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许,铺在洁白的石路上,他在她身后一步,将自己长长的身影,温柔的覆在她上面。

布达拉第二宫是很松散的建筑,并没有很森严的戒备,这是草原人疏旷个性导致。

各处房屋之间建筑也没什么章法,很明显,只要有牡丹花参与的设计,那必然是没章法的。

所以转过一道矮墙,便看见大妃那鲜红的卧室关的紧紧的一排长窗。

牡丹花是个很喜欢畅朗的人,到哪里都爱先开窗,今天却将自己卧室关得死紧。

凤知微笑了笑,看见牡丹花儿的身影,被牛油蜡烛投射在窗纸上。

她抱着察木图,轻轻摇晃着绕着室内打转,似乎在低低唱着什么歌谣,音调很柔软,大约是什么催眠曲。

四面有淡淡的花香,是一种小蓝花,不张扬,胜在开得葳蕤,有种烂漫的感觉,月色很干净,风很清甜,窗户里传出来的歌谣声,摇曳如小舟。

一切静谧而美好,有那么一瞬间,凤知微认为自己是在多想,错会了赫连铮的意。

牡丹花唱着歌,抱着察木图,歌声一直没有停息,她一边唱着,一边走到床边,伸手拉下了床边的挂帘。

悠悠的歌声一刻没止歇,隐约听得见歌词。

“…小小娃儿,像朵花儿,被风吹着,被雨打着…”

月光悄悄退避了些,云层飘过来,走廊里暗影深深浅浅,歌声悠悠荡荡,明明很平常的歌词,听来不知怎的有几分诡异。

“…被风吹着,被雨打着…”

刘牡丹唱着歌,抽出了束着挂帘的宽宽的带子。

“…被雨打着…”

她将带子单手绕着,绕成了一个活结的圈。

“…被雨打着…”

凤知微突然推门,走了进去。

歌声戛然而止,床前刘牡丹惶然回首。

她手中挽着打成活结的布圈圈,脸上满是泪痕。

那些泪水蜿蜒在她眼角,将厚厚的脂粉冲得不成模样。

凤知微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脸,扫过那布带子,扫过在她怀里,吮着指头正睡得香甜的察木图。

这个流着泪,唱着歌,挽着套,准备套上亲生儿子脖子的母亲!

“…为什么…”很久以后凤知微才问了第一句话,一出口惊觉声音嘶哑。

有那么一种母亲,总是让人心生凛然畏惧,不知其爱之所以。

刘牡丹失魂落魄的望着她,突然垂下手,布带子落地,她似乎失去了全部力气,颓然跌坐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半晌,有珍珠般的泪滴,自指缝间一闪。

“察木图不能留…我所有儿子都不能留…”她哽咽道,“达玛活佛说了,札答阑克兄弟,但若有一日他克不成兄弟,兄弟必将克他…”

凤知微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凉意,半晌道:“你那死去的七个儿子…”

刘牡丹只剩下了呜咽。

凤知微退后一步,看着这个平日里嬉笑风流的女子,就是这个看起来永远没心没肺的人,为了长子的顺利成长,亲手杀了自己七个孩子?

“怪力乱神之言,不可会信。”凤知微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刘牡丹绝望的摇头,“不…不会错,札答阑的三弟出生后,长得可爱,我一时心软…结果那年札答阑落崖,险些丧命…”

“我不明白。”凤知微良久缓缓道,“为什么一定要保住赫连铮,不惜放弃这么多条同样是儿子的性命。”

“呼卓部有规矩,嫡长子是最有继承权的。”刘牡丹低低道,“呼卓十二部组成复杂,每代为承继都会发生流血事件,有时候甚至祸延数代,嫡长子继承最有号召力,也最能令部族接受,能够避免许多纷争,所以只要嫡长子不是呆子,基本上生下来王位就是他的,何况札答阑出生那一年草场丰收,天降双虹,达玛活佛说祥瑞,说这是天命英雄,札答阑,不能死。”

她凄凄的诉说响在静夜里,声音微细,却令人心底震出隆隆声响,凤知微伫立良久,叹息一声,揽住了她的肩。

刘牡丹扑在她身上,泪如泉涌,却忍住了不发声,单薄的肩膀因此不住抽搐,像冬日里落了翅的蝶,令人难以相信,就是这样的薄弱的肩,无声无息承载了一个部族兴旺的重任,承载了自己亲生骨肉的七条无辜性命。

她静夜里探向那些微笑信任看着她的孩子的咽喉的手指,是否也如此刻死命痉挛?

“…察木图…不能留…库库的草原,不能陷入危险…”刘牡丹的眼泪,已经湿透了凤知微的衣襟,语气里却渐渐多了一份坚决,“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命硬…怀上他就克死了父亲,我丢他在王庭那夜明明到处都是敌人,他却滚落床下安然无恙,婢女事后找不到他,说不定也就在床下饿死了,偏偏在婢女进房要出来时他大呢…这么硬的命,札答阑…抵不过…”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刘牡丹低低的抽泣声,凤知微抱着她,仰头望着描红涂金的穹顶,眼神无奈而悲凉,顾南衣站在门侧,似乎在深深思考,不明白为什么有母亲将顾知晓护于身下挡住死亡,也有母亲将察木图抱在怀中送他去死。

“不!”

一声暴喝,身后陡然起了一阵旋风,旋风扑近,一把夺过刘牡丹怀里的察木图,塞在凤知微怀里。

赫连铮到了。

“阿妈!”他噗通一声跪在床边,用头砰砰的撞着床沿,痛苦得连声音都变了,“不要杀察木图,我的命,不要弟弟用命来让!”

“札答阑。”刘牡丹发泄了一场,情绪平静了些,抹一把眼泪鼻涕,恶狠狠揩在锦缎被褥土,“你不要也得要!已经牺牲了这么多个,没道理功亏一篑!”

“谁也克不了我!”赫连铮大声道,“你不要相信那些!”

“我知道,啊,乖,最后一个,最后一个了啊。”刘牡丹摸赫连铮的脸。

“不!”

要不是满心凄楚,凤知微差点听笑出来,这对话听起来,真像做娘的哄儿子吃饭。

草原王族,也有这般深刻入骨的无奈和凄凉啊…

“老娘没工夫和你废话!”刘牡丹久劝不成,霍然翻脸,一脚踢翻了赫连铮,“你爹死前,我答应要替他守好这草原守好你,任何牺牲在所不惜,你小子再敢和我啰嗦一句,我休了你爹不要你!”

“一个死人你爱休就休只要你舍得!”赫连铮也翻脸,呛一下拔出长刀便横在自己脖子上,“老子受够了以命换命这就还给你你爱杀谁就杀谁去!”

“你!”刘牡丹横眉竖目。

“我!”赫连铮怒发冲冠。

突有人轻描淡写将刀从赫连铮手中抽了出去。

“吵什么呢我说。”抽刀的是顾少爷,说话的是凤知微,她对着刘牡丹眨眼睛,“大妃,你看这事儿搞的,这样当面要喊要杀的谁肯啊?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转个身她又对着赫连铮眨眼睛,“你好好活着你娘不就不担心你被克了?尽在这里吵什么呢。”

刘牡丹悟了——媳妇这是暗示我现在杀不成以后再说说不定她会帮我解决呢。

赫连铮悟了——老婆这是暗示我把察木图抢在手里老娘就害不成了呢。

两人都放了心,安安稳稳爬起来,凤知微转身就走,孩子被顺理成章的抱到了顾少爷怀里,“和顾知晓一起养。”

那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吵嚷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道:“快快快,那个中原汉女,赶紧给我…”

他的话音被淹没在淳于猛悠长浑厚的传报声里。

“楚王殿下八百里加急礼,求递顺义王大妃足下——”

卷二 归塞北 第六章 鞭刑

那一声浑厚悠长,扩散在整个王庭里,大半夜的像是生怕人听不见似的。

赫连铮和顾南衣都同时去看凤知微,凤知微半偏着脸,看着窗外那簇花,看不清她脸上神情。

室内的气氛突然便有些尴尬,只有不知究竟的牡丹花儿瞪眼皱眉,十分疑问,“哪个楚王?朝中目前最权势滔天的那个?王公贺礼不是在京中已经随赠了吗,怎么又巴巴的老远送了来?还是给…”

她突然住口,看了看赫连铮脸上表情,赫连铮转开脸,简单的说了句:“知微你看顾好察木图。”一边大步跨了出去,老远听见他大声吩咐:“来人,送达玛活佛去休息。”又喝道:“贺礼直接送到后殿大妃那里。”

牡丹花儿听着,用凤知微能听见的小声“自言自语”,“我家吉狗儿,度量当真不错…”

凤知微笑了笑,道:“察木图我抱走了,牡丹花儿,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信达玛活佛,就不要生这么多嘛。”

“你以为我想啊。”牡丹花儿注意力被转移,脖子一梗道,“我嫁给他二十五年,加起来也不过生了八个!呼卓部喜欢多子多孙,库库想要很多孩子,达玛活佛的话我又不敢和他说,自己在中原偷偷找了避孕的药汤来喝,他以为我不想生,隔段时间便偷偷倒掉,或者换掉我的药,就这么防啊漏啊的,药汤本身也不是很灵光,得,隔三差五便冒出一个。”

“老王不知道孩子是你…”

“我只和他说了达玛活佛预言的前半部分,他以为是札答阑克死的。”刘牡丹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想让他迁怒札答阑,却也不想让他伤心…”

所以就这么一直瞒他到死,自己承担着那个预言所带来的全部苦痛?

凤知微望着刘牡丹,有点迷惑这世上怎么有这样宠惯丈夫的女子?这么想着突然便有些怔怔,觉得库库老王实在有福气的很。

“你可以走了,不要在这里东拉西扯。”牡丹花儿反倒催她,“我不和心神不定的人说话。”

凤知微有点尴尬的笑了笑,出了门去,将察木图交给王庭里的奶婆子,又催顾南衣去睡,顾南衣认真的看了她半晌,道:“莫哭。”

凤知微默然,勉强笑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你心里。”顾南衣指指她的心。

凤知微沉默立在黑暗里,草原冷硬的风吹过来,花香却依旧柔软,混杂着对面男子青荇般洁净的气息,有种温暖的熨贴。

半晌她轻轻笑了下。

顾南衣突然伸手,抚了抚她的发,动作有点生硬的将她揽了过来,在背上拍了两下。

那手势,和哄顾知晓睡觉一模一样…

凤知微在他怀里,想笑,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是他和她第一次相拥,无关风月,只有关怀,关怀…他终于懂得,真好。

空气中有什么在静谧的流动,婉转温柔如一首小夜曲。

半晌凤知微轻轻推开顾南衣,仰首对着他线条精致的下巴,轻声道:“南衣,你别担心,哭没有关系,谁都会有要哭的时候,只要在哭过后记得下次还会笑,便不要紧。”

顾南衣定定的看着她,突然道:“我若有一日为谁哭,必永不再笑。”

说完不待凤知微回答,转身进门,门咔嗒一声掩上,声响细微,却震得凤知微一惊。

不知不觉间,顾南衣似乎真的在渐渐开启了他的世界,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说出这么完整清楚,而又充分表达自己想法的言语。

其中的意味,却令她心惊。

她默默退后两步,凝视着顾南衣紧闭的房门,半晌一声叹息,散在草原宁静的春夜里。

从前廊到门前是七步,从门前到前廊是七步。

凤知微用自己的步子,把自己门前的那点距离丈量了十几遍。

四面很安静,不像中原大族,时刻都有人在你附近等着侍候你,这份安静平时看来很好,此刻却有点不是那么习惯。

月光升到中庭,凤知微仰头看看天色,无奈的叹口气,推开门。

一个样式很特别的礼篮,静静放在屋中央,礼篮月白色,编着淡金和黑色的边,这种风格恍惚间一眼看去,令人想起一个人。

凤知微立在门边,默然良久,终于缓步过去,并没有去开启,而是先抱起篮子。

一抱并没有抱动,她愕然下望,才发现篮子居然被人粘在了地上。

她挑了眉——竟然叫淳于猛把篮子粘在地上?粘在地上我便不能扔?

用了点力气,篮子离地而起,却“啪嗒”一声落下一封信。

也不能说是信,是搁在篮子底部的一张硬纸笺,只简单的写了几个字。

“凤皓生辰八字在内,欲知隐情,请启。”

凤知微盯着那纸笺,眉头皱起,隐有无奈之色。

宁弈那个人,心思确实细密得常人难及,总能找到你的七寸,一把掐住了不让你逃。

算准了她可能根本不愿开启礼物便会丢弃,于是粘住篮子,算准她会用力拔篮子,于是设置了这个机关,更算准她看见这句话,无论如何也得开篮。

凤知微将纸笺揉碎,去解篮子的外封,顶端有个小结扣,按照帝京惯例这里会栓一些小玩意,比如金铃玉扣之类的,不过眼前这个小玩意,却造型奇特得让凤知微眼角一跳。

一个小小的金扫帚。

扫帚做得精致玲珑惟妙惟肖,是那种用来扫雪的长柄扫帚,连柄端的竹节和帚部的竹丝都做得根根分明。

扫帚。

秋府冰湖初见,她拖着个大扫帚扫雪,并用这只扫帚,把和他私下联络的五姨娘送去了鬼门关。

凤知微手指轻轻抚摸过那只扫帚…如果当初不起杀心,不杀五姨娘,是不是就不会遇见他?不会遇见他,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之后的种种般般?

不…命中注定如此对立,兜兜转转还会遇见。

手指用力,揪下那金扫帚,丢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