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琼却已经再次笑了起来。

她笑声琅琅,将燕怀石一推,道:“确实是个傻问题,难怪问住了你,我也真是的,都快结亲了,还问这些做什么。”

“是啊。”燕怀石讪讪用帕子胡乱在脸上抹,“都快结亲了,都快结亲了…”

“去忙吧。”华琼推他,看着燕怀石逃似的远远走开。

她久久立在回廊里,扶着廊柱,看天际浮云四塞,游风涌动,看身后院子里凤知微急急忙忙将放在窗口的盒子小心抱走,又关起了窗,似是怕突然下雨湿了那盒子。

良久,她轻轻的,笑了一下。

凤知微不知道回廊里燕氏夫妻有过这么一场至关重要的谈话,她关心的看着外面天色,想着顾少爷难得自己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不要被淋了雨。

燕怀石送来的盒子静静放在桌上,不是常见的玉盒,而是淡绿色的木质,有着天然的回风舞雪的美丽纹路,十分清雅,边缘烙着一朵金色的曼陀罗花,是宁弈披风上的式样,花叶妖娆,和木盒整体的清雅气质格格不入而又生出奇异魅惑,也像宁弈这个人整体给人的感觉。

这人…做个盒子都要搞成第二个自己,凤知微忍不住轻轻一笑,细细抚摸着触手滑润的木质,不过不得不佩服宁弈的眼光,相比于昂贵而俗气的金玉之物,这个盒子本身,就很合她的喜好。

盒子里,会是什么呢?

看这盒子,就知道不会是常规的首饰,或者是闽南珍奇玩物?或者是什么给她补身的灵丹妙药?或者就是个恶作剧,打开盒子蹦出另两个笔猴?

难为他统率大军,操心军务,竟然还有闲心给她置办礼物。

凤知微捧着腮,对着盒子,眼波流动,细细的想着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她并不急着打开盒子,觉得这份对着礼物,揣一怀淡淡喜悦猜想的心情,也很美。

这是她十六年来收到的第一份别人慎重送来的礼物,她要将这心情,延续得久一点。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体味得满足了,懒洋洋去开盒子。

手指按在搭扣上,微微用力,咦?没动?

往上掀,往下压,往左掰,往右扭…就是听不见那一声盒盖弹开的啪嗒之声。

凤知微这下不懒了,一骨碌坐起来,抓过盒子左看右看,随即嘴角抽搐。

这搭扣,根本不是搭扣,只是个假的搭扣状装饰,可怜她居然就这么被骗了!

凤知微哭笑不得抓着盒子,想着宁弈难得的恶作剧,眼神里泛起淡淡温软笑意。

将盒子上下左右摸了一阵子,发现这盒子竟然严丝合缝,只有底部别有洞天,开了条窄窄的缝。

这就是开口?

凤知微愕然看着盒子,心想这根本打不开啊。

看来灵丹妙药,首饰笔猴之类的猜测,都将破灭了。

底部那条缝,窄窄长长,凤知微看着那宽度,心中一动,将手指探了进去,隐约摸着果然是信笺之类的东西,很多,都竖插在里面,还有些别的,挤在出口,没法子一次性抽出来,只好先抱在怀里使劲晃晃,将里面挤在出口的东西晃散。

“啪嗒”一声,一封信笺落了下来,淡绿封面,印金色曼陀罗花,信封的纸质很特别,有点滑,很硬挺。

凤知微抿着嘴,望着那信,忍不住要笑,这人,真是想得出的法子!

然而又微微有些失望——这盒子里既然是信,那么想必便没什么惊喜了,宁弈眼睛不方便,自己是写不了的,而由人代写,大概也就是公事吧。

她怔怔看了信笺半晌,慢慢伸手拆了,剥封口的时候很仔细,像是生怕毁坏信封。

月白色熟罗压纹纸上,墨迹深深,凤知微还没看内容,便“扑哧”一声乐了。

那叫个啥字呀。

起先都是一团团的墨团,根本辨不清字迹,慢慢的才好些,而那字迹歪歪斜斜,虽然看得出构架漂亮功底深厚,形状却难看得很,每个字的底端,都微微拖平,更是看着说不出的别扭。

然而瞬间凤知微便敛了笑意。

这是宁弈的亲笔。

她认得他的字,虽然此刻面目全非,但也依稀辨认得出,也正因为是面目全非,她知道这些字,都是他深夜在营帐中,一字字亲笔写下。

天知道他眼睛不方便,是怎么摸索着写信的,看那每个字底端的拉平,想必怕自己跳行,用横尺给压住写的。

轻轻呸了一下,凤知微嘀咕:“这么难看的字,亏他好意思拿出手。”语气虽然嗔怪,眼神却是在笑。

她将油灯捻亮点,眯着眼睛凑近去,仔细的读。

前面的墨团儿,她想应该是她的名字。

“…微,我这信字写得怎样?我可是拿军报先练了好久,宁澄总是不明白我要做什么,等到我誊的军报他说他能看清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可以写信给你了。

大军今日刚刚开拔,出丰州城三十里外扎营,和帐中将领议事一直到戌时,将领分成两派,争执不休,老成的是南海将军那一派,中规中矩,建议先锋先行,中军压上,作风力求稳妥,激进的是急于立功的新任闽南将军那一边,都在请缨率精英轻骑突进,过麻峪关两路包抄,攻常氏个措手不及,两边吵得厉害时,我想着你若在,该是个什么主意?以你平日的阴坏,估摸着便是个声东击西暗渡陈仓的法子,所以我令南海将军率骑兵先攻乐都县,以闽南将军一万人马伏于必经之路坝河,待常氏回军予以伏击,打散建制后三路包围,你觉得这个主意好不好?

不过还是不要操心这些事,闽南必将收复于我手中,你且好好将养要紧。

今日路过凤尾县,这里有一种凤尾木,木质紧密细腻,纹路精美,用凤尾叶汁染了,是一种青翠幼树才有的淡绿色,十分美丽,我命宁澄去做个盒子来,画了样式给他,他倒是很快给做了来,却自作主张加了个金搭扣,说是声东击西迷惑敌人之计,我让他滚,回帝京声东击西去。

帐外更鼓四声,就此搁笔,见字如晤,千万珍重。”

凤知微将信读了四遍,仔仔细细叠起,看了看那搭扣,啼笑皆非,又骂一声,“什么阴坏阴坏的?你才是!”

她举着信四处张望,觉得藏哪里都不合适,想了想,将信又塞回了盒子缝里,抱了一阵胡乱的摇,摇一阵,啪一声又掉一封。

凤知微忍不住便要笑,觉得仿佛回到幼年,和弟弟上街去摸糖子儿,小贩也用个盒子,当然没这个漂亮,设了些简易机关,转一转,便出来一个图,红色的是大糖球,黄色的是小糖球,绿色的是糖稀。

她手气不好,回回都是糖稀。

如今手气可好了么?

拈起信封,抬头上标了个“三”,凤知微愣一愣,随即想起这信可能是按顺序放的,给她这一塞,想必乱了。

乱也有乱的意思,她笑笑,打开。

“…知微,今儿行军到溪塔,宿营地不远处有个芦苇荡,极大极浩荡,宁澄说芦苇很美,风过招展一色,望去如浩浩白海,我站在芦苇荡边听了听,竟仿佛听见海潮之声,有鸟儿从荡顶掠过,鸣声清脆,落了一根白羽在我袖中,我命宁澄去采了最大最美的那根芦苇,将鸟羽和芦苇随信附上,但望你也能听见风的声音。”

信上粘着一根洁白的羽和一枝微微有些发黄的芦苇,在油灯的光芒里闪烁着淡淡的荧光,凤知微手指轻轻的抚过细腻的羽和芦苇浅浅的绒,想着芦苇荡边那个清雅而华艳的男子,想着洁白的鸟掠过他乌黑的眉尖,想着风卷起他衣袂,淡金色的曼陀罗张扬绽放在风中,想着那些飘荡如雪花的芦苇,扑入他月白的衣袍,漫天里燃着白色的火。

她的笑容也越发轻轻,像那一幕美丽的图景,梦般开放在心的天幕里。

摇一摇,掉一封,信封抬头,“七”。

“…知微,今日自安澜峪过海,为免惊动趁夜而行,一整夜涛声起落,听起来空明而寂静,船身起落摇晃得人微微发醉,有倦意,却又睡不着,总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声也和那潮似的生灭不休,然后你倒在我怀里,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倾…于是更加睡不着,起来在甲板上喝了半夜茶,并将某个鬼鬼祟祟跟在一边的人推下海,告诉他不采到一枚极品海珠不准上来,第二天早上他上来了,珠子没有,交上一枚小珊瑚,只有半个指头大,说是无意中发现的,天生的花朵形状,品质虽不太好,模样却奇巧,是天地造化之工,比一百颗海珠都珍贵…这个人油嘴滑舌不用理他,珊瑚随信附上,你看着好便好,不好,照样踢下海。”

信角,果然粘着一枚小小姗瑚,朱红色,光洁滑润,辫蕊层层,竟然真的是一朵花形,仿佛是牡丹,惟妙惟肖。

确实比一百颗海珠都珍贵。

凤知微用温水泡软信笺一角,小心翼翼将珊瑚剥了下来,找了个盒子放好。

摇一摇,掉一封。

这回是个“二”。

“…知微,我想着你定然举着信不知道藏哪里好,以你那个多疑的性子,既怕被人偷了去,又怕被顾南衣拿去包胡桃壳子,所以你最有可能是将信重新塞回盒子,最后我安排好的顺序定然会被你打乱,不过这样也好,很多事情,因为未知而显得更美好些,比如你在取信的时候,就会想,这次掉的会是第几?”

是的,因为未知而美好,每次都会掉下一封,每次都不知道这次掉下的,会是哪一天的心情记录,便是猜着这些,也是快乐的。

不过这人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啊,连她怎么藏信都能猜得一点不错。

“…知微,用你的办法果然是对的,咱们和常氏首战告捷,士气大振,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便回来,你说过,等我一起回京,可不许先跑,谁先跑,罚谁这辈子再见不着谁…”

什么我的办法…凤知微眼波流动,这人真是颠倒黑白,明明是他自己声东击西的诡计,偏要赖到她的头上。

“…知微,秋风一阵凉过一阵,夜寒吹角连营,巡营时已经得穿上大氅,你记得晚上出门不要忘记穿厚衣裳,上次我给你把脉,那场恶病是寒疾,所以你得注意穿暖和些,不要再次引发。”

他那不方便的眼睛,还要巡营么?凤知微将信在手中轻轻抚摸,眼神在灯光下粼粼闪烁,想着燕怀石带去的药,不知道宁弈用了没,燕怀石送粮到了大营便立即赶回,用药效果这盒子里的信一定没有提到,改日还得自己去信问问。

想着那人的信一封封一封封,字字殷切,却不提要自己回信,不由挑了挑眉。

呵,她当然也不会回信,不过作为提供解药者,问下病人的病情,这个很正常吧?

凤知微为自己找好了理由,一本正经的收好了信,盒子里的信应该还有,但是她不打算一次性倒个精光,这么温存而美好的心情,那么奢侈的挥霍干净,实在是一种浪费。

夜深人静,路途羁旅,心事惆怅,万事缠身…这些时刻,都不妨抱出盒子,拍一拍,摇一摇,然后倒出欣喜的期待和美好的心情。

留着,在以后的长长的日子里,便会存了个甜美的寄托。

她铺开信纸,濡笔磨墨,趴在桌子上写信。

“…宁弈,这些信现在你也见不着,总得等你眼睛好了之后再给你,嗯,我要问问你用了药眼睛可好了?——我知道这是废话,等你能看见这信,必然是好了的,所以这句问话你当没看见吧。

珊瑚收到,很美,像一朵小小的牡丹花,你说是镶戒指还是做珠花?虽然我也许很难有用上的时候,但是看着也是很好的,鸟羽很白,芦苇很漂亮,我想我们回京时,也会路过那片芦苇荡,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油灯的光芒渐渐浅淡,泛着淡黄的一圈圈的光晕,光晕里凤知微天生迷蒙的眼眸越发水意微漾,湿润晶亮,像浸在水晶里的黑玛瑙珠子。

她唇角一抹笑意依旧淡淡,却不同于平日里的微凉,温而软,让人想起鸟儿洁白的羽和芦苇雪色的绒。

“吱呀。”突有门推开之声,凤知微跳起来,手忙脚乱收拾桌上信纸,百忙之下没处放,也装进了那个盒子,抱着盒子在屋子内团团转了一圈,然后塞在了被窝里。

进来的是顾南衣,这个在她意料之中,除了他也没有人可以说进就进她的房间,只是顾南衣的造型,实在太在她意料之外了。

凤知微怔怔望着长驱直入的顾少爷,觉得今儿个惊喜实在太多了,尤其是惊。

对面,顾少爷两边肩头,一边一个,站着威风凛凛的金毛小猴子,左抓右挠,顾盼生姿,让人以为这位是个江湖耍猴的。

这还不够。

顾少爷僵直的伸着臂,僵直的,抱着一个婴儿…

凤知微呆呆的瞪着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幼儿的全新顾少爷,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这是做什么?”

“孩子,猴子。”顾少爷道,“我想试试看。”

还是没头没脑的断句式说话风格,也只有相处了很久又善于沟通的凤知微能懂,念头一转心中已是一动,“你的意思是,你想学会和人相处,所以想从孩子和猴子先学起?”

顾少爷点点头,用一种抵抗莫大痛苦的语气答道:“那天很难受,也很特别,所以试试。”

“那天抱着这个孩子,你有特别的感觉是吗?”凤知微认出这正是那天她们在码头上救的那个婴儿,救下后就送去了世家的善堂,不想顾南衣居然一直记得,如今竟然想起要拿这个来试手。

“学武的时候也有关隘,迎着上了便水到渠成。”顾少爷说起武功便特别流畅些,“所以我觉得这个也一样。”

凤知微默然看着他,她知道因为自己的险些丢命他却浑然不觉,顾南衣很有些自责,第一次表露了要做和他们一样的人的想法,却没想到,他说到做到,竟然想到要去抚养那个孩子,来慢慢学会做个正常人。

可是对于需要远距离,需要生命中宁静无波的他,这样的举动,应该有与生俱来的抗拒和痛苦吧?

他痛苦,却坚持,只因为,不想再莫名其妙失去她。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血脉中的执着,才成就了他与众不同之处。

凤知微抿了抿唇,心中微微的发紧,顾南衣开始愿意去接近人群,那是好的,是她一直希望也为之努力的事,可是突然,她的心中又泛起一阵莫名的畏惧和颤栗,仿佛看见冥冥中命运的森凉铁青的面孔,狞笑着遥望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和纯洁。

让那洁白如纸,安静在自己的天地里的少年,去懂得并面对这人世的沧桑和复杂,真的是好事吗?

走出去,可能看见华美的人生斑斓的天地,却也更可能看见黑暗的人性带血的人间。

她突然因那一瞬间的心凉,有些微微动摇。

“顾兄…”她伸出手,要去接过那个婴儿,实在看顾南衣那个僵直得抱得远远的姿势就替他难受,“有些事不要勉强,何况照顾孩子别说你,就是其他人也很难做到,我们不如换个方法试试…”

“不。”顾南衣一飘身让开了她,“这个有感觉。”

两只笔猴在他肩头唧哇乱叫挤眉弄眼,抓住顾南衣头发荡秋千,浑然不知这要换成以前,它们这蛊祖宗立刻就会变成盅肉饼。

凤知微劝说无效,一转眼看见顾少爷竟然抱着孩子直奔她被窝,大惊之下急忙追上去,将被窝往床里一推,回头对顾少爷僵硬的笑。

顾少爷哪里想得到这女人做贼心虚,自顾自将孩子放在她床上。

随即两人便闻见一阵不太好闻的气味。

顾少爷望望凤知微。

凤知微望望顾少爷。

半晌凤知微抽抽嘴角,道:“少爷,你抱回了他,便得对他负责。”

顾少爷不和她斗嘴,哗啦啦抽开尿布,凤知微痛苦的闭上眼,知道今晚自己的床得从里换到外了。

痛苦归痛苦,当真就这么把顾少爷和他要养的娃娃扔在一边不理?凤知微只好上来帮手,尿布一掀“啊”的一声。

看那孩子剃的富贵人家男孩常有的寿桃头,一直以为是男孩,原来竟是女孩。

顾少爷向她投来疑问的眼光,凤知微觉得有点难以开口,想了一下道:“这是个女孩子,不太方便的,下次我找个男孩给你养。”

顾少爷还是用那种澄净无辜不明所以的眼光看着她,一副“女孩就女孩我是照顾小孩你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表情,看得凤知微只觉得自己思想龌龊无地自容。

好吧她闭嘴,凤知微老实的把床单撕了给孩子先换上尿布,又命人去找华琼,凤知微很相信华琼处理事情的能力,从某种程度上华琼比她更狠——前阵子“燕姨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凤知微准备驱逐出去,华琼拦住了,三下五除二的送到庵里去“普渡众生”,并以燕家主母身份,要求她为燕家祈福八十年,换句话说,这辈子燕姨娘是没法出来了。

不一会儿华琼过来,看见手忙脚乱的两人就笑了,听凤知微说了原委,道:“好办,我给大人找个得用的奶妈来,就安排住在这边西跨院小房里。”

凤知微以为顾少爷一定会反对的,不想他竟然还是没说话,看来是下定决心,不敢多抗拒,坚决不退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