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儿,渴了吗?”凤夫人款款端着杯,立在凤皓面前,“喝杯酒吧。”

凤皓自从那酒杯端起,就已经怔在了那里,此时嘴唇哆嗦着,连眼神都变成了惊恐的铁青色,“娘…娘…你要做什么?这是什么?”

“酒。”凤夫人静静的将酒杯递过去。

“不!不!”凤皓突然嚎叫起来,连滚带爬的拽着铁链爬向墙角,看凤夫人伸过来的手就像看着苍天之巅伸下的魔爪,“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疯狂的嚎叫着,胡乱挥舞着手试图推开那可怕的东西,凤夫人躲闪不及,酒液泼出了点,金羽卫连忙上前接住。

“两位,我完成不了陛下的交代。”凤夫人不动声色的交回金杯,走回原地,背对凤皓坐下,“拜托了。”

两个金羽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陛下本来就没说一定要凤夫人亲自灌酒,只要她肯亲自奉酒,陛下就愿意原谅她,给她一个机会。

两名金羽卫捧着酒,走了过去。

凤夫人静静坐着。

她面对着墙壁,远处油灯的光芒照过来,将身后人的影子拉长,如幢幢鬼影,投射在墙壁上。

强壮和弱小的人影…巨大的装满毒酒的晃动的金杯…缩在墙角无处可缩的少年…被大手捺倒在地的身体…一个影子踩着背一个影子掰开嘴将酒杯重重倒下…

嚎叫、逃避、哀求、拒绝、挣扎、哭泣、喘息…

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沉默至于执着的,看完那一切。

半刻钟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第二个托盘轻轻放在了她面前。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后,请换上衣服。”金羽卫低低道,“陛下在宁安宫等你。”

凤夫人默然不语,起身,走向身后,凤皓躺着的地方。

那个娇纵的,跋扈的,被她宠惯得不通世情无法无天的孩子,从此后再也无法在这个人间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凤夫人跪在冰冷的铁质地面上,将那孩子的身体,最后一次抱在自己怀里。

她细细的抚着凤皓冰冷的脸,将他刚才挣扎沾着的泥尘小心的抹去。

油灯下,凤皓红润的脸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惨白,不知道哪里盘旋起了一阵风,在四壁深黑的铁壁里低声呜咽。

凤皓奄奄一息睁开眼。

他有点陌生的望着凤夫人,像看着一个遥远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声,挣扎着拉着凤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声音轻细像是冬风里即将断去的蛛丝。

“娘…我好痛…”

那手在半空中无力的抓挠,想要身边的亲人去亲手体验那肠穿腹烂的痛苦,就像从小到大,很多次那样。

然而那无力的手,刚刚牵到凤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随即,无声垂落。

他躺着,大睁着眼睛,眼底的神光,一丝丝的散了。

半空里隐约有谁呼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凄凉的在夜的哀哭里游荡。

临死前他呼着痛,一生里最后一次想去牵亲人的手,不愿去想这死亡背后森凉的真相。

他只想带着温暖上路,如这短暂一生里,娘一直给他的所有的一切。

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颠倒,只因为命运早已安排注定于他亏负。

凤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她久久凝注着那双至死未闭的眼睛,并没有去伸手抚下他的眼帘。

儿子…让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从收养你那天开始,我便对你发过誓,你这短暂一生,我只让你痛一次…就这一次。

就这么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爱来补偿你,可我知道,补偿不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皓儿。

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母亲,最为无耻的亲人,最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等你,去死。

墙上的天光,又转过了一指的长度。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

凤夫人自站起身之后,再也没有回首去看凤皓一眼,两个金羽卫,将尸体用黄绫裹了拖了出去,这是要交给陛下亲自验身的。

金羽卫再次前来催促时,凤夫人平静起身,她迈出阶梯时,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一亮。

像红枫积了雪,万顷碧波冻了冰,那女子鸟黑的眉宇间萧瑟而明艳,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

有风韵而又沉凝哀伤的女子,自有令人心惊之美。

凤夫人只是目不斜视,挺直着背脊,往宁安宫的方向,缓缓而去,步伐稳重,不疾不徐。

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如一片白羽掠过明镜般的汉白石地面。

风扬起她的发,一片乌黑底突然翻飞出赛雪的白,跟在后面的金羽卫一惊,面面相觑。

他们记得凤夫人刚进牢里时,还是一头青丝,什么时候,青丝之下,乌发尽成雪?

前方女子一直昂着头,平静的走着,过回廊穿花园越小径进宫廷…双肩很单薄,背影很挺直。

无人看见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知微,你应该已经在他们保护下避到安会地方了吧?

或者你没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赶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你回来也没关系,娘会替你安排好后路,这一生你从此再无此刻危机之优。

很多年前,我爱的人对我说,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终,做到最好。

知微。

但望你也能如此。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八章 深雪(卷一完)

重重宫阙,九曲华堂。

长长的裙裾拖过飞龙舞凤的雕栏玉墀,在日光的光影里转入那幽黯的宫室深处。

暗影深处,有人微带急切的立起身来。

凤夫人站定,微微扬起脸,露出一抹沉静而哀伤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看在天盛帝的眼里,仿若看见峭壁上一朵花悄然开放,于刚硬的背景里开出令人心动的柔软来。

“明缨…”他有点忘情的伸出手,柔声召唤。

凤夫人定定的看着他,并没有拜,只是含笑上前。

天盛帝携了她的手,将那双有些苍白的手仔仔细细抚摸了个遍,手并不细致柔软,有些薄茧,他知道,这些茧,有二十年前持剑练武生出的,也有这十年辛苦劳作导致的。

带着点复杂的怜惜,他握紧了她的手,絮絮道:“明缨,说到底你也是为人蒙骗,又于国有大功,朕实在不忍杀你,可是这样的大逆之罪,不给个交代也说不过去…后宫那边,有座搁置不用的宫殿,离办公的皓昀轩很近,还很隐秘…你好好在那里,以后不要出来也便是了。”

凤夫人垂着眼,顺从的听着他关切的安排,微俯的容颜,看不清嘴角讥诮的笑意。

这本是无人知晓的皇家秘案,给谁生,给谁死,需要对谁交代?

她当年救驾救国滔天功勋,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场恩宽?

一座废宫,一段残生,要她从此困于几尺宫室寸步不得出,沦为他一人禁脔?

他啊…还是永远都这么凉薄自私。

她浅浅的笑,带点恍惚带点决然,扬起眼睫,轻轻道:“谨遵陛下吩咐。”

“明缨。”天盛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牵着她的手,转过重重帘幕,“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明黄织金丝厚重垂帘层层,横亘在深殿之中,一层层转过去就像转过这险阻不断长痛于心的人生,扑面而来沉厚压抑令人窒息,那些被风吹起的飘摇的纱,蛛丝般让人抓挠不得,一碰,便要“嗤啦”一声,破了。

他挽着她的肩,前方,珠帘玉榻,一室沉香。

此刻谁携了谁的手,欲待奔向期望多年的温柔乡。

此刻谁依在谁的怀,等着一生里苦难挣扎的决然终结。

天盛帝揽着凤夫人坐下,就烛影摇红,细细看伊人明艳眉目,眼神如醉,良久,手指温柔落在了凤夫人的领口。

“陛下…”凤夫人却轻轻一让。

天盛帝一怔,眉间起了沉沉阴霾。

“这光亮…怪羞的…”凤夫人满面薄红,指了指那仕女烛台。

天盛帝一笑撒手,凤夫人起身,吹熄了烛火。

黑暗降临,帘幕后透过一点淡白的天光,天盛帝懒懒的在榻上躺下,等着黑暗中那女子逶迤而来,纤指穿花,共赴巫山。

“砰。”

声响沉闷,整个床榻都起了微微震动。

半闭着眼睛正沉醉在美梦中的天盛帝,恍惚间觉得横梁承尘都似被撞震倒下,惊惶跃起。

“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宫人都被远远斥退到殿外,黑暗中隐约有种铁锈般沉厚的气息,熟悉得令人心惊。

“明缨!”

天盛帝的脚一穿入榻下便鞋,便觉得鞋子潮湿,一转眼隐约看见凤夫人倒在地下,一泊迤逦的深色液体,在金砖地面静静晕开。

他扑过去,哗啦一声掀开帷幕,天光刹那涌入,照亮宫室里一地灼灼刺眼的红。

“陛下…”凤夫人奄奄一息,在血泊里向他伸出手,沾了血的手指如玉如琢,“我…”

天盛帝怔在那里,一眼看见她头边的包金床脚,染了一色惊心的艳红,刚才…她就是这么撞上去,用自己的太阳穴,准而狠,坚决而不留一丝力气,撞碎了自己。

一瞬间又是恼怒又是悲凉,还有几分失望和不解,他避开那蔓延向脚下的血,做梦般的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朕…”

“不…”凤夫人仍坚持的向他伸着手,神色哀凉,鲜血自额角汩汩而落,染了鬓发尽湿,不觉可怖只觉凄然。

“陛下…”她长长的睫毛上,渐渐沾了一层泪,“…明缨当年生产大出血,后来衣食不继,多年贫苦…便有了妇人恶病…这样的身体…怎配…怎配侍奉陛下…明缨视陛下如神…怎可以污浊之身…亵渎…”

天盛帝怔在那里,心中热潮刹那涌起,逼到眼眶,终于落下泪来。

“明缨!”他终于靠近她,握住她递过来的手,再不避那鲜血粘腻,眼泪一滴滴落下,“你怎么不早说…让太医给你看看就是,就算…就算治不好…也不会伤朕对你一丝爱护之心…”

随即他回身,大喝:“叫太医!叫太医立即给我滚过来!”

殿外宫人连滚带爬的离去,天盛帝抱着怀中女子,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

“我这样…不洁不忠的女子…”凤夫人将手温柔的放进他手里,仰目哀哀的看着天盛帝,“留着…终究会给陛下带来麻烦…皇子们狼视鹰顾…陛下步步艰难…这些年我看着…也替您惊心…不安…明缨不能因为…自己一条贱命…便坦然求存…给陛下带来…隐患…”

天盛帝震了震,想起自己那些虎视眈眈的儿子们,想起刚刚兵败自杀的五皇子,心念电转间,已经明白凤夫人的顾虑是对的,心中越发感动,哽咽道:“难为你…这么替朕着想…只是可惜了你…”

“二十年前…明缨可以为陛下死…”凤夫人唇角一抹笑意温柔如白莲,遥远的开在寂寥宫室里,“虽然…走错了一段路…但明缨最终还是可以…为陛下死…真欢喜…真…欢喜…”

天盛帝揽紧了她,感觉那热血不停息的流,感觉她生命在这样深情娓娓的诉说里正一点一滴流去,心痛之间恍惚便也觉得,她确实是为自己死的,如此委屈求全而又如此深明大义,和二十年前…一样。

“二十年前…”凤夫人呢喃着,微笑,容颜间现出几分明亮的欢喜。

“二十年前…”天盛帝喃喃重复,泪眼模糊。

时光仿佛于此刻飞速褪去,白发转乌容颜回春,现出二十年前黑发明眸的少女,于血染黄沙间一剑如电光劈裂,将一只持枪戳向他胸口的手砍断。

“主上!我来救你!”

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她的笑脸,还有那一身染血的赤甲,一枚长箭惊心动魄的插在她肩头,她面不改色,一手扶住他,冲向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群。

那么一场惨烈的战斗啊…

他伤重无法再战,全靠她独力冲杀,单薄的少女,将沉重的他用腰带缚紧在背上,悍然冲入敌群,他虚软的看着她刀起刀落,溅开别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看着她背不动他,便半跪在地一点一点挪,膝盖在嶙峋地面摩擦得血肉模糊…那些滚热的血珠溅到他眼睛里,比泪还热,他在那样灼热的心绪里对自己发誓…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一定好好待她…

那样的誓言,当时铮铮在心,觉得永生不可或忘,然而天长日久的时光,终究会淡淡削薄记忆,然而帝王之誓向来也便是风过掠耳的轻薄,渐渐也便忘记了…直到今日,那女子哀凉在他怀里,带几分怀念的笑意,将二十年前,轻轻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