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出的手势是“有变!速撤!”

八彪愣在那里,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这样,华琼反应却快,立即又发出一声蛐蛐叫,流窜各处的黑影都顿了顿,随即如黑色沙子流回瓶中一般聚集到华琼身侧,整齐有序的重新往崖上攀援。

隐约听见主帐内有声响,听见晋思羽问:“怎么到现在…”

随即来者答:“出了点小岔子,被缠住了,快…”

声音模糊传出,随即晋思羽快速掀帘而出,正要说什么,营门正前方又有骚动,火光里又有人闯了进来,这回却有人拦截,远远的那人高叫跳跃,似乎在叫嚷着什么,但是离得远,无法听清。

又有惶急的士兵飞奔而来,急报多名将领于帐中被杀,凤知微趁晋思羽愣在帐门口,狠狠把三隼一推,低喝:“计划有变,快带大王和顾大人走!”

八彪中的二虎三隼急忙将两人负起,奔到崖下,已经爬上去的人垂下绳索。

华琼却不走,执着双刀看着凤知微,凤知微勉强支持着镇定从容神情,笑道:“我刚才突然有了更好的主意,看见营门口那个人没,那也是我布下的棋子,你且看着吧!”

华琼有点迷惑不解的看着凤知微,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凤知微冷汗直流,悄悄用长刀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腿,咬牙笑道:“快走,别坏了我的事!”

随即她一抬手,手指一拉,轰一声放出了信号旗花。

旗花放出的同时,凤知微一脚将华琼踢到崖边,巨大的光亮下虽然惊呼声起人潮涌出,但人人都被那灿光逼得睁不开眼,华琼被凤知微突然放信号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崖上就爬。

主帐前奔出晋思羽和克烈,两人都面色铁青,巨大光亮过后,晋思羽狠狠扭头,一眼看见崖壁上的人影,还有还没爬到崖端的三隼和二虎,背着人行动慢,两人都只爬到一半。

晋思羽冷笑一声,手一抬,掌中已经多了一柄弯弓,弓上重箭漆黑,他抬弓援臂,弓弦吱吱声响里直对半空中赫连铮背心。

他目光精准,虽然崖上还有很多人没爬上去,但是很明显,被背着爬上去的多半是重要人物,想也不想,便直接冲着赫连铮去了。

凤知微立即抬手又抛出个备用旗花,她不砸晋思羽,却砸向帐篷前的火把,轰然一声星花大作,晋思羽和克烈都被那响声和亮光逼得向后一退,重箭落空。

此时大越大营已乱,人们惊惶的从营中冲出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晋思羽赶紧整肃安抚指挥应变,一时顾不上再袭击山崖,克烈跟在晋思羽身边,一眼看见了凤知微,眼睛一亮,正要和晋思羽说完他来不及说的话,又想夺过一个士兵的刀准备去砍山崖上的绳子,忽然身边有人厉嚎一声:“克烈!”

克烈一回首,一人满身浴血的扑过来,抱住他脖子张嘴就咬。

克烈大骂一声:“又是你!”

火光中一片乱像,一瞬间人人都被惊住,只有凤知微依旧清醒,趁着克烈晋思羽无暇注意她时,一翻身退向山崖后,拨开乱草,找到当初说起过的那个隐秘的洞,一头钻了进去。

从洞里缝隙里对外看,才发现那趁乱闯进大营的竟然是赫连铮手下八彪之一的大鹏,一身鲜血衣衫凌乱,神情有疯狂之色,死死缠住克烈不放,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这样和克烈不死不休。

克烈也在暗叫倒霉,他用师门摄心法术从大鹏口中得知赫连铮将要去哪里,又隐约猜着他们要做什么,立即赶来向晋思羽报信,谁知大鹏心志坚毅,受了术之后竟然自己苏醒,偏偏又神智因此不清,只记得自己背叛了大王,痛悔之下恨极克烈,一路竟然就这么追了过来,他武功本就是赫连铮手下最好的一个,发狂之后力气大涨,克烈竟被他一路绊住,以至于延误了到大营的时辰,否则凤知微早已全军覆没。

此时大营纷乱,大鹏一路闯了进来,他认出山崖上的主子,看见克烈更是新仇旧恨,扑上去一把抱住,张开口就对着克烈咽喉啃了下去!

克烈猝不及防之下一偏头,咽喉却已经被大鹏的利齿咬出一个洞,鲜血喷射里他急怒攻心,抓住刀连连就对大鹏乱捅,大鹏嗷嗷的吼着,血肉成泥里死不放手,只管将嘴凑过去,拼命的撕扯乱咬。

两人滚倒在地,如野兽一般挣扎撕咬,咻咻喘息里血肉横飞,遍地滚出一片片的血痕,惨烈得连晋思羽都怔在了那里。

“大哥!”

山崖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吼,三隼和二虎霍然转头,眼角崩裂出鲜血,撒开手就想跳下来,却又在动作做到一半时生生止住,抓住山岩的手指指甲生生裂开!

“给我射!”晋思羽指着山崖冷声命令。

凤知微一抬头,看见三隼和二虎已经将近崖边,和接应的人只差一只手臂的距离,立即一把撕掉面具,披发于面,从藏身的洞里奔了出去。

她与其说是奔,不如说是滚,力气已经流失干净,体内的热火却还在腾腾燃烧,这一滚便滚向晋思羽脚下,晋思羽只看见黑影一闪,随即刀光如雪泼出!

大惊之下惊而不乱,晋思羽飞身跃起,凤知微却像是已经算准他的动作,横砍之后立即一竖,刀尖恶毒的直指腾身在自己头顶的晋思羽胯下!

晋思羽又是一惊,半空中赶忙腿一并向后一个滚翻,狼狈落地,霍霍舞出一个剑花准备着应对凤知微下一个恶毒招数,却见凤知微懒懒趴在地上,软答答挥挥手,对他做了个“你可以休息了”的手势。

晋思羽面色铁青,一抬头看见三隼二虎已经爬上山崖,和接应的人一起,飞速消失在夜色里。

他怒哼一声,大步上前,长剑出鞘,寒光一闪,直劈向凤知微后心!

凤知微一动不动,她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趴在地上听见万马奔腾如擂鼓,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姚扬宇的骑兵马上就要到了。

今晚虽然出了差错,但计划不算失败,可惜自己却是活不成了。

这一身自从娘死去便担下的沉重心事,眼看着便要因为自己的死亡而灰飞烟灭,凤知微此时竟不觉得扼腕,反而有着淡淡的解脱——死了也挺好,不用再面对那么多的焚心痛苦和左右为难。

她浅浅的笑着,于雪亮的刀光里看见堂皇大殿,玉阶千层,飞龙舞凤的鎏金宝座上,缓缓坐下华艳而清雅的男子…

又或是洁白雪山之上,天水之青的少年,牵着牙牙学语的可爱女童,对苍茫四海阔大的微笑。

又或有英朗璀璨的男子,一骑驰骋,飞渡草原万里…

“铿!”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在耳侧,火花闪在眼前,刺得凤知微不得不眯起眼。

有人滚倒在她身侧,气喘吁吁,凤知微一扭头,看见是满面泥泞的华琼。

她盯着华琼,没有问她为什么去而复返,华琼却在泥地上对她展开无所畏惧的笑,朗然道:“嘿,做英雄怎么不带着我?”

凤知微定定望着她,两个满面泥泞鲜血的女人在地上互视微笑,头顶上千刀成网,万剑指心,都似没看见。

此时还有一部分没有来得及爬上去的属下,看见凤知微华琼失陷,都纷纷自己砍断绳索,回身奔了过来。

凤知微咬牙支肘爬起,华琼扶着她,两人相互扶持,以刀支地,对包围过来的万倍于己的敌军冷笑。

随即,悍然挥刀。

鲜血泼洒,一刀一人命,一步杀一人,凤知微心知此时白灵淖骑兵未到,一旦赫连铮和顾南衣被赶上,那些人保不住他们的命,她一向不爱拼命,然而此时也不得不拼。

她没有力气,用虚招诱人接近,再由华琼出刀解决,两人配合默契,不多时脚下尸体层层叠叠,那些鲜血和碎肉溅上脸,却已没有时间和力气擦去。

而外围,呼卓战士尸体,亦层层叠叠。

正如她们互相背靠背,耗尽力气依然不断挥刀,只为呼应兄弟们的拼死冲近。

呼卓精英们也一次次徒劳却又绝不放弃的冲向大越军包围,不惜以血肉铺路,只为近她们一分。

生死相托,没有退缩。

那些扑上刀箭的肉体,那些不惧寒刃的死亡。

那些战得惨烈与死得悲壮。

“好姐姐…”鏖战中凤知微轻轻偏头,在华琼耳边气喘吁吁的道,“淳于猛姚扬宇就快来了,坚持一下…这后面有个山洞,等下你趁乱…躲藏一下…还有转机…”

“要去一起去,要等一起…等。”华琼一刀拍飞一柄捅来的长枪,手臂一软,一柄长刀毒蛇般钻入刺向她心口,凤知微闪电般抬起手中剑,奋力一挡,长刀击开,凤知微喷出一口鲜血,却笑眯眯道:“准头好…差!”

华琼立刻一刀砍在那看见凤知微笑容愣在那里的士兵手臂,生生将手臂砍落,鲜血飞溅里她一边累极咳血一边大笑道:“我这个才叫…准!”

晋思羽遥立人群之外,死死盯着那两个女子,他先前没有再下令射箭,是一腔怒火下存心想耗死两人,不想对方如此勇烈,拼命之狠,男儿不如!

天盛何时有如此女子?

他遥立火光包围之外,光影摇动里似乎心旌也在摇动,为前赴后继悍不畏死的呼卓战士所惊,为血雨漫天里依旧近乎温柔的笑容所惊,为那鲜明决然的女子,一转眸间无畏而又忧伤的眸子,所惊。

他突然大步奔了过去,反手拔刀。

“啪!”

刀背狠狠拍在凤知微额上。

脑中一痛,眼前一黑,凤知微最后看了一眼身边华琼,听见远处骑兵奔马终于踏破营门的声音。

沉入黑暗之前,她对自己说。

我要活下去。

卷二 归塞北 第十六章 你来我往

长熙十四年九月底,震惊天下的白头崖之战爆发,魏知率领的万余顺义铁骑,横穿白头山,强渡白灵淖,里应外合,夜袭大越主营,暗行似刃,铁骑如锋,以一对十,悍然撞上惊惶的越军,顺义铁骑的长刀映月滴血,穿行纷乱沸腾的十里军帐,所经之处,斩落尸首无数。

当夜,杀敌将十一,伤敌三万,俘虏二万,是为开战以来第一大胜。

这也是自半年前天盛之败后,最有力最起关键性作用的一场大胜,因为这场胜利,天盛乘胜追击,接连收复失地,而损兵折将的大越,不得不撤营退入边境浦城,天盛和大越这场延续一年多的战争,此时基本胜负已定。

白头崖之战中,涌现出一批杰出的年轻将领,其中带领铁骑强渡白灵淖的淳于猛、姚扬宇、余梁、黄宝梓,这些出自帝京贵族阶层、以往的青溟浪荡子,在从军之后展现了其无上的勇悍和军事才能,一洗帝京纨绔子弟的污名,战后,顺义铁骑中的年轻将领们,先后被派往各军中任要职,这些冉冉升起的军事新星,照亮了天盛帝一统天下的内心欲望,也照亮了全天盛有为青年的眼眸,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帝京贵族子弟,出现了从军热。

百姓得知前方大胜消息,欢欣鼓舞,一扫前些日子里惶惶阴霾,连日至护国报恩寺烧香还愿者络绎不绝,清香三柱,一愿天下昌平,二愿战事早毕,三愿战死沙场的英魂,早日安息。

那些写在眼眸里的欢喜,那些盈街载道的高歌。

却传不入煌煌宫阙,浩浩边关。

天盛皇宫里,来往宫人步伐轻捷,嘴角含笑,天盛帝的御书房却门扉紧闭,日渐苍老的天子,仔细的翻阅着刚令方书处找出来的去年的一些存档文书,最上面一封,写着“平越二策”,字迹清秀峭拔。

天盛帝仔细再看了那封奏简半晌,提笔在末端写上“大越将伏,时机成熟,平越二策,此诚魏卿德理兼备之良策,可由内阁勒红,批示边境数州推行。”

内侍恭敬的接过,放在金匣内,交往内阁皓昀轩。

天盛帝端坐未动,想着刚才那个折子,目光在面前一封军报上,一次次流连。

良久一声叹息。

“可惜啊…”

北疆天盛大营内,士兵们在欢欢喜喜收拾整理准备开拔,战事告一段落,大越目前无力再战,天气又已经冷了下来,天盛大军将要撤入后方德州禹州。

监军主帐内却毫无动静,士兵们来来往往,都将疑惑的目光投过去。

战事虽然告一段落,但听说监军殿下向陛下请求,暂留北疆,以备大越宵小动作,陛下同意了。

不回京城花花世界,偏要留在北疆,不知道这位殿下是怎么想的。

主帐内没有点灯,帘幕遮得严实,所有景物都笼罩在灰色暗影里,不辨轮廓。

案几前那人,以肘支额,长夜枯坐,不知时光流逝,不见今夕何夕。

有风从帐间缝隙溜进来,吹起桌上一封薄薄军报,和天盛帝案前那封一样。

寥寥几字,写尽繁华背后,牺牲悲凉。

“白头崖之战,顺义死士三百,穿崖入越军主营,杀将十一,哨三十六,奠大胜之基,后遭越军围攻,死士一百六十余,皆阵亡,尸首遭乱刃分尸,模糊不可辨…校尉华琼、统兵副将魏知,亡。”

大越德化二十年,冬,浦城。

这是大越边境相比之下最富庶也最繁华的一个城市,所以大越撤军之后,便将大军驻扎在城外,虽然溃败,越军撤退得却整齐有序,只是难掩神情中颓丧落寞之巴

一大早,笼罩在薄薄雾气里的浦城城门口,便已经聚集了一大批等待进城的百姓,时辰还早,还有一刻钟才开门,人们有耐心的等候,不住交头接耳。

“听说前方大败!”

“可不是,兵都撤回来了。”

“说是原本胜券在握的,偏偏对方出了个骁将,竟然夜袭大营,以十对一,一万人就活活杀掉了我们十万人!”

“别吹吧!怎么可能,杀掉一万人就不错了,我倒听说,那是天盛呼卓部的铁骑,最出名勇猛,前阵子呼卓部被我们殿下使计灭了族中精英,这是报仇来了。”

“这么快就卷土重来,还比原先的更狠,呼卓部的大王,很厉害啊。”

“早知道就不得罪那群草原蛮牛,不过我倒听说,当时率领呼卓铁骑的,还是天盛那边的将领。”

“是谁啊,这么狠的?我们殿下那么英明睿智的人物,竟然也折在人家手中!”

“死啦!据说打得够惨,当时最先袭营的那批被陷住了,上万人围着那一群,安王殿下脚下堆了一百多具尸体,那些人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不退,死到最后,我们这边的人都手软,听说那将军也在其中,不忍部下白白牺牲,抚尸痛哭,道‘兄弟们积骨盈山,我岂可独活!’当场就抹脖子自杀了,喏,你没看见?脑袋在城门上挂着呢。”

众人仰头,便看见浦城城门口,两具头颅迎风飘荡,乌发披面,满脸血迹,辨不出原来面目,只能感觉到很年轻。

百姓们心绪复杂的望了半晌,摇摇头,半晌有人低声咕哝道:“怪可惜的,说到底也是个英雄,落得个尸首不全…”

“噤声!”立即有人喝止,“那是敌军头目!”

人群静默了下来,说闲话的人散去,无人发觉几个隐在暗处衣着平常的男子,有人身子颤了颤,有人握紧了拳头。

更远一点,一辆马车里,有人依着车壁,静静听着这方闲谈。

日光光影被车帘分割,映得此人面目模糊,他燎开车帘,仰头看着城门上的头颅。

他看得很久很认真,似乎要这么远远的,把那根本看不清眉目的头颅,刻在心底。

良久他摇摇头,放下车帘,没有笑意的笑了笑。

“是你吗…”

一声若有若无的疑问回荡在车厢里。

没有人回答,自从那年大雪之后,他再不需要别人回答他所有的疑问。

“如果真是你,你怎么会说那句‘兄弟们积骨盈山,我岂可独活’,你怎么舍得抹脖子自杀?你会说‘兄弟们尽管去死,我会记得给你们报仇’,你会把抹脖子的刀换成伸缩刀,然后在别人来查看的时候,抹了别人的脖子。”

“这才是你…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