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明天,一切就尘埃落定,德州距离王庭路途迢迢,她想要回来会很难,而成为他人妻子的她,也必然无颜再回来。

梅朵咬着牙,眼底露出绝望神色,一边细细思索,一边无意识的攥揉着自己的腰带。

立即就有婆子过来,坐在她身边,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的手,像是生怕她抽出腰带立即就挂上梁自尽一般。

梅朵苦笑了一下,松开手。

门吱呀一响,一个婆子走进来,先前那个婆子松口气,笑道:“你可来了,那我去睡。”

后进来的婆子略点一点头,前一个婆子打个呵欠出门去。

后一个婆子一屁股坐在梅朵身边,动作僵硬。

梅朵绝望的叹口气,从桌边起身,往床边走去。

“你还想回去么?”

有点熟悉的男声,惊得梅朵浑身一颤霍然回首。

四面无人,只有那婆子正看着她,见她望过来,眼睛眯了眯。

这一眯间,目光如流金,生出无限勾魂媚色,恍然间便是一人独有的风情。

“克…”梅朵一声惊呼险些出口,却被对方的目光给堵了回去。

“…凤知微真是个厉害角色啊…”一身塞得鼓鼓囊囊扮成婆子的克烈伸了个懒腰,“我教派几乎全部出动,从王庭一直跟到这里,那么多人费尽心思想尽办法,今天才能趁着他们任务快完成,有点松解的时辰,找到一点漏洞,到了你面前…啧啧…”

“你是来救我的?”梅朵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平日里和克烈也没什么交情,这人连自己妻小都不放在心上,居然肯费尽心思来冒险救她。

“就算是吧。”克烈低低的笑,梅朵立即转身收拾东西,“那我们现在走!”

“不用了。”

梅朵愕然转身,克烈迎着她的目光,盈盈一笑,“说实在话,我没办法把你从这里带走,以我和你的交情,似乎我还犯不着为了你,令我手下损失惨重。”

这话虽无情,却是实话,梅朵脸色灰暗下来,停了手,冷冷道:“那你来干嘛?”

“给你一个将来回来的办法。”克烈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这是我教门中的奇药,用了之后,身上渐渐会出现一些紫青瘢痕,看上去像是遭受虐待所致,脉象也会有所损弱,其实于人身并无妨碍,将来你只要能回去,那个样子出现在札答阑面前,以札答阑素来对你的情义,你说…”他一笑住口。

梅朵想了一想,脸上绽出喜色,却依旧半信半疑,女性天生爱美,对这种药效也直觉排斥,半晌道:“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害我?再说这药的药效要是退不去…”,

克烈又拿出一个小瓶,道:“解药。”

梅朵望着药不语,克烈无所谓的挑眉,道:“这种药是长期才会出现瘢痕,也就是说你现在吃,在嫁过去之后才会慢慢出现瘢痕,将来才会更容易取信于札答阑,让他相信你被凤知微安排嫁进了虎狼之家,受尽苦楚,所以你要我现在吃给你看,也没用,你爱信不信,随便你,实在不放心,还我。”

说着便要去拿药,梅朵一把夺过,将那纸包紧紧攥在手里,眼里闪动森然的利芒,慢慢道:“我从未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便是死了又如何?如果不是还想着见札答阑一面,亲口问问他,那日我早就将匕首戳进心窝!”

克烈淡淡瞥她一眼,眼神掠过一抹讥讽,转开眼不语,他眯着眼睛,想起初见时在帐篷口看见那浅笑而来的黄脸女子,那个不动声色助札答阑解金盟之危,在即位仪式上一箭无数雕连除他、加德、娜塔、梅朵、达玛等人的非凡女子,他想着她黄脸垂眉之后为人所忽视的无双精致眉目轮廓,拥有那样轮廓的女子,怎么会是个丑女?

他盈盈的笑起,如狐的眸子光芒狡黠…草原之王做不做,没那么要紧,只是这人生若是没有了挑战和起伏,没有那些最美丽的鲜血和白骨点缀,还有什么意思?

真庆幸以后还是有的玩…

他含笑,推过一杯茶。

梅朵咬着牙,目光闪烁,克烈笑吟吟道:“这药还有个好处,你那个样子了,那个鳏夫也就不会再碰你,将来你吃了解药,还能以完璧之身回到札答阑身边。”

不再犹豫,梅朵就茶,吞下了包中的灰色粉末。

看着她一点不漏的吃完,克烈眼中笑意更浓。

梅朵静了一歇,脸上渐渐生出一抹微红,她按住心口,轻喘一声道:“你这药…你这药…”

“哦,忘记告诉你。”克烈懒洋洋道,“我先前在里面加了点催情药物。”

“你——”梅朵霍然抬头,挣扎着要起,却发现全身绵软失去力气。

克烈上前,轻轻抱起她。

他抱着她往床边走,含笑俯身,在她耳边,梦幻般的道:“那个老鳏夫,定然得了凤知微的嘱咐,对你严看死守,但是中原人很注重贞洁,只要你不是完璧之身,他心中对你嫌弃松懈,总有你逃出的一日…”

梅朵在他臂弯无力的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

帐帘垂下,衣物抛出,淡红影消纱里,朦胧绰约,男子修长的身躯,将婉转柔软的女子覆起…

烛光幽幽灭灭的闪着。

半晌,一声低沉的惨呼。

那惨呼极撕心裂肺,却没有能完会发出声来,似是被人快速用棉被给堵住,闷在了一片黑暗里。

黑暗中床榻微抖,也不知道抖的是床还是人,也不知道是抖着是因为欢乐还是痛苦。

烛光颤了两颤,灭了。

有低笑迤逦在室内。

“…梅姨妈啊梅姨妈…当你这样烂着身体到了德州,你说那鳏夫,会不会认为,草原顺义王把自己用坏了的一个烂货扔给了他?会不会因此恨上札答阑和凤知微?这位马场场主,据说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世,和那位掌管前方粮草运送的禹州粮道很有点关系…梅姨妈,多谢你的牺牲,多谢多谢。”

室内渐渐迤逦开淡淡血气,帐钩晃动,帐帘掀开,克烈漫不经心分帘而出,穿好改装的衣物,离开时,修长手指在门边帐幕上随意一揩。

一道殷然的血痕。

当注定要带着满腔仇恨走向自己婚姻的梅朵,一心灰暗的进入德州的马场时,草原在新王和大妃的带领下,进入了全新的时期。

加德的叛乱,最终未能走出大营,被青鸟白鹿黄金狮子三族扼杀于当地,草原汉子不愿自相残杀,加德以“大王身死,王妃作乱”为名,要出兵救王驾的理由被当场推翻,属于他节制的两万王军立即退回大营,加德被三族护卫围困力战而亡,在他死后,昔日的黄金狮子族长家族被正式驱逐出草原。

加德之死,震慑了那群不安分的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势力最雄厚的库尔查家族都失败,别人自然不敢再有异想,因为有异想的人都死了——某一晚有一群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帐篷聚会,第二天大王便亲切召见所有参加聚会的人,将昨夜他们谈的所有内容一一读给他们听,并根据他们谈话内容做了区别对待,有赏座位的,有站着的,有被按跪下的,还有直接人推出去,头回来的。

桀鹜的因尔吉贵族从此噤若寒蝉——那晚明明四面看守严密,一个鬼影子都没,大王是怎么知道所有的谈话内容的?

而现在的王庭地位,也更加稳固——十八世活佛诞生于王庭,注定这一代的呼卓顺义王将是王权最为坚实不可摧毁的一代,神权都生于王权怀抱里,人们跪着活佛的同时也跪着顺义王,还有什么说的?

火狐部因为克烈作乱,被逼着退出现有领地,并更换了族长,领地内的乌金矿,赫连铮宣强势收归王庭,宣布由王庭每年根据收益和功劳,给部族分成,避免了草原再次因为这个乌金矿陷入纷乱。

几乎在草原刚刚安定的那时间,凤知微便开始了对因尔吉战士的训练,草原汉子,骑术和下盘功夫都相当了得,但和真正的中原高手比起来,作战技巧还有不足,便由宗宸亲自拨手下高手训练,并在其中选择三千最优秀最精悍最忠心的因尔吉战士,另组成“顺义铁骑”,顾少爷有时候心情好,也会背着他家女活佛去亲自点拨两下,顾知晓天生就有极好的适应能力,无论是飞起还是降落,活佛都觉得奶爸背上,天下第一爽。

宗宸还开出方子,针对草原人因为水土和生活习惯导致的体质不足,进行调养,往年每年草原初生儿在春季疾病高发期,都会死上一大批,自从宗宸来了后,草原几乎就没有夭折的孩子。

在赫连铮王权稳固的同时,新一代的大妃,在草原也收获了不下于牡丹太后的威信和地位。

训练“顺义铁骑”时,后期的首领,渐渐换成了一个姓魏的少年。

这个人物是这么出场的。

某日,战士们最为景仰的顾大侠,带着一个蓝衫飘飘的汉人少年过来,观看铁骑操练。

很有表现欲的因尔吉战士都觉得最近自己突飞猛进,遂使出浑身解数展现风采,等着那看起来有点纤弱的少年,表现出他的惊叹和赞赏。

结果那少年不动声色看完,只评价了三句。

“动作傻!力道弱!应变差!”

生生将三千彪悍汉子说青了脸。

那天那蓝衫飘飘的少年,迎着三千可杀人的不服气目光,单手下场,连挑三千铁骑的八位首领——大王的八彪亲卫。

八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地上滚落了一地眼珠子。

“爬不起身”的八彪,趴在地上撑着下巴想,咱们跟着大王大妃,这演戏天分越发高超了,叫倒下就倒下,叫装死就装死,叫往左滚三圈,绝不往右滚四圈…

魏姓的少年,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草原汉子的诚服,自此时常出现在战士们的训练场地,和战士同吃同住,这人为人和蔼,极有才识,和战士们混得厮熟。

渐渐的人们知道,这少年是个可怜人,某次遇袭中失去记忆,茫然行走,一直流落到草原,不知其来处不知其去处,只隐约记得自己姓魏。

善良博大的草原,接纳了茫然不知其所以的游子,就连大妃,也曾经设宴招待这魏姓少年,此举又获得人们一致赞誉。

一晃间已是数月,八月初秋,朝廷来使,主持活佛坐床仪式。

呼音庙为活佛准备了盛大的庆典,顾知晓第一次被迫离开她爹,十分之不耐烦不合作,凤知微威逼利诱着,威逼她不乖就让她从此一个人睡,利诱她乖就允许她和她爹一起睡,才把十八世活佛搞定。

那位来使居然是个熟人,很熟很熟的那种——辛子砚。

神圣的坐床仪式上,香烟缭绕的呼音庙中,朝廷来使辛子砚和顺义大妃凤知微,在长熙十三年的秋,在帝京七日之后,第一次相见。

相视微笑,揖让甚欢。

“大妃别来可好?”辛子砚一个长揖到地,彬彬有礼。

凤知微望着他大半年不见微微泛白的鬓角,眼前突然掠过那年兰香院树上月白色的屁股。

那年她救他出他家河东母狮的菜刀杀手,不久后他陷她于大成皇嗣第一案,致使她失去唯一亲人。

这是仇人。

不过她早已学会对着仇人微笑。

“托辛大人福。”她回礼优雅,“一切安好,大人可好?帝京居,大不易,看大人神采焕发,想来甚为得意。”

辛子砚目光一闪,抬头看她,他一直不知道凤知微就是魏知,因此印象中只有这女子当初常贵妃庆寿宴斗诗的才华横溢,和金殿受封圣缨郡主随赫连铮别帝京时的漠然从容,如今半年后再相见,那女子从容如旧,当初矫矫于金殿上的锋芒却已暗藏,温存和煦如潺潺温泉,可他却因此突然生出寒意,像看见长天之凤收起利爪,于皑皑雪山之上,偏头用精芒暗闪的眼眸看你。

目光如海平静,只为随时可涌出将天地淹没的浪潮。

“不敢。”辛子砚垂下眼眸,退后一步,“一切托赖陛下恩慈,托赖楚王殿下宽和,子砚受主子们恩惠深重,无论诸般大小事,主子若有一时想不着,子砚必为主上戮力效命而已。”

他是在说,当初皇嗣案和宁弈无关,是他个人意志吗?

凤知微淡淡笑起。

如果宁弈真的想保护她,金羽卫就不会在他离京后交给辛子砚。

如果宁弈真的从没想过动她,金羽卫对凤家的追查会在很早就结束。

如果没有宁弈的默许,有很多事根本不会行使得那么方便。

他是云端总控的手,手也许没有直接戳出刀,但是手一松,刀掉落,一样也能伤人的。

“是的,一切托赖主子们的福泽。”凤知微越笑越可亲,“看来楚王殿下深受陛下爱重,想必东宫之位迟早,等先生回京,请代为祝贺。”

辛子砚抬头看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暂时不回京,这话,还是大妃亲自对殿下说吧。”

凤知微怔了怔——辛子砚也会到北疆战场?宁弈将他的得力亲信派往北疆,是要彻底把持天盛军方吗?但是辛子砚一个书生,跑来有什么用?难道是来做监军?

“大人说笑了,草原帝京,迢迢千里,知微在帝京已无亲人,此生也不再有回归之日,想必无缘再得拜见殿下,真是遗憾。”

说着遗憾,她的表情却毫无遗憾,笑一笑,转身,准备结束对话。

既然辛子砚你来了,那么很好,等着吧。

她身后,辛子砚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一句话似要冲口而出,却在看见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后,终于停了下来。

算了…她总会知道的。

坐床仪式后不久,是顾知晓两岁生辰。

顾知晓的生辰,目前只有凤知微知道,当初那个华贵的金锁片,看似没有字,凤知微却于某日就着烛火观赏时,在投射在墙上的光影中,看见了一排生辰八字。

原来锁片中空镂刻,只有透光才会显影,这是极其精妙的设计,寻常富贵人家都不能有。

中原风俗,矜贵人家的孩子的生辰八字,对外报的都不是准确时辰,以防被小人所趁,凤知微发现这个秘密后,更干脆,连日子都给顾知晓改了。

当晚,王庭花园的草地上,所有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金黄的烤全羊滋滋的冒着油,火光映着顾知晓通红的小脸,对着她爹笑得眉眼花花。

赫连铮用肩头拱拱凤知微,挤眉弄眼,“我发觉这丫头只有对顾南衣才笑得最好看。”

凤知微有点吃味的道:“当初最先抱起她的还是我呢,真是个吃里扒外的。”

“女人都是这样。”赫连铮长叹,“当初最先向你求亲的还是我呢,到今天你都没给我进你的房。”

“我主动进过你的房你还不满意?”凤知微淡定的切着羊腿。

“你主动上我的…”赫连铮话还没说完,凤知微已经塞过来好大一块羊肉,将大王絮叨的嘴给堵住。

“我说…你真打算…上战场…”赫连铮满嘴的肉,呜呜噜噜的问。

凤知微垂下眼睫,掩住流光变幻眼神,半晌道,“赫连,草原从来都应该是你一个人的,无论魏知回来不回来,都不应该牵涉到你的草原,你为什么坚持要我统带顺义铁骑?”

“我的草原,就是你的。”赫连铮咽下肉,拍拍肚子,“我管不了千秋万代后世百年,但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必须被我保护一天。”

凤知微默然不语,长睫毛下眼色迷蒙湿润。

赫连铮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她选择以魏知身份参与天盛对大越战事,就意味着她踏出了重回朝局的第一步,意味着她将正式走上和宁弈对弈天下的舞台,是非生死,从此再不能回头,作为深爱草原的草原之王,他应该选择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而不是义无反顾趟入浑水。

然而他,连犹豫都不曾有。

“不要告诉我你不需要保护。”赫连铮仿佛什么都不曾想,只在仔细的为她切羊肉,很细致的切成薄片,并一把推开想要来偷吃并偷听的牡丹太后,“不要告诉我你不寂寞,知微,我只希望你,在走过黑夜的那个时辰,不要倔强的选择一个人。”

他用刀尖挑着羊肉,出神的咀嚼几口,突然把刀子一抛,站起身来,振臂大吼,“凤知微,老子永远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