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澄冒出来,笑嘻嘻要去拉顾南衣。

“顾兄,去带殿下洗澡换衣服吃饭。”凤知微同时开口。

不容拒绝,一堆人都被赶了出去,到了晚间,却又都奔了回来,还是一个在屋顶一个在床边,凤知微赶也赶不走,自己又精神不济,只好由他,宁弈在她身边小床上,娓娓和她说起这段时间南海发生的事,他语气清淡,凤知微却听出其中惊心动魄,半晌才失神笑道:“没想到我睡了一觉,竟然错过这许多好戏。”

“你这一觉,睡得我差点…”宁弈一句话到了口边忽然止住,凤知微沉默着,也没有追问,两人都躺在榻上,睁大眼睛望着屋顶,有淡淡的奇异的气氛,飘散开来。

半晌凤知微转了话题,问:“那瘟疫那么厉害,别人都过不了夜,我怎么没事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宁弈道,“你从村子过染了疫病,却也是村子里的人救了你。”

“那个孩子?”凤知微立即反应过来。

“是,那个里正隐约听说了憩园寻找名医,猜测恐怕是那天过村的人感染了疫病,他觉得他那个侄子很有些奇异,便带他来求见,但是憩园门丁哪里肯相信他,挡在门外不给进,还是华琼遇见,大胆做主让他进来,来了之后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那是一个大活人不是药,幸亏顾兄在京城请来的一位大夫及时赶来,取其活血,辅以诸药,才将已经迈入鬼门关的你给拉了回来。”

“那孩子人呢?大夫人呢?”

“大夫和顾兄在一起,那孩子失血过多还在休养。”宁弈一笑,“赫连铮那家伙,一刀下去险些要人家的命。”

“太不像话了…”凤知微精神不济口齿微涩,“赶明儿我要教训他…”

“睡吧。”宁弈笑了笑,给她拢紧被窝,凤知微心中隐约转着一个念头,却没有精力去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风声扑面,似有人扑了过来,接着便是咚的一声身体撞上床边的响声,她睁开眼,看见宁弈面带惊慌之色站在床边,听见她的动静,脸上的惶然之色才渐渐褪去。

他靠在床边,感觉到她的惊谔,脸上渐渐有点讪讪之色,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一瘸一拐的转身回自己的床,努力很自然的笑道:“…做噩梦,以为你…”

话没说完,凤知微却已全都明白。

那段生死不知的煎熬日子,他一直都是这样守着的吧?那些漫长而恐惧的夜里,他一直都是这样惊惶着的吧?不停的噩梦她失去呼吸,不停的惊醒扑过来看她的生死,以至于形成了习惯,在脱离危险之后,依旧噩梦而醒。

那要多少次的夜寐而起,要多么沉重而深切的担忧,才会形成这样近似于强迫的习惯?

凤知微不说话,直直的望着屋顶,良久,眨眨眼睛。

落下泪来。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四章 爱之阔大

“来,吃药。”

“哦…咦宁弈你看!”

“不用看,宁澄不会出现,燕怀石没有过来,刺客根本不存在,华琼肚子里的孩子没事…我说凤知微,你这招已经玩腻了,别想再转移我注意力——吃药。”

“哦。”

某个想使诈被识破的人,乖乖要去接药碗。

“我喂你。”宁弈一让,“不然你又不知道玩什么花招。”

“你又不方便,喂什么喂。”凤知微躲闪,“我怕你喂到我鼻子里去。”

“我看得见你。”宁弈答得简单,却似有深意。

凤知微不说话了,眉毛耷拉下来,她不是任性的小孩子,良药苦口自然知道,只是这药也太恐怖了些,就算是童子尿估计都比这好喝,她喝了很多天,不仅没能喝习惯,还越喝越畏惧。

杯盏银勺交击声细脆响起,坐在她榻前的宁弈神情宁静,银匙里药汁不仅味道恐怖气味也很嚣张,他似乎没闻见,还特意在自己唇边嗅了嗅,才准准的递到她口边。

凤知微看着袅绕热气里,他原本波光明灭此刻却有些暗淡的眼神,心口一堵,一口药不知不觉便咽了下去。

四面很安静,屋顶上有细细碎碎老鼠般的声音——那是顾少爷在吃胡桃,听着很安逸。

不屈不挠将一碗药喂尽,凤知微吐出一口长气,还没来得及开口,雪白的帕子已经轻轻按在了她唇角,“别动。”

拭尽唇边残留药汁,凤知微再次张口,这次一枚甜兮兮的东西投入了她口中。

“陇西的九腌蜜梅,”宁弈似乎自己也在吃,“我看不错。”

“都被当成小孩子了。”凤知微笑,“真正做小孩子时生病,也没这个待遇。”

“那便现在补给你。”宁弈笑笑,抚了抚她的发,“加倍的。”

凤知微心中又是一颤,转开眼光,看着窗外秋景,道:“今儿天气不错。”

“去外面坐坐吧,也透透气。”

顾少爷飘下来,一手拎起病人,一手拎起软榻,不劳殿下费神的将人送了出去,本想软玉温香抱抱佳人的殿下,有点郁怒的跟着。

顾少爷生疏笨拙的给凤知微铺好软榻,将她往上面一放,又呼啦啦给盖上三层毯子,凤知微埋在厚厚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艰难挣扎着和他说谢谢。

顾少爷满意的坐回屋顶继续吃胡桃了,凤知微向宁弈求救,“快点…压死我了。”

宁弈笑一笑,揭去两层毯子,给她重新整理好铺得凌乱的褥子,有点得意的道:“你看,你还是缺不了我。”

真是自恋啊,凤知微不承认,“暂时而已。”

“暂时也好,”宁弈坐在她身侧,“我就恨你太要强。”

凤知微不说话了,两人静静坐着,秋色已深,园子里一色深深浅浅的红枫,夹杂着各色菊花浅紫明黄,华美而萧瑟,天空很高远,偶有南飞的北雁,浅黑的羽翼划出洁白的弧线,将一朵云掠散。

两个人一坐一卧,在沉静的秋景里分享彼此的沉静,听花辫从枝头簌簌散落,听鸟儿的翅膀掠过带露的草尖,听残破的荷叶上泻下晶莹的水珠,看见看不见,没那么要紧,景在心中,人在心中。

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远处隐约有一点细碎声响,似是步伐匆匆向院子而来,凤知微抬起头,慢慢笑了下。

“保重。”她道。

宁弈慢慢俯下身来,微热的呼吸拂在她耳边,凤知微没有让,感觉到他的唇最终贴在耳侧,润而软,和语气一般的轻:“等我。”

凤知微默然不语,他轻轻的咬她耳垂,不轻不重的力度,有点刺痛有点痒,却又似乎不是痛痒在耳垂。

他的华艳又清凉的气息,秋日云一般悠悠远远的罩下来,而眼神似飘摇的舟,要载了谁的心,荡过分离的彼岸去。

她不说话,他便不让,耳边有低低的呼吸,轻而浅,似是怕惊了她此刻的脆弱,但那咬啃里又带点不屈不挠的力度,凤知微微带喘息的笑起来,半晌道:“总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她抬手,就势抚了抚宁弈的下巴,触手有点胡茬,她一笑轻轻拔去,换得他低沉的笑,她眼波流动,嫣然道:“我记住你现在的轮廓了,到时候给我查出瘦了,可不饶你。”

“如何不饶我?”宁弈的笑声带了淡淡快意。

“杀了你,和你势不两立。”凤知微柔声答。

“好,等你来查。”他不轻不重又咬了一口,撒开手,笑意里多了几分暧昧,“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别说脸,哪里…都可以。”

凤知微缩回手,白他一眼,想他看不见,也无可奈何,悄悄摸了摸自己耳垂,是咬红了,还是自己变红了?

“把那孩子带去吧。”她道,“我当初救下他,就是想着是不是可以对你的眼睛有帮助,不想最后是给我用了,还有那位名医,你看看是不是也带去,一起想想办法。”

“那是你的名医。”宁弈语气突然有些淡,“不会供我驱策。”

凤知微有点诧异的看了看顾南衣方向,确实,那位名医很是神秘,到现在为止她也没见过,顾南衣并不提起这个人,要不是别人转告,她都不知道有这人存在。

她不再问,转移了话题,道:“你去了那边,注意下,当初在陇西伏击我们的那批高手,那是首领左肩曾经被我伤过,那边的官场被常家把持的一定更狠,你千万小心。”

“守好南海,不让它成为常家退路,便再无顾虑。”宁弈道,“你相信我,我也信你能守好。”

“我还等你一起回京呢。”凤知微一笑,推他,“去吧。”

宁弈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掌心,一笑,随即决然转身。

远处宁澄跟了上去,他先前盘腿坐在假山石上,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这个方向。那眼神有点空,有点凉,有点犹豫,有点不安。

两人的身影穿越层层枫红,渐渐消失。

就在园子外,南海布政使等三司,正等候着楚王车驾。

而在更远的城外,南海将军率南海边军十万,于迎风飞舞的旌旗和连绵如海的枪尖间,等候着征南主帅的到来。

就在昨日。

闽南将军常敏江起事,奉五皇子为帝,率军十五万起于闽南乔官县,杀县令方德祭旗,兵锋所指,连下五县。

朝廷急调一线边军,将镇守陇南道曹可冰、孔士良两部人马向西南推进,调南海边军十万布于南线,以闽南道钦差大臣、楚王宁弈为主帅,迎战叛军。

宁弈的身影消失很久之后,凤知微才将目光收回来,垂下眼睫,捶捶有些酸痛的腿,笑了笑。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对她身体造成了很大伤害,以至于恢复需要很长时间,唯一她有点奇怪的是,体内那股灼热的气流,似乎比以前又浑厚了些,却又没有像以前那么灼热熬人,倒有点在丹田之内,慢慢稳定的趋势。

生死边缘走一遭,说不定因祸得福呢,她想。

园子外又有步声传来,有一人的步伐特别的轻快干脆,凤知微眯眼一笑,一定是华琼。

果然不错,一会儿华琼就以孕妇不能有的敏捷转过回廊出现在她面前,身边是燕怀石的母亲陈氏,身后侍女捧着新鲜的石榴,华琼拈起一个,笑着对她扬了扬。

凤知微微笑看着她,她很喜欢华琼,不仅仅是因为初见那一刻这女子给她的震撼,还有这段日子接触里,华琼表现出的超于他人的明朗和聪慧,她明朗却不放纵,敢作敢为里也有善于为他人考虑的细腻,狠也狠得,收也收得,着实是个人才。

“您今天可好些了?”华琼是每日都来的,燕怀石揽下了船舶司建立事务,忙得团团转,她这个夫人就负责来表达关切,这女子不拘虚礼,凤知微和宁弈,也早已免了她通报见礼的繁琐。

“和这天气一样,不错。”凤知微看着她细细剥出鲜红饱满的石榴子,一颗颗细碎晶莹,目光对屋顶掠了掠,华琼立刻心领神会的拿起一个抛上去,顾少爷接了,瞬间又抛回来——不是胡桃,不要。

华琼顺手便把那石榴剥给自己吃,笑意盈盈。

陈氏倒是一向的中规中矩,给凤知微见礼,看见华琼自己先吃,忍不住眉头一皱,叱道:“琼儿!仔细规矩!”

华琼笑笑,凤知微已经急忙道:“不妨事,燕夫人有身子呢,可不能亏待双身子的人。”

她打圆场,陈氏却没有笑,目光从华琼腹部上掠过,眉毛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皱。

婆媳俩坐得远远的,一个坐姿端正,一个满不在乎,说话语气也有些生疏,全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热络和感激。

燕家祠堂陈氏母子生死一线,华琼挣脱燕家人的看守赤足跋涉十几里来救,不惜祠堂门前溅血,才叫开了祠堂的门,这份恩德之重,换成谁家也会当菩萨供起来,陈氏怎么会这种态度?

凤知微目光落在华琼腹上,一个存在心中已久的疑问再次浮出来,但是现在以她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

陈氏例行问候几句,便要走,对华琼使眼色,华琼笑道,“娘您先过去吧,我给魏大人整理下书案再来。”

陈氏欲言又止,还是和凤知微告辞了离开,凤知微笑笑,转向华琼。

华琼瞟她一眼,不急不忙将石榴吃光,吩咐侍女,“不错,好吃,去再要些来。”

侍女去了,凤知微目光落在盘子上,里面还有十几个石榴,根本吃不完,哪里需要再要?看来这女子冰雪聪明,是要和自己说什么了。

“魏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华琼坐在她身侧,轻松的一拂头发。

凤知微用目光表达了对她腹部的疑问。

华琼肚子并不大,五六个月的模样,然而五六个月前,燕怀石还在帝京,根本没回过南海。

低头看了看肚子,华琼一笑,再次一语石破天惊,“您猜的对,这孩子,确实不是怀石的。”

凤知微吭吭的咳嗽起来,就算是猜到,乍然听见这么坦然的一句还是被震了。

华琼立即伸手过来给她轻轻拍背,凤知微又是一愣,华琼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她轻轻抚着腹部,笑意淡淡,眼神中终于多了点忧伤,“我是乡下女子,父亲以前做过一任县官,后来辞官归故里,开了个私塾,我家的私塾,就在怀石母亲的尼庵那边,她在庵里很受欺凌,家父和我看她可怜,常常给点周济,我和怀石,因此很小就认识了。”

呵,不受待见的富家子和贫家女的故事。

“别以为那就是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华琼又是令人震惊一句话,“怀石并不喜欢我。”

凤知微一口茶险些喷在了被褥上。

“陈氏是个典型大家女子,她虽然感激我家,但并不可能欣赏我这样的野丫头,怀石受母亲影响,对我也无绮思,只是感激我家照顾,和我相处得好些,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就是一对儿了。”

华琼慢慢的咬着石榴子,轻轻道:“父亲去世那年,拉着我的手,说,齐大非偶,不要和燕家结亲,不然将来我会很苦,我听他的,做了第一位女私塾先生,嫁了本村的一个落第秀才。”

“秀才体弱,婚后没多久就缠绵病榻,我侍候他一年多,还是去了,我因此落了个克夫的名声。”

“那这个孩子…”

“秀才的。”华琼道,“遗腹子。”

凤知微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祠堂那天这女子多么的理直气壮啊,多么的杀气腾腾啊,那神情气概看在谁的眼里都不会怀疑,燕长天不姓燕。

燕长天还真的不姓燕…

她居然就这么顶着别人的孩子跑去敲第一家族的祠堂,面不改色的表示这是人家的长房长孙要进去,并用这个假冒的种,救了两条性命,间接的导致了燕家和整个南海形势的变化。

凤知微生平第一次,对同性产生了佩服。

只是还有个问题,有点不对。

“怀石近期不在南海,燕家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出异议?”

“一方面是给你们当时的围困和我的气势给镇住,忘记去算日子,”华琼道,“另一方面,在听说钦差将到南海道开办船舶事务司,怀石很可能会成为总办之后,我就知道燕家一定不会放过他,于是我曾经散布过,怀石近期有偷偷回南海看过我。”

“为什么?”

“这个孩子是遗腹子。”华琼轻轻抚着腹部,脸上满是将要做母亲的光彩,“没有人知道秀才给我留下了孩子,我想着,怀石的身世,是他的一大软肋,怀石之前没有威胁,燕家不把他看在眼里,不会动他,一旦怀石出头,燕家迟早要拿这事来驱逐他,而对于一向重视子嗣的燕家,没有什么比一个长房长孙更有用的挡箭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