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在她额上伤疤再次掠过,晋思羽眼神中几分疑惑,医婆先前给她看过脉,说当时额上这一击确实不轻,敲坏了脑子是有可能的,何况医婆也说过,她体内有毒,还有病,乱七八糟的纠缠在经脉中,竟然令人无法辨明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也把过她的脉,没搞懂她古怪的脉象,却发现她体内原有的真力,似乎都不见了。

换句话说,武功已毁。

一个刚强血性武功高强的女子,醒来后发现自己武功已毁,是很难控制得住激愤绝望情绪的,而她似乎毫不在意,像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曾有武功。

“殿下。”感觉到他的犹豫不决,他的护卫头领自暗处闪了出来,“三木刑求之下,没有问不出的话…”

晋思羽目光在遍地刑具上掠过,有的是能将人一身肌肤烫烂的,有的是能将背脊生生分开的,有的是能将头皮一点点扯掉的,有的是能将全身骨节一点点卸落物…

那些刑具看得他抿了唇,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今日看着,却觉得分外狰狞。

目光越过刑具,飘在稻草上近乎瘦弱的身体上,她缩起来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小小少年,脊背单薄,凸出的骨节像一对薄翼的蝶,只是眼光落上去,都令人觉得似乎不可承载。

宽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又松开,松开,又蜷起。

几番袖底挣扎之后,他终于指了指一个最小的,穿指的刑具,道:“这个。”

护卫拣了刑具过去,她看着那一排长针,苦笑了笑,道:“我真希望此刻我能交代出我的来龙去脉祖宗八代。”

“我也希望。”晋思羽漠然道,“不要以为你一定是死罪,你不过是个女子,也许是被逼从逆,只要本王愿意,保你一命不在话下,怕就怕你不知好歹,自寻死路。”

“我想说我是被逼的…你大概又不相信。”女子苦笑着,老老实实伸出手指,趴那里不动了。

搁在稻草上的手指,虽然指节处生着薄茧,但纤长优美,指甲晶莹,一截玉葱似的精致,用刑的士兵看着那样的手指,想到要将长针穿过指节,毁去这般美好形状,都觉得有些不忍。

那女子也面露惋惜之色,将自己的手指放在眼前翻来覆去的看,喃喃道:“对不住,亏待你,从此咱们就和完美告别了…”

晋思羽转过身去。

灯烛的光亮将动刑的黑影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那些动作细腻而森然,带着缓而沉冷的力度,空气里有隐约的血腥气息漫开,晋思羽细细的嗅着,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心却微微提着,等待着身后的声音,并没有指望那个外表娇柔实则刚毅的女子会哭叫求饶,却又不知道到底自己在等着什么,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如此安静,只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叹息声渺远,充满解脱似的快意,隐约间似乎还有些令他揣摩不出的其他意味,随即听见护卫的报告:“殿下,她昏过去了。”

晋思羽回身,那女子倒在稻草上,双目紧闭,额角浸出一片晶莹的汗水,在灯光下反射出淡淡色泽。

晋思羽的目光缓缓下落。却在她衣袖边缘便停住,掠开。

黑暗中缓缓又走出一个身影,对晋思羽一揖,道:“殿下,这女子有些奇怪,莫不真是被那一刀拍傻了?”

晋思羽一笑,道:“还得再看看,今日问不出,明日问,明日问不出,后日问,总有水落石出一日。“

“我看殿下倒不必费那心思。”那人笑道,“说到底也就是个女人,武功废了,手也废了,还能翻出什么浪来,殿下若是不介意,我看就放到大营红帐篷里去好了。”

红帐篷,是军中军妓代指。

“好。”晋思羽二话不说便要吩咐。

倒是提议那人慌忙拦住,道:“殿下,下官想过了,这女子至今身份不明,放到那复杂地方不要惹出什么事来,还是拜托殿下费心,好好留在身边审问才是。”

“你说审问什么?”晋思羽眉毛一挑,有些不耐烦,“杀了我那许多大越儿郎,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我看也不必问了,直接拖出去杀了。”

“这女子身份很有些奇异处,”那人笑道,“若真是失忆,辅以药物治疗,还是能想起来的,说不定是天盛重要人物,掌握军情,就这么杀了可惜。”

晋思羽沉吟了一下,勉强道,“那便先拘着,等身份清楚再说。”

那人含笑告退,晋思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闪动——这是陛下新近派来的军师,说是军师,其实也就是变相的监军,经此一败,表面看来他圣眷如前,只有他知道,陛下对他的信任,已经大不如前。

想起白头崖一战,他眼底掠过一丝阴霾,那个传说中只有十七岁的魏知,竟然神兵天降,敢于以三百死士闯营杀将,害他一番功绩付诸流水,一生基业几将功亏一篑!

据说那晚混战中魏知中流箭身亡,他没能在众多的尸首中发现他——所有的尸体都被泄恨的大越士兵剁成肉酱,不辨面目,最后为了安定民心挽回点面子,他直接找出两颗头颅悬挂城门,虽经惨败,但对方主将被杀,好歹帮他维持住了此刻军权。

晋思羽默然伫立,宽袖下的手指,紧紧蜷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在静寂中发出咯咯声响。

魏知!

最好你真的死了!

北地的初冬,已经有了雪的气象,风呼啸的声音厉而冷,像是战士们临死前的嘶吼。

火光跃动…战马嘶鸣…雪亮的刀光一现又隐…漫天的鲜血无遮无拦…杂沓的脚步围困的人群…血肉的堡垒肌骨的沟渠…远处有人冷冷冷冷的笑着,黑马上月白的衣袂一闪…突然便下起了雪…埋了树林深处的寂寞的坟茔…

她申吟一声,睁开眼。

一双手伸过来,执了锦帕细致的擦去她额头的汗,有个清脆的声音欢快的叫道:“姑娘醒了。”

有脚步声快步过来,陌生而温雅的,属于男子的气息。

而身下柔软,被褥光滑,四面都有淡淡香气,隐约有细碎铃声,在风中丁玲的响。

不用睁眼,也知道这不是先前的暗牢。

她也没有睁眼,默默在心中将所有思绪理了一遍。

这是一间比较密封的富贵人家静室…因为丝毫不透气…有人坐在身侧…身上龙涎香气味高贵…四面都有高手,呼吸微细…更远一点,有机簧格格转动的声音,唉…这谁家的傻孩子,装个机关也不过关,八成不是新货就是太旧了,也不知道上点油。

“醒了为什么不睁眼?”

温和的男声,当然她绝对不认为他很温和。

她睁开眼,瞄了一眼床边的金冠王袍男子,望了半天才似乎认出他,于是将自己一双包扎得冬瓜似的手小心的挪出来,亮给他看,“我痛,痛得不想说话。”

晋思羽怔了怔,没想到她睁开眼第一句话竟然说的是这个,然而看见她额上又起了薄汗,想起她脑伤未愈,外伤遍身,还有内伤,再加上刑伤,这一身的倒霉样子,不自主的便心一软,一偏头,示意丫鬟上来拭汗。

“今天换了个地方是吗?”她任人服侍,闭着眼,懒洋洋道,“但是我告诉你,我还是没有想起来,你如果恼羞成怒要扔我进暗牢,麻烦请快点,不然我睡得太舒服,等下起来我会非常痛苦。”

晋思羽忍不住一笑,赶紧敛了笑容,淡淡道:“你好像很想被用刑。”

“我只是不想享受了美好的日子后再去面对刑具。”她皱着眉,睁开眼看他,“不打算送我去?不打算送我去我就提要求了,有吃的没?我饿。”

晋思羽又是一呆,他贵为皇子,依红偎翠也算阅女无数,就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既血性又散漫,既大胆又谨慎,既狡猾精明又直率坦诚,说真话的时候像在说假话说假话的时候像在说真话,很懒,还很无耻,偏偏又令人觉得气质凛然而高贵。

真是极其特别的女子,复杂得万花筒也似。

挥挥手,命侍女送上热粥,她果然吃得很香,毫无心事似的,吃完一碗还要一碗,他看着她吃,道:“等下送你去红帐篷。”

侍女惊得手一抖,她却毫无所觉,“哎呀”一声道:“别让开嘛,我还没吃完。”把头凑了过去,随口问道:“什么是红帐篷?”

“军妓。”晋思羽答得很随意。

吃粥的动作终于慢了一慢,她抬起眼,上上下下看看他,又转过身,就着床边铜镜,仔细看了看自己,叹了口气。

晋思羽实在不想老是问她的想法,显得自己什么都猜不出傻兮兮的,但是确实也猜不出这人古怪的脑子里都想的什么,忍了半天只好问:“你叹气做什么?害怕了吗?害怕的话,说你该说的,也许还有转机。”

她抬眼瞅了瞅他,又瞅了瞅自己包成冬瓜的手,慢吞吞道:“王芍药觉得,其实她又不丑,为什么有人就是看不中呢?”

“…”

侍女们忍着笑,晋思羽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古怪,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她脸色一变,推开碗,一个翻身趴在床边,哇哇的就吐起来。

晋思羽慌忙避开,却还是慢了一步,深紫王袍袍角已经沾满秽物,她犹自吐着,面红耳赤青筋泛起,似乎不仅要吐出刚吃的粥,还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恶狠狠的给吐出来。

侍女们乱成一团,有的倒水有的捧漱盂有的收拾秽物有的给她拍背,晋思羽站在一边,也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半晌怒道:“笨手笨脚,喂个粥也不会!“

她伏在榻边,吐得气息奄奄,犹自不忘勉强抬头对他翻白眼,“…你怪喂粥的什么事?我有病,我需要大夫,大夫!”

晋思羽怒瞪着这不知好歹的女人,她看也没看,扭头继续吐,晋思羽闷在那里,推开要来给他换衣服的侍女,冷冷吩咐:“请大夫!”

全城最好的大夫很快的被拖了来,一一把脉,递上来的药方五花八门,晋思羽自己看了都觉得实在荒唐,心里知道,这些大夫是没用的——她体内经脉逆流,实在不是这些普通大夫可以对付。

她终于吐了干净,疲倦至极,一张苍白的纸似的躺在榻上,晋思羽凝视着她,半晌亲自取了帕子,给她拭了拭唇角,突然道:“有个人,你去见见。”

“谁?”她拒绝,“我累。不想去。”

“不见,也许没有机会了。”他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为什么?”她有气无力睁开眼,“谁这么重要?”

他盯着她的眼睛。

“华琼。”

第十七章 惊心试探

“华琼?”她皱眉,重复了一遍,“是我的朋友吗?”

晋思羽盯着她的神情,很清晰的茫然和疑问,神情语气,真实得任谁也找不出不自然处。

他突然有点心惊,这个女子,如果真的失忆也罢了,如果没有,这种猝然临之而不惊的伪装能力,就太可怕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朋友。”他道,“这是和你一起抓来的嫌犯,她倒是很想见你。”

“你要我去见,我就见。”她挣扎着爬起身,一副很合作的样子。

晋思羽亲自去扶她,她也毫不客气,软软的靠在他身上,由侍女服侍着穿鞋。

晋思羽原本只是想扶她一把,不想她竟然就这么软骨头的靠了过来,再想让已经让不开,手握着她的胳臂,隔着秋衣也似乎能觉出那份细腻,隐约有淡而凉的透骨香气迤逦而来,待要仔细去嗅却又难寻,让人想起掠过残夏荷叶的秋日蝴蝶,而她的脸半倚在他肩上,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婉转而温柔的弧影。

他心中有些恍惚,觉得脱去战袍的她竟然可以纤弱娇柔如此,难道军营只是让她被逼坚硬刚强,眼前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她?

“王爷你好好扶,不要心不在焉。”她咕哝着教训,很自然的把熊掌一样的手搭在他肩上,一瞬间晋思羽觉得自己成了宫中的太监。

斜眼睨了睨那毫无美感的爪子一样的手,他很想重重拂落,不知为什么,看见白布间隐隐的血迹,也便没有拂。

两人一路行出门去,身后跟着重重侍卫,她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遇见门洞要扶一扶,遇见带栏杆的长廊要坐一坐,遇见凉亭——那是一定要去吹吹风的。

晋思羽看看天色——等她这么乌龟似的慢慢爬过去,天都黑了,自己一整天也就被她耗完了。

“王爷那边有个荷池…”她又想爬过去了。

晋思羽忍无可忍,突然伸臂在她膝窝下一抄,将她打横抱起。

侍卫们立即纷纷后退,垂目低头,她却没有惊呼,眯着眼看他半晌,很自然的把脑袋往他肩上一搁,居然还满足的叹了口气。

听那意思,好像是说终于你肯抱我走了我走得累死了。

晋思羽突然便有些恼怒——这女人是不是天生性子水性杨花?随便哪个男人抱了都无所谓的?

正要发作,想把她掼进荷花池里,却听她在他胸前低低的道:“我不要去红帐篷。”

晋思羽一怔,低头看她,她抿着嘴不看他,玩他衣领的金纽,晋思羽这才发现,她看起来好像很坦然的被他抱着,但是身子有些僵硬,还试图努力的将胸离他远些。

忽然心情便好了些,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所以你要色诱我?”

“咦?”她抬起头来,脸上有点惊讶有点不好意思,脸很迅速的红了红,随即嘿嘿一笑道,“差不多吧。”

晋思羽手一抖,差点手一软把她给掉下去,赶紧努力的将头转向一边,以免被她发现唇角忍不住的笑意。

这个女人啊…实在有意思得很。

“红帐篷的事,以后再说。”他很快恢复正常姿态,抱着她步伐轻快的转过几道院子,渐渐便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向下。

后院花园内,一对石狮子镇守门口,晋思羽在左边石狮子头上旋了旋,地面无声滑开一道缝隙,现出黝黑的地下门户。

晋思羽抱着她走进去,侍卫们留在外面,这是一个阴森的铁牢,只有一扇天窗,透出的光线朦胧奇异,仔细看才看得出,天窗上面不是空的,似乎是池塘的底部,四壁都是铁壁,难怪连守卫都不需要,人进来了,根本没法出去。

“还是人漂亮点好啊,”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由衷感叹,“你看连待遇都不一样。”

晋思羽瞪着她——这世上居然也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

脚步声空旷,在地底深处一座黑牢前停下。

“见她最后一面吧。”晋思羽漠然道,“等下她就要被送上囚车送到浦城大牢,明日问斩。”

她默然不语,看着黑牢之内,到处挂满了比她那间暗牢还多的刑具,沾着血粘着肉,看得出来那血肉还是新鲜的,那些刑具就在刚才,还饱吸了囚犯的鲜血。

牢中腐烂稻草之上,趴伏着遍体鳞伤的黑衣女子,衣服都已成了碎片,碎片间露出青紫赤红的肌肤,腰间那一片,竟然是整片的赤红血肉,微微的跳动着,现出青色经脉,却不见一寸皮肤——那里的皮,似乎已经被剥掉了一截。

而腰间往下,破碎的衣裙间,隐隐还有红红白白的粘腻液体,昭告着她还曾受到女性俘虏常常受到的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她在稻草间蠕动,满脸的血迹已经看不清颜容,连昔日明亮的眸子都已光泽暗淡。

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这一幕惨不忍睹。

晋思羽听见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心中一紧。

随即听见她道:“她犯了什么罪,你们要这样对待一个女子?”

很不满的语气,却是很陌生的态度,像是所有善良女子,看见遭罪的陌生人时应有的反应。

没有故作漠然,也没有眼看生死相托的同伴身遭不幸的难掩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