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帐篷里枕一轮寂寥月色,有人在高岗上沐塞上天风。

凤知微和华琼,肩并肩躺在营地外的一处高坡,对着漫天繁星摊开身子。

华琼前段时间生了个儿子,坐完月子后,便毅然将儿子留在呼卓王庭托付给赫连铮,自己来到北疆和凤知微一起,和凤知微一样易钗而弁转战疆场,她出身南海农家,自幼做农活锻炼得身轻体健,人悟性也好,宗宸亲自点拨她骑术武功,进步一日千里,更兼出手狠决断强,如今也是凤知微身边颇有名声的一员骁将,据说大越那边送了她一个“黑寡妇”的称号。

之所以叫“黑寡妇”,倒不是猜到了她的女儿身,而是那是大越一种毒虫的名字,有一对双刀般的锋利前螯,和喜欢使双刀的华琼,有异曲同工之妙。

凤知微也觉得,月色下咬着黑发举着双刀奔驰向敌阵的华琼,着实像只凶猛的黑寡妇。

“你不高兴?”华琼的问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凤知微咬着草根,笑了笑,刚要开口,华琼立即又道:“得了,你下面的解释一定是说楚王派来了一个探子让你不舒服,可是知微,咱们之间你如果还用这种理由来搪塞我,你就不够义气了。”

凤知微笑了起来,“我说你越来越厉害了,我这还什么都没说,你都堵死了我的口…好,不为卫玉,那算个什么?宁弈到底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明白,放个人在我这里,什么用也不会有。”

“你啊…”华琼悠悠一叹,“平日里冷静睿智,遇上和宁弈相关的事,你就没了平日一半镇静。”

凤知微默然不语。

“你还打算躲他到什么时候?”

“不用躲。”凤知微懒洋洋道,“冬天快要到了,要么就是一场大决战,要么就要准备撤兵,北疆气候严寒,大越那边冷惯了不受影响,我们这边抽调的边军和府军,很多却是南方换防而来,士兵们会吃不消,就算拖过冬天,春天道路翻浆更不利行军,你看着吧,如果大越不撤军,宁弈应该就准备决战了。”

“那你…”

“我要抢头功。”凤知微坐起身,看着面前的白头山,就是在这里,前不久赫连铮派人给她递消息,说有个牧民知道这里有条隐秘小道,直穿过去,崖下就是晋思羽大营。

“你看。”她掰着手指头给华琼算天盛兵力,“宁弈主营这边有十个步兵营,四个弓弩营,一个盾牌营,两个后勤营,禹州那边也有差不多的兵力,麾下将领无数,自秋尚奇败后还未有新功,楚王安插于各营的亲信子弟也还寸功未立,这都急需要一场决战来实现,而我们呼卓骑兵,说到底只算个外围军,这段时间我们出尽风头,已经让将领们十分不满,所以一旦展开决战,呼卓的骑兵营定然会安排在侧翼穿插冲锋,绝不会起到尖刀作用,这也是我一直游离主营之外,单独打野战的原因,在主营,不会有我们用武之地。”

“但是一旦决战开始,你便必须服从主营号令。”

“所以,”凤知微咬着下唇,“我要让他们打不成这一场决战,我要让头功只落于顺义铁骑之手,淳于猛现在也过来了,加上扬宇他们,顺义铁骑之中很多帝京门阀后代,只要在此战中立下大功,将来他们就是天盛军中的中坚力量,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华琼默然,半晌喃喃道:“太冒险了…”

“千古功业险中求。”凤知微冷笑一声。

华琼思量半晌,朗声一笑道:“我总是跟着你的。”

“你还是别去了吧。”凤知微道,“孩子还小,赫连铮那天来信说,他会笑了…”

提到儿子,华琼明亮的眼波也染上母亲的柔软,微笑道:“我前天给他做了件百纳兜,让大王信使带回去,也不知道穿上了没有。我还给知晓做了一件,听说她长得飞快,可不要嫌小。”

“可别提知晓。”凤知微赶紧来捂她嘴巴,后怕的四处看看,生怕隐形的顾少爷会突然冒出来,“南衣最听不得这两个字,你别看他不说,心里想得很,那天我在他包袱里看见以前知晓用过的奶瓶,他居然一直带着。”

华琼吃吃的笑,道:“好了,玉雕儿越来越像个人了,知道思念也是好事。”

“哦?是人都知道思念。”凤知微斜睨她,“你知道不知道?”

“我?”华琼装傻,掠掠鬓发,吸吸鼻子,“知道啊,我思念我家华长天。”

凤知微诡异的笑起来。

“你笑什么?”华琼愕然的看她。

凤知微抿着嘴,不说话,在衣服里细细碎碎的找着什么,半晌掏出一封信笺,按在心口,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某些人可怜哦,日思夜想,辗转反侧,费尽心思寻遍中原,却遇上天下最无情的女子,一句不提,到现在还想着另一个男人!”

华琼的眼睛亮起来,伸手就来夺信,“我看看!”

凤知微看着她从不矫饰的神情,也觉得心中难得的有了明亮的欢喜,突然便起了逗乐之心,将信往身后一收,笑嘻嘻道,“啊?干嘛?和你有什么关系?去去,不要打扰本将军思考军情。”

“军情你个呸啊。”华琼扑过来就去拧她的脸,“你这坏女人,我的信居然藏着不给我,看我不撕碎了你!”

“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你这春情乱发的女人。”凤知微抓着信跑开去,华琼嗷的一声抓着她腰带将她扑倒,两人在草地上滚成一团,脆亮的笑声冲上云端,惊得一弯上弦月都更亮了几分,探头出云层悄悄窥看,窥看这绝世女子,难得抛却重重心事的纯然欢喜。

“你这个…泼妇…”闹了半天凤知微累了,气喘吁吁瘫在高坡上,将信对华琼挥舞,“…我就该…不告诉你…急死你…”

华琼白她一眼,一把夺过信,笑眯眯去坡下读了,凤知微坐起身,翻翻白眼——这女人,读信还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舒舒服服躺下来,双手抱头,带一抹微笑望着一弯笑眼般的月,觉得今夜月特别明亮,风特别清爽,风里有龙胆和格桑花的淡而清郁的香气,让人想在这样的月色里,歌唱。

她想她猜得到信中会写什么——那个精明伶俐的少年,曾以为眷恋不是爱情,曾因为婚姻的顺理成章而忘记去思考背后的情意,然而当她一旦离开他,他便霍然明白,有一种圆满存在时不觉得其珍贵,却在缺失后惊觉空落。

能寻找将近一年,能百般辗转找到她这里,可以想见燕怀石经历了多少周折,而这样的周折,已经将所有心意都证明。

坡下有蹬蹬的脚步声,华琼大步奔上来,清秀脸庞微微发红,眼睛发亮,薄薄的信笺在她指掌间飞舞,像一双翩翩的蝶。

她跑到凤知微面前,站定,胸脯一起一伏的望着她,想说什么似乎一时又说不出来,霍然扭头,蹬蹬蹬的又奔下去了。

凤知微愕然坐起,想笑,却又没能笑出来。

是怎样的欢喜盈满胸膛,令人连言语都无法表述,直欲将心肺炸裂,炸上天堂。

凤知微笑着,真心为那女子而觉得快乐,却没发觉自己的眼底,不知何时已经蒙上夜雾般的淡淡忧伤。

蹬蹬蹬脚步声响,华琼又奔了上来,凤知微这回可真忍不住了,正要取笑,华琼忽然将信笺小心的往怀中一塞,双手叉腰,对着北疆茫茫天穹,大叫:

“啊!我好欢喜!”

“我好欢喜我好欢喜我好欢喜我好欢喜…”四面远山将那声喜极的欢呼隆隆的传开去,再无边无垠的反射回来,在所有人的耳中,不断激荡。

凤知微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一夜北疆的风涤荡,高岗下两人头靠头听夜的吟唱。

华琼将信按在心口,闭目假寐,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凤知微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凤知微动也不动,懒洋洋道:“和你一样。”

两人坐起来,各自看看对方,本就没有条件洗澡,再加上刚才一阵疯闹,头发间都是灰土,不说还好,一说,便觉得身上脏得不可忍受,再不洗澡就会死。

“刚才我绕底下转了一圈,看见远处有条河。”华琼指指西边。

“那好,去洗澡!”凤知微立即起身,对着空气道,“顾兄,我去洗澡了,就在附近,别担心。”

华琼吃吃的笑,道:“你还是担心下你自己会不会给看光吧,他肯定会跟去的。”

“男女非礼勿视。”凤知微肃然道,“这个他是懂的。”

“得了吧,知晓的澡都是他亲手洗,知晓不是女的?”

凤知微讪讪的笑,一把拖了她道:“就你啰嗦,走吧!”

河不大,对面有个小树林,稀稀拉拉几棵树,河水清冽,在月色下光芒粼粼,两人一看,顿时觉得身上更痒,华琼已经开始脱衣服,凤知微慌忙对身后打手势。

跟过来的顾少爷乖乖的转过身去。

他坐在河边,背对着河,面对着一块大石,石头上搁着两人衣服,凤知微放心的脱下面具和衣物,进入河中。

征战北疆,好久没洗澡,机会难得,凤知微打算干脆连头发也洗一洗,她解开长发,站在河中,一点点梳理有点打结的发。

月色牛乳般泻下来,照上小河,照上河中玲珑窈窕的女体,再照上岸边白石。

顾少爷坐在白石面前,专心的看守着两个女人的衣物。

月下白石如镜,反射河中景物,而他正巧坐在镜前。

白石如一卷幕布,映出女子纤细精美的曲线,长发如瀑,垂在细致肩头,垂下美妙亦如流波的轮廓,几乎长及膝窝,双腿修长如玉竹,倒放琵琶般流畅的身躯弧线,到了腰间是细不可一握的收束,再往上,是恰到好处的微微隆起…

顾南衣忽然转开眼光,一瞬间月色薄透,映见他耳根微红。

生平第一次脸红,只为投影于白石上的那人身姿。

手指有点无措的抠紧了地上草皮,顾南衣平缓了十几年的心,于今夜此刻,在看清楚那石上风景时,突然砰砰的跳动起来,越跳越急,越跳越奔腾,仿佛哪里窜出了奔马,惊蹄尥蹶,瞬间踏乱了万里河山。

星火缭乱,声声湍急,听不见四面声音,看不清天地穹庐,顾南衣按住乱跳的心口,以为自己这一刻得了必死绝症。

他在一怀初动的欲望里懵然着,努力控制生平首次脱缰的意识奔马,因此混乱中没有注意到,他背对着的地方,隔河的小树林里,隐约有些极细微的响动。

那里,一堆残乱的石头后,无声无息潜伏着一道人影,黑暗中一双眼睛细长明媚,如鬼火幽光浮漾。

他紧紧盯着河中的两个女子,目光着重落在凤知微身上。

月夜小河中,水声遮挡一切,凤知微专心梳理自己打结的乱发,她的半边脸落在月光里,一张肤光如雪,清艳至于绝俗的容颜。

月色打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显出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弧影,脱下双层面具的她,洗去姜黄,洗去烟熏垂眉,现出晶莹肌肤,飞扬长眉,和烟笼雾罩的秋水之眸。

树林中的人,盯着凤知微,眼神一片异光,随即目光落在河岸边用石头压住的人皮面具上。

他渐浙浮起一丝薄薄的笑意,像一道钢丝,拉过这静谧的夜色,掠出锋芒如雪。

半晌,凤知微和华琼洗好上岸,顾南衣始终僵硬的背对着她们,没有回头。

那黑影一直等到三人离去,才如一道轻烟,消失在月下。

草原上的太阳,光芒万丈的升起,日光下长长的车队,迤逦而行。

这是给凤知微的顺义铁骑运送粮草的车队,呼卓部的粮草,一直就近从禹州调取,本来顺义铁骑可以从主营请求拨粮,但是凤知微转战北疆,出没不定,更兼对主营不够信任,所以还是由禹州拨粮给呼卓,再由赫连铮和凤知微约定取粮地点,呼卓族人对地形熟悉,也免得被大越所趁。

这次的运粮队有点不同,分外的齐整严肃拱卫森严——因为顺义王也在队列中。

凤知微虽然没有对赫连铮说起自己的作战计划,赫连铮却从她的动作中猜到了她要行险,他放心不下,将呼卓事务交给牡丹大妃,自己亲自押送这批粮草去和凤知微接洽。

要冒险,一起冒。

反正草原有牡丹大妃,还有“知晓活佛”。

赫连铮骑在马上,想着很快就可以见着凤知微,唇角笑意明亮。

前方突然停滞了一下,随即有些骚动。

赫连铮直起身。

“大王!”

一个战士奔过来,眼神惊异,“前面…前面…”

赫连铮皱起眉,不待他说完便拨马过去。

他的马正是晋思羽那匹绝品越马,凤知微将这马送了他,晋思羽和赫连铮有间接的杀父之仇,赫连铮花了很长时间调教好了这匹马,骑着甚解气。

前方人群之中,隐约是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妇人。

赫连铮心中一跳,第一反应差点以为是骑兵出事有人来报讯,仔细一看不是,再仔细一看,他呆了。

“梅…梅…”他难得的结巴起来。

地上的人抬起头,青紫浮肿面目全非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旧时颜色。

她一看见赫连铮,先是怔一怔,似乎精神迟钝的眯着青肿的眼看了他半天,等到认出他的那一刻,眼泪瞬间无声流了满脸。

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哭,体内像是有无数的喷泉,将液体无声无息的不断喷出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永远要这么无休无止的流下去。

她哭得浑身抽搐,哭得双眼翻白,那些奔流的泪水从伤痕斑斑的浮肿的脸上流下,将满脸的灰尘冲刷如沟渠,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哭声。

不是极深极沉极无言的疼痛,谁也无法这样哭。

所有人都露出不忍神色。

他们都认识梅朵,那个尊荣鲜艳的女子,多少年公主似的生活于王庭,谁也无法将现在惨不忍睹的她和原先的她联系在一起。

“梅朵!你怎么会这样!”赫连铮翻身下马,一把抱住了她,“你怎么会——”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慢慢的看着梅朵的裙裾——衣不蔽体的破烂皮袍里,露出不整的亵衣,而那些亵衣上,全是斑斑的旧血痕,还冲出一股腐烂发臭的气息,中人欲呕。

赫连铮的脸色变了。

“阿札!”

抖了半天的梅朵,在他僵住的那一刻,终于炸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阿札——”她一开口便是呼号,嗓音已经破了,夜枭一般炸在寂静的空气里,听来瘆人,“你要杀我,便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挣扎着爬起来,疯狂的扑向赫连铮,尖尖的十指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死死的卡在他的肉里,她拼命用头撞她,歇斯底里的叫:“你怎么不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赫连铮一动不动,任她抠任她撞,他双臂上全是血痕,细细的鲜血流下,滴落在草地上,护卫冲上来要拉她,赫连铮厉烈的眼风飞过去,没人敢动了。

“梅姨…这是怎么回事?”赫连铮轻轻拍着梅朵,眼睛不敢看她破烂皮袍里露出的青紫的肌肤。

“你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梅朵霍然抬脸,眼睛里全是血丝,“你千挑万选,为我选了那个老变态!你安排护卫送嫁,让他们在路上轮奸了我!那老家伙恨我不是完璧之身,打我,骂我,关我黑屋子,不给我吃喝,还用棍子捣烂…捣烂我!札答阑!札答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或者二十年前,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霍然张开满嘴白森森的牙齿,嗷呜一口咬在了赫连铮的手臂上。

她咬得极其用力,鲜血几乎立刻迸射开来,赫连铮一动不动,挥手拂开冲上来的侍卫。

半晌梅朵身子一软,挂在了他的臂上,居然牙齿还没松开。

赫连铮半扶半抱着她,仰首望天,没有人看得清他脸上神情,良久他道:“队伍里有婆子,叫一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