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坐的自然是凤知微和宁弈,顾南衣看宁弈一向不顺眼,不揍他也是看在凤知微不许揍的份上,才不会和他坐一起,他在凤知微身侧,和顾知晓钓鱼,鱼竿上不用钓饵,只倒挂着两只金光闪闪的小猴,毛茸茸的爪子傻兮兮拍着水面,抓上来的全是指甲大的小虾子,顾少爷很满意,慎重的交给下人要求做“鸽蛋飞龙禾虫小虾羹”。

那边洛县官船的厨子抓耳挠腮思考着这道传奇菜色如何做,这边凤知微举杯一舀,如掬清风日色,笑吟吟递过去,道:“殿下虽然玉堂金马尊贵无伦,但是诸事缠身,只怕也少有这般湖上宴饮自然之乐,便以清风半杯,霞光一盏,就这开阔疏朗黎湖之水,敬殿下。”

宁弈含笑举了举杯,却在她放下杯子时,淡淡道:“我一生是很少有这种悠闲时刻,但是至今觉得最为开阔和疏朗的水,却是长熙十三年的安澜峪,彼时夜过安澜,潮起潮落生灭不休,听起来空明而寂静,船身起落摇晃得人微微发醉,至今每次想起,依旧如沉在那夜听潮梦中。”

他说到安澜峪,凤知微手已经是一顿,听到中间那句,举在口边的茶杯又停了停。

话听来平常,却不平常,其间有几个句子,曾经一字不差的出现在某封信笺中。

对面那人安然端坐,眉目清雅静好,笑意隐隐几分沉凉,风吹起他衣袂,云卷般铺开,月白色隐暗银纹衣色低调而华贵,在和风里翻卷出一层层细碎的银光,像是这个人,静而微凉的存在着,一句话一个眼神便可以如隐形的巨杵,无声无息捣过来。

凤知微垂下眼,一口口,将香茗喝出几分苦涩来。

只有不知就里的陶龙欣,面带向往的赞叹:“殿下真是雅人,寥寥几句,便令下官也由衷倾慕南海风光,只恨一直为官内陆,不能得见。”

宁弈抬眼看他一眼,淡淡道:“陶大人如果真有兴趣,本王不妨为你鼓吹一二,南海按察使衙门,正有出缺。”

陶龙欣怔了怔,随即有点尴尬的笑道:“殿下真是雷厉风行,真是雷厉风行…”

宁弈笑着对他招了招手,取出一张图,道:“这是工部那边的洛县黎湖地图,本王瞧着和如今的黎湖有些不一样的?陶大人可否来帮着看看?”

陶龙欣又怔了怔,随即连忙点头,凑了过来。

一边凤知微低头端详自己的茶水。

另一边顾南衣又“钓上来”一批小虾米。

陶龙欣凑过来,宁弈图搁在膝上,他只得垂头斜身去看。

宁弈突然手一抬。

手中清茶,唰一下全泼在他脸上!

陶龙欣“啊”的一声,却没有抬袖抹脸,而是就势手一伸,抓向宁弈心口!

他伸出的手成虎爪之形,爪一出五指啪的一声弹开,指甲竟然奇长,前端微卷,有星芒闪动,一看就知道指甲内还有暗器,只要手指一弹,近在咫尺的宁弈便躲不过去。

指甲刚弹开,陶龙欣后心突然一痛。

他“嗷”的一声,再顾不得杀宁弈,背心肌肉一缩,瞬间弹滑而过,身子一团,诡异的团成一团,在血雨中腾腾飞过,半空中他恨极回首,一眼看见凤知微正若无其事,将沾满鲜血的匕首收回,一边顺手还端开自己的茶杯,不让血雨落到茶杯里,笑道:“可别糟蹋了一杯好茶。”

陶龙欣心中一呕,半空中险些一口血吐出来,一咬牙,身子霍然一展,脚尖在桅杆上一勾身形一转,如大旗猎猎腾然飞卷,便要对着凤知微凌空扑下。

却有极细的白光一闪,尖利的穿透空气,以快得眼都追不上的速度呼啸而来,唰的一声轻响。

陶龙欣张牙舞爪扑下的身形顿住。

定在桅杆上像个雕塑。

会流汗的雕塑。

不知何时,他的腰上已经缠上了一道鱼线,透明坚韧,在风中瑟瑟抖动,鱼线勒肉极紧,绷得笔直,可以想见,只要鱼线那头有人大力一扯,他就会被凄惨腰斩。

而一柄普通的尖头青竹钓竿,正平静而稳定的,指着他的咽喉。

钓竿那头,顾南衣专心的把笔猴新捞上的虾米放进筐箩里。顾知晓笑眯眯的看着那鱼线,很有用力拽拽的打算,被她爹屡次打下了小胖手。

背后的鲜血无声流下,将鱼线染红,陶龙欣目光缓缓在宁弈、凤知微、顾南衣身上转过,惨笑一声道:“好!好!好个不动声色杀人法!”

凤知微端茶而起,背靠船舷,仰头看他,喝了一口茶,笑吟吟道:“陶大人…姑且称你为陶大人吧,你对自己的演戏才能太自信了,却对你家殿下侯爷,太低估了!”

“你知道我不是…”陶龙欣蓦然住嘴。

“陶龙欣,长熙三年进士,先授翰林院学士,两年后授山北道乐从县知县,政绩卓著,接连三年考功司报卓异,却因为任内一起子孙虐老案被御史弹劾,降调山南,自此一蹶不振,长熙十年回京述职,冷板凳坐了一年多,花了无数冤枉银子,才得了这个洛水知县。”宁弈一眼也没看陶龙欣,说起一个微末小吏的履历却如数家珍,“你这样的经历,到得今天,必然谨小慎微,时时着紧,哪里还能有如此的自在从容?”

“你这官船并不新,但是最近刚刚漆过,最近几天连绵有雨,并不适合上漆,你急忙忙的漆船,是要做什么呢?”凤知微抿一口茶,含笑接口。

“陶龙欣一向任职内陆,从没去过南方,怎么会对南海的一个普通峪口的名字这么熟悉?”宁弈掸了掸微湿的衣袖。

“南海按察使衙门出缺,向来是由南海布政使衙门着人递补,一般不由朝廷外调,陶龙欣做了几年京官,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凤知微用一块干布擦去匕首上的血,手一松,布在湖面上凌风飞去,翻翻滚滚如水鸟掠过。

两人一搭一唱,配合得天衣无缝,“陶龙欣”听着,目光变幻脸色惨白,半晌惨然一笑,点点头道:“我果然…低估了你们…楚王深沉,魏侯狠辣…绝世双璧…名不虚传…”

凤知微挑挑眉,心想这绝世双璧的名号是哪个无聊家伙起的?宁弈却似对这句话很满意,第一次露出笑意,淡淡凉凉的看了“陶龙欣”一眼,道:“说出你是谁,何人指使,我给你全尸。”

话音未落。

船身一震。

随即有人凌厉的声音响起。

“留下你的命,交出虎符,我也给你全尸!”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四章 三人之局

听见这个声音,宁弈眉头微微跳了跳,凤知微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这声音熟悉得很,却不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刻。

船身一震,停了下来,却是搁浅在了一片滩涂上,左侧是一片芦苇荡,三月芦苇刚州抽芽,一片郁郁青青,而在苇塘之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出现了一大批士兵。

而刚才说话要宁弈交出虎符的那人,正大步从甲板下行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蒙面麻衣人,或龙行虎步或姿态轻盈,看眼神步法,都是高手。

宁弈笑了笑,态度闲淡,打招呼。

“二哥。”

“想不到我在这里吧?”二皇子阴冷的注视着几人,唇角一抹笑容戾气深深,“以为我在虎威大营?想从这黎湖走水路直下洛水渡水包抄?老六,你打得好算盘,却不知狼欲围我,我却执鞭逐狼!”

凤知微靠着船舷,转头看了看四周,身侧三面是水,唯一一面可以行走的苇塘,已经被重重包围。

“二殿下也是好算计。”她指了指苇塘,“将计就计,虚虚实实,说是在虎威大营,其实早就在这守株待兔,佩服,佩服。”

二皇子狞笑一声,“就兴你和老六暗里勾连搞风搞雨,就由不得他人稍加反击?你想对本王瓮中捉鳖,也要看本王乐意不乐意!”

他一指四周,道:“我为什么要赶往虎威大营等着被围?我在这里等你们,杀了你们,夺了虎符,我一样可以策动虎威大营,包围帝京控制宫禁!只要你宁弈死掉,楚王集团群龙无首,长缨卫和九城兵马司保持中立,帝京就是我的!”

宁弈认真听着,点点头,笑道:“二哥真是长进了。”

“如今你还撑着面子来讽刺我么?”二皇子并不动怒,注视他桀桀一笑,大马金刀的拖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这船中上下,苇塘四面,都是我的人,连水底都布了网,你跳水也逃不了,我知道你也虚虚实实,长缨卫和江淮水师就布在不远江面,但是你为了隐秘行踪,并没有让他们紧跟着你,等到他们得到消息赶来…”他咧嘴一笑,“陶大人的官船已经无意中陷入滩涂芦苇荡,被岸上烧荒的野火蔓延而至…宁弈,魏知,想没想过这种奇特的死法——在水中被烧死?”

“怎么死都只是死。”宁弈淡淡道,“只是让二哥费心了,实在抱歉。”

“我也让你很费心了。”二皇子冷冷一笑,“你隐在幕后,却动了你手下所有的那些狗,没日没夜在父皇面前吠,还烧了漱玉山庄,却做出是我自己烧的假象,让父皇以为我别有用心,下定决心对我动手——你狠,这些年兄弟逐个凋零,哪个背后没有你作祟?可恨父皇竟然被你蒙蔽,由着你将同胞兄弟一个个剪除!”

“你自己先心思不正,才有被人钻的空子。”宁弈漠然道,“若你一心事君,谁能动得了你?”

“得了吧。”二皇子蓦然大笑,“心思不正?你有脸这么说我?真要论起兄弟们谁心思最不正,我看第一个就是你!”

宁弈笑笑,闲闲倚在案边,飞起的眼角淡若春风,“那又如何?”

“不如何。”二皇子咬牙笑道,“陛下不治你,我来治便是!”他手一招,身后几人缓步而上。

“顾南衣。”二皇子凉凉的道,“听说你武功可算天下第一,但是好汉也怕人多,我这里有几位外域高手,可愿赐教?”

顾南衣始终没有看他,也没有听他们对话,专心的将虾米皮捡出比较好的放在一边,听见这一句,手指一抖,被染红的鱼线霍霍一声抽回,在半空中红光一闪,“陶龙欣”沉重的身体啪的坠落,正落在顾南衣脚下,他伤势虽重,却因为武功高反应快,并没有被凤知微完全捅入后心,然而此时栽在顾南衣脚下,啊啊几声,却是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顾南衣这一手外行看不出什么,几个高手却面面相觑耸然失色,很明显顾南衣刚才抽鱼线那一霎,已经用鱼线点了对方穴道。

点穴本就是高深武学,鱼线那样轻飘飘的东西,又长,顾南衣却如自己的手指一般说点就点,认穴精准内力犀利,这等实力,由不得人不心惊。

二皇子却无所谓的看了顾南衣一眼——他请教过高人,已经找到了对付顾南衣的办法,武功高低还在其次,关键是出手的方式,必须要攻敌弱点。

他请的这几位高手,有西凉的武林大师,西凉和闽南接壤,古怪花招也有得一拼,二皇子嘴角露出一丝狞笑——既然要对付宁弈和魏知,怎么能忘记魏知这个著名的护卫呢。

手一挥,几个人轻烟般过去,将顾南衣团团围住。

其中两人突然将宽大的麻衣一脱,里面是五色斑斓薄而光滑的紧身衣,身子窈窕,腰肢软滑如蛇,竟然是女子,却依旧密密的遮着面貌,看样子是了解顾南衣的漠然,并不打算走以色惑人心神的路,而且那五色彩衣,也并没有美感,那颜色搭配得极其古怪难看,色彩与色彩的边缘碎裂奇突,一眼看过去便让人不舒服。

凤知微看见那颜色,也皱了皱眉,但也就是觉得不顺眼而已,然而随即便感觉到身侧原本岿然不动的顾南衣,似乎有点焦躁。

他的焦躁和别人不同,别人焦躁呼吸急促坐立不安,他焦躁起来,就是捏胡桃,正常时刻碎皮不伤肉,此刻一捏便是粉碎,控制不住力道。

凤知微看着那胡桃簌簌粉碎于他指掌间,有点不安,她知道顾少爷喜好很贫乏,对于很多东西都有抗拒,颜色上也有忌讳,比如最接受的就是他自己那种天水之青,永远不换,深一点浅一点都不行,除此之外,他对素色调冷色调接受度要高些,经常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如宁弈宗宸凤知微等人,都是素冷色调爱好者,所以平日里也没觉察出有什么特别的异常。

但是现在这种情形,看来对方真是有备而来,似乎打算在颜色上攻陷他?

这边四个彩衣女子逼近,那边四个麻衣男人,齐齐抬手,手间各多了武器,却是箫笛铙笙,八音之属,还有个更奇特,居然是管喷呐。

二皇子冷笑退后,下方还有大批卫士涌上前来,将甲板上原本宁弈和凤知微的护卫围住。

因为船上地方有限,宁弈只带了宁澄和几个护卫,凤知微也是象征性的带了两个普通护卫,有顾南衣在,别人在不在问题都不大,此时便显出人数的巨大差别来,满甲板都是敌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宁澄一直站在船舷另一边,此时要冲过来,却被宁弈一个眼光定住,他们主仆多年心有灵犀,登时明白宁弈的意思,抬手进怀里便要取旗花火箭,手刚动,叻的一声精光耀眼冷风扑面,数十柄长剑向他前心交剪而下。

宁澄瞪大眼睛,怪叫一声,“不要脸!围殴!”,霍然一个倒仰,从船舷上翻倒下去,半空里一翻身便又要去取火箭,不想哗啦一声水响,船下浅水里突然站起几个穿着水靠的人,手中举着长长的尖端弯曲的钩子,对着宁澄背心便勾,宁澄又是一声怪叫,大骂:“水里也有!”脚在船身上一蹬,人已经再次翻身而起,此时他上有长剑射前心,下有长钩挠后背,人在中间如在天罗地网,百忙中吸气挪身生生移出一截,刚刚翻起,嗤啦一声响,他的衣襟已经被水里的长钩给钩裂,掉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没洗的臭袜子一个月不换的汗巾压扁的枣泥糕之类的东西,旗花火箭便混在里面,噗通一声掉入水中。

宁澄狼狈万分的跳回船上,和那群围住他的剑客大眼瞪小眼,怒骂:“卑劣!无耻!人渣!”

凤知微将这一幕看得清楚,眼睛却眯了眯,宁澄的武功,仅次于顾南衣,如今竟然被逼得狼狈如此,连个旗花都没能拿出来,固然是他自己粗疏,也可以看出,二皇子今儿是把家底都掏了出来,势必要把他们给留在这十里芦苇荡了。

二皇子冷笑着坐在人群重重围护之中,忽抬手一招。

围住顾南衣的四名彩衣女子,忽然身子开始滴溜溜旋转,那乱七八糟的颜色转起来,看得人越发眼晕心烦,乱糟糟的心里像塞进一把荆棘,其中一个转着转着,突然冷光一闪,竟然从腋下奇异的角度,射出一把带着蓝光的短刃来!

凤知微在一侧看得清楚,怕顾南衣不适失神,早已拔出腰间软剑等着,此时便要出手,顾南衣却冷哼一声,一伸手便拽住了她衣袖,将她拽到自己身后,随后手指一弹,一股劲风飞射,嚓一声那短刃转向,比刚才更快的飞射向那几个女子,几个女子看那刀回来,都显得十分惊慌,飞速避开,果然看见那刀在半空中震了震,砰一声炸开,射出更小的几枚飞刀,都落在了空处。

凤知微舒了口气,欣喜这颜色虽然讨厌,但似乎还不能令顾南衣心神混乱武功打折扣,忽见那散开的几个女子对望一眼,再次合拢了来,身形一展,凤知微眼前一花,再一看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彩衣,几人身上衣服已经换了颜色,由难看的五彩,变成灼灼的刺目的大红。

衣服颜色一变,几人再次鬼魅般的飘来,联手共进,张开五爪扑过来的姿态像一大团会移动的粘腻的血液,粘着飘舞的黑色头发逼近,看着叫人作呕,隐约间居然还真有浓重的血腥气散发,顾南衣似乎烦躁更重了一点,手下却并不慢,衣袖一拂一股风平地卷起,像掸灰一样,将那团“流动的血液”给一起掸了出去,几个人在地面上站立不稳,撞成一团,其中一人还撞在船帮上头破血流,倒真的为自己染上鲜血。

那几个女子爬起来,互望一眼,低低尖啸一声,身子一转,转眼间又换了一身衣色,这回是一种泥土般的颜色,偏偏又不纯正,隐约有些淡红暗紫惨白色彩夹杂其间,像是大战过后的土地——饱饮鲜血和白骨,充斥腐肉和肢体,比刚才那种灼目的红,更具有视觉冲击力。

顾南衣的呼吸急促了点,凤知微担心的望着他,护着他后心,盯紧那几个女人,她的注意力会在顾南衣身上,冷不防侧前方一声低啸,一支冷箭飞速射来,箭势如电,眼看便到她后心!

白光和青影一闪,两双手同时伸出,一人拈住箭头一人拈住箭尾,对视一眼,各自使力,“咔嚓”一声,箭断。

凤知微听着那响在耳边的清脆断裂声,看着那俩男人对视的眼神,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宁弈拍拍她的肩,轻声道:“别担心别人,保护好你自己最重要。”头也不回手一抬,半截断箭电射向下,“啊。”的一声,一个刚冒头想从水底偷袭他的男子,被这从天而降的半箭正中天灵,瞬间沉落,水面上泛开一层浓腻鲜艳的血花。

顾南衣却将自己折断的那一半抬手一掷,那箭居然有眼睛一般左一转右一转,绕过人群直逼二皇子,二皇子慌忙站起连连后退,连退数步那箭势才休,铿的一声将他的袍角钉在了甲板上。

“换!换!”二皇子用力扯出自己的袍子,挥舞着拳头大吼。

凤知微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对面那几个女子便又动了,一瞬间身形如蛇,那薄软贴身的彩衣便是蛇蜕下的皮,一层又一层,由红转黄,由黄转褐,由褐转绿,身形一展间便是一个颜色,每换个颜色都会对顾南衣进行攻击,被打退后毫不气馁再换,瞬间流光飞舞翻展如旗,地面上堆了一层层超薄的彩衣,天知道她们身上是怎么穿上这么多层衣服,又是怎么在瞬间便换下,看那架势,似乎一定要找到顾南衣完全不能接受的颜色才肯罢休。

凤知微眼花缭乱怔在那里——这叫什么?变衣?

顾南衣的呼吸却越发急促,换了这么多颜色他似乎也终于被引出了内心的碎裂和焦躁,他本就是特别的体质,在常人眼底光滑琉璃般的天地,在他眼里看过去本就是碎裂的,声音吱嘎,色彩混乱,衣物粗糙,令他烦躁而痛苦,这种痛苦在和凤知微一起后,渐渐被她润物无声的坚持慢慢磨砺打滑,趋近圆润和宽广,接受度也高了些,却也经不起这样混乱暴躁的挑拨,他隐在衣袖里的手指,渐渐沁出湿热的汗来。

几个女子此时却已经又换了一种颜色——枯叶蝶一般的黄褐色,看不出是落叶还是蝶,盘绕着诡异凌乱的花纹,让人想起密林阴郁昏黄的日光里,在尸体上飞起的大片大片的妖蝶。

顾南衣身子突然一震。

平静了许久的天地,像是被什么外力重拳一击,击碎了那一层加固上去的保护罩,将里层生着裂痕的天地,脆弱的暴露而出。

“铿!”

几乎就在顾南衣终于被引出令他厌恶混乱的东西之时,那几个一直没动手,只等着试颜色的手持乐器的男子,突然齐齐弄响了手中的乐器!

是弄响,不是吹响。

一瞬间喷呐刺耳,铜钹喧嚣,萧声尖利,笛声破音,几种原本可以吹奏得很美好的乐器,生生被人大力破坏,用摩擦和敲击,合奏出一阵让人听了便觉得头昏的古怪曲调!

与此同时,这些人一边发出震耳的怪音,一边展示着恶心的颜色,一边向顾南衣冲来。

而二皇子一声令下,甲板上的精英齐齐围攻向凤知微宁弈。

顾南衣突然一把将顾知晓捋下来,并没有递给凤知微,却往身边一个桶里一放,桶里还有水,他放下来的手势绝不温柔,砰一声水花四溅,凤知微以为娇纵的顾知晓必然要哭,这孩子却一声不吭,自己擦干净脸上带着腥气的水,咬着嘴唇,睁着大大的眼睛,将自己缩在了桶里,看来很清楚她爹遇上了危险,她知道自己帮不了,却不让自己大哭大闹,成为拖累。

凤知微心中却一紧——顾南衣出手从来都带着他家顾知晓,他在任何时候都有保护好知晓的自信,然而此刻他却放下了她。

果然便见那几人围成阵形冲过来,顾南衣的出手却明显慢了几分,他又不能蒙眼对阵——那吵杂无比的乐器声,已经遮掩掉了一切行动的风声。

十几招后,隐约嗤啦一声,一截天水之青衣袖飘然落地,远处观战二皇子兴奋站起——这是顾南衣第一次被人近身,这一刻是衣袖,下一刻便可能是他的手!

只要解决了顾南衣,这里的人就一个也别想活命!

那截衣袖缓缓飘落,被呆在桶里的顾知晓一把抓住,小丫头呆呆看了半天,忽然抓起自己身边装虾米的筐箩,便对着一个持喷呐的麻衣人泼去,那人不防这豆丁大的孩子也敢动手,猛然间只看见一片白白的东西扑面而来,还以为是什么致命暗器,慌忙后退,一退之下没什么章法,正撞在宁弈的附近,宁弈二话不说顺手一刀,那人慌忙拿喷呐去架,喷呐一断两半,那刺耳无比的声音,顿时好了一些。

凤知微也看见了那截飘落的衣袖,立即一剑砍伤自己的一个敌手,脚步一滑便要加入战团,肩膀突然被人一掰,宁弈出手将她拖了回来。

“不要加入战团。”宁弈道,“顾先生关心你,你加入只会令他更分神。

凤知微默然一刻,不得不承认宁弈有理,自己关心则乱,已经有点失了分寸了。

她咬咬唇,看了看那几个枯叶蝶一样的女子,突然肩膀一动错开宁弈的手,抓住身边一个水桶,唏的一下翻下了船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