色一片秋草经霜似的白,怀中的凤知微身体滚热,抱着便似火炉似的烤手,很明显已经发热有一阵,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然又是一声不吭,竟然又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肯倒下!

她一定早已知道自己已经感染,所以一直拒绝他的靠近,结果他还以为…

宁弈半跪于地,不顾衣袍遍染尘埃,抱着凤知微的手,微微颤抖。

可恨他看不见,可恨他看不见!

顾南衣站在他身后,抓着一把胡桃,怔怔看着眉宇间渐渐泛上青黑之色的凤知微…她病了?什么时候病的?怎么病的?为什么他不知道?

那个宁弈,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她会死?

她会死?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突然便惊了惊。

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舒服,像是什么东西压着堵着,呼吸都不太顺畅的感觉,这实在是一种陌生的感受,这过往许多年从未有过。

这一生他的情绪从来都是一泊沉静的死水,正如那心跳永远都保持同样的节拍,伤心、难受、喜悦、矛盾…种种般般属于常人的情绪,他没有,他不懂。

三岁时没了父亲,他很平静。

八岁时照顾他的奶娘去世,临死前拉着他的手泪水涟涟,说,“可怜的孩子,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承担那样的…”

那晚那盏油灯下,他淡漠的看着奶娘,平静的抽开了被握住的手,第一件事先将她滴落到自己手背上的眼泪擦掉。

然后转身,从满屋子躬身等候他的人群中走过。

他是怎样的?怎样的?没有人告诉他,所有人都那样看着他,用一种奇特的眼光,再叹息着走过他身旁。

他不关心那结果那眼光那神情,他自己的事,在他看来也依旧是陌生人的事,搁着山海迢迢,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然而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他是怎样的。

是不是因为他不同于他人,所以他明明就在凤知微身侧,却不能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如果她死去…如果她死去…

他退后一步,皱着眉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开始努力的闭目调息…他一定也被传染了,要死了。

凤知微突然一偏头,猛烈的开始呕吐,她没有吃多少食物,吐出的多是胃液胆汁,她吐得如此猛烈,大量的绿色胆汁箭般的喷射出来,不仅紧紧抱着她的宁弈被染了一身,连不远处的宁澄和顾南衣都没能幸免。

没有人让开,连有洁癖的顾南衣都没有。

宁弈更紧的抱紧了她,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拍她的背,好让她腹部不受压迫,避免太过激烈的呕吐导致喉管堵塞窒息,对满身的秽物异味似乎毫无所觉。

此时一阵杂沓脚步声响,前方出现黑压压的影子,丰州府军由丰州巡检带领着赶到了。

宁弈霍然回首,冰刀似的目光“盯”着燕氏祠堂开了一缝的门,向来沉冷不露声色的眼神,第一次露出激怒的杀意。

“给我毁了燕氏祠堂!”

“殿下!”

“谁抵抗,杀!”

憩园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霎之中。

钦差大人感染时疫危在旦夕,这个消息虽然严厉对外封锁对内封口,但事关自己命运,楚王殿下更是一怒雷霆,整个憩园都陷入惊风密雨之中,人们匆匆来去,路上遇见了连对话都不敢有,只是惊惶对望一眼,就赶紧错身离开,继续为寻找大夫奔波。

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价值万金的珍贵药物不要钱似的流水似送进来,廊檐下的药炉十二个时辰不停息的熬药,药方子雪片似的开,楚王殿下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铁青。

从那天暴怒之后,他再也没有和身边人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十二个时辰坐守凤知微床前,他不停的召见人,审讯那天燕家祠堂前凤知微抓获的祠堂细作,快马密信要求朝廷派遣太医赶来救人。

凤知微被恶病击倒,在生死边缘上挣扎,南海在她陷入晕迷的时刻,也进入了天翻地覆的境地。

被彻底激怒的宁弈,终于展现了他铁血无情的一面。

当日燕家祠堂被叫开,华琼扶出行动艰难的燕怀石和陈氏后,宁弈并没有撤开包围,反而强制性关闭了燕家祠堂,将所有在祠堂的人堵在里面,趁着周围村庄百姓赶往领县领取粮钱,四面都已经基本走空,以自己三千护卫和三千府军,一日夜间在燕家祠堂下方挖了一个地道,埋放大量炸药后撤出,随即点燃引线,一声闷响,矗立数百年,曾承续一代帝王血脉的南海第一大家族的无上神圣的燕氏宗祠,瞬间地裂倒塌,华楼巨厦,画栋雕梁,如慢镜头般在薄红淡金的晨曦中轰然委地,数百年族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刹那间化为断壁残垣。

燕家有头脸的男性族人,当时基本都在宗祠之内,宗祠坚固,塌底不塌梁,没有造成完全毁灭的伤害,但也死了一个,伤了无数,燕家现任家主被砸到脑部昏迷不醒,燕怀远被倒下的墙石砸断腿,燕家太公倒是毫发无伤,族人要背他逃命,老头子老泪纵横拒绝,趴在碎裂的燕氏皇主牌位前磕了个头,大呼:“天不佑我燕家!德唯至死无颜见祖宗!”,一头撞死在祠堂照壁上,鲜血从汉白玉石根上缓缓浸润而下,隐隐现出飞舞腾跃的龙纹。

彼时宁弈便负手祠堂之外,闪动的火把光亮里他面无表情,在四面一片凝神屏息的寂静里,听着那一地哀哭,闻着那烟火石粉气息,冷然一笑。

“天?天在我这里!”

他转身决然而去,将一地凄切哀哭的燕家族人抛在身后。

“她若有事,你们还得陪葬!”

强者之怒,毁天灭地,诸般挣扎不过弹指湮灭,等到四面村人三天后从领县赶回,看见的是气派宏伟的燕家祠堂化为废墟,听见的是宁弈命人散布的,关于燕家欺压子嗣压榨百姓倒行逆施以致遭天谴,山崩地裂,祠堂被毁的流言。

怪力乱神之事,百姓总是愿意信的,就算不信的,也无法去找凶手,南海这边常常也闹些大大小小的地裂事故,那是天灾,没有证据冲谁去闹?一些受到牵连房屋也被毁的村民,收到了官府有史以来最为丰厚的补偿,也就悄悄的搬到自己的新屋子,不动声色的去数银子了。

宁弈一出手,便彻底毁掉燕家人心目中的支柱,随即燕怀石强力入主燕家,在三千楚王护军刀出鞘箭上弦的虎视眈眈下,燕家人噤若寒蝉的默认了燕怀石暂代燕家家主,任由燕怀石雷厉风行撤换族堂长老,大肆清洗人员,将各地商铺实权收归自己手中,燕氏祠堂那声毫无预兆的闷响,那在晨曦之中燕家圣殿永远无法挽回的缓缓倾倒,彻底倒掉了燕家族人的全部抵抗心和意志力,就算明知祠堂被毁有猫腻,也已慑于宁弈作风的干净利落雷霆万钧之下。

燕家的退让,同时也让宁弈确定了在燕家,没有常氏和南海官场的人插手,否则必有反复,他初步解决燕家之后,连停息都没有,便紧锣密鼓的开始了对常家潜伏势力的清洗,一边审问那几个细作一边就暗暗封堵了城门,细作还没审问出来就命人放出已经交代的风声,随即便在各处城门守株待兔,先后捉获了几批改装出城的上官家和黄家中人,随即上官家便被查出最新一批远洋货物中夹带违禁品,黄家的一位直系子弟牵涉进了一起贪贿案,两家陷入风声鹤唳之中。

上官家和黄家自然不甘被困,暗中联络陈家和李家,然而同时宁弈却通过周希中,宣布起建船舶事务司,任命燕怀石为总办司官,陈家家主和李家家主分别为副总办,唰一下便掐灭了上官和黄家想和其他两家合纵连横抵抗官府的苗头。

由上官家和黄家,渐渐又牵连出南海官场中一些不干净的官员,周希中借此机会大刀阔斧开始整顿吏治,将属于常家派系的官员一点点摘出,调的调黜的黜找由头处理的处理,而宁弈的目光又已经飞快转向了常家。

常家自从钦差抵达南海,在丰州的大宅早已没有直系人员居住,只有一些佣人仆妇看着宅子,但是毋庸置疑,常家必然还留下了在丰州的主事人物,从抵达南海的第一天开始,凤知微就命人好好监视着常家大宅的动静,这次抓获几个细作后,宁弈并没有全部审问,而是先用酷厉手段撬开他们的嘴,在审问过程中导致其中几个不堪折磨而死,却又故意在用刑时不动声色分出轻重,又制造时机,让另两个细作拼死逃出,两个伤痕累累死里逃生的细作还以为是自己胆大心细运气好,却早已被宁澄带人远远跟着,挖出了细作的上线,顺藤摸瓜,将常家留在南海的势力又牵出了一大批。

不过短短时日,从世家到官场,从燕家到常家,都经历了一场不动声色而又凶猛异常的扫荡,而百姓犹自懵然不知,无关人等悠游度日,不知瞬间已换了天地,只有漩涡中心的世家和官场,才对着那毫不喘息的一系列动作,暗暗咋舌。

咋舌这位殿下此刻方见真颜色——南海整顿如此之快,可以说是宁弈借势而为抓住了最好的时机,南海官员私下笑说宁弈之忍——南海道钦差重病卧床小命即将不保,这位看起来和魏大人情谊不错的楚王,竟然三天三夜没有进憩园探望!

三天三夜后,将事情基本理顺告一段落的宁弈,才回了憩园。

南海初定,他并无喜色,做这些,是因为这是凤知微打算做的事,现在她倒了,他与其守在病榻旁焦心煎熬,不如将她的事情做完,让她醒来专心养病,而他也可以专心致志,等她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