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听着这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想庆妃在宫里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宫?天盛帝知道不?想来是知道的,不然韶宁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他的宠妃拐带出宫,但是这么神神秘秘的,又为什么?

“麻烦你了,实在是宫里那地方太阴森,钦天监算了,我必得挪出到清静干净地方才好。想来想去,只有你这里合适。”屋内庆妃笑道。

“说什么麻烦,昨夜…你不也帮了我。”韶宁拍拍她的手,眼光在她肚子上一瞄,嘴角掠过一丝森冷的笑意,道,“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昨夜…

凤知微眉头一皱。

难怪淑妃能死这么快,原来还有庆妃的手笔。

屋内庆妃站起身,捶捶后腰,回头对韶宁一笑,一笑间百媚横生。

“公主,便是为了你,我也会保重我这身子的。”

韶宁注视她…的腹部,半晌伸出手,缓缓的摩挲,庆妃没有让,低头几分神秘几分骄傲的看着她。

韶宁动作很慢,眼神很远很空,良久,低低道:“…来得多么及时…我仿佛看见了新的希望…我会看着你降生…我会护持你长成…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击倒你那虎狼一般的兄长…乖乖的…等着我…”

她泛上一丝古怪而凄凉的笑意。

“…我的兄弟。”

凤知微心事重重的从小街拐回府,在拐过一个弯的时候,突兀的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她一抬头,发现正是此刻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心中一震,却立即马上扯出一脸笑容,道:“殿下好巧。”

“不巧。”宁弈仔细看着她,“我专门在这里等你的,韶宁没有为难你吧?”

凤知微怔了怔,这才知道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心里微微一热,这回的笑容自然了点,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宁弈似乎很忙,他的大轿停在不远处,“我看你一眼,马上就要回洛县,陛下的行宫已经开建,事务很多,韶宁这边我会加派护卫,好在你马上要出使西凉,正好避开她,等到你回来,大概她也能想通了。

他难得絮絮叨叨说这么一大堆话,凤知微听得心潮微涌,犹豫了半晌,道

“我…”

宁弈抚了抚她的发,笑道:“行宫就定在黎湖湖畔,依山靠水开阔畅朗,等落成后,带你去看看。”

凤知微笑了笑,道:“好,我们两个比陛下还抢先,第一个畅游行宫。”

宁弈唇角微微弯起,目光柔和的注视着她,突然道:“洛县那里很有些特产,你有什么想吃的么,我给你带回来。”

凤知微心神有些恍惚,不在意的道:“这些年什么都吃过了,再想不出什么好的了…还记得小时候过生辰,我娘做的藤萝饼…特别香软,咬一口,满嘴藤萝清香…”

她突然住口,眼神一层层暗下来。

宁弈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道:“我走了,七日后你离京,我再忙也会赶回来送你,此去凶险,我让宁澄跟着你。”

“不用。”凤知微立即拒绝,她知道宁澄在宁弈身边的地位,说保护其实都是假的,宁弈有限的安心和舒展,都来自于马马虎虎而又忠心耿耿的宁澄,那是他的开心果,任何人替代不得。

宁弈却已经笑了笑,忽然将她一推,推入墙角死角中。

凤知微猝不及防,被他牢牢按在墙上,困在双臂和墙壁之间,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暗,华艳清凉的气息罩下,额头微热湿软,宁弈的唇已经轻轻印下。

他轻吻她额头的姿态像在膜拜,像风膜拜遥远的山,雪膜拜万里的冰湖,一往无前的奔来,无所顾忌的投入,悠缓温存的盘桓。

凤知微簌簌眨动的密密眼睫,扫在他颊上,微微的痒换了他低沉的笑,有点恋恋不舍的移开唇,修长手指轻轻刮上她的鼻,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我但望你强大而勇敢,不需要任何护佑,却又希望你柔弱而依赖,能够被留在我身边。”

凤知微轻轻一笑,“真是个矛盾的愿望。”

宁弈叹息一声,缓缓放下架在她身前的手臂,又深深看她一眼,随即转身便走。

他一句话像叹息,散在风中。

“谁说不是呢…”

午后的阳光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终于转过街角而不见,凤知微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抬起的手,凝在半空。

那是一个召唤的姿势,却至始至终,没有一声出口的呼唤,来相配。

六日后,诸事已毕,出使西凉的使节队伍,明日便要离京。

凤知微经过思考,决定将宗宸留下,她现在不比以前,帝京的情形也需要时时掌握,宗宸和他手下永远隐在暗处的组织,对于打探消息自有自己成熟的渠道。

至于顾南衣——那还用问吗?消息一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已经打好了,顾少爷和顾少爷家小小姐的。

凤知微也没打算拦,那两个人本就谁也拦不住。

这天她从朝中回来,和那几个说好明天要起早早点睡,便拖着困倦的身子准备回房。

她的卧房在后院,是个独院,有自己的小厨房,却从未开火,她很随意的从厨房门口经过,突然停住了脚步。

厨房里竟然亮着灯,门开着一线,有低低的话声传来。

“这样…七成面…对…加猪油和糖…您这揉面手势不对…还是小的来吧…”

“不用。”淡而凉,熟悉到梦里也能听见的声音,“我自己来。”

有淡淡的,魂牵梦绕的香气飘出来,多年前秋府小院陋屋里,曾有人满含温存亲手调制,如今却已人间天上,再追寻不来的香气。

她靠着墙,怔在了那里。

一线透着光的门缝里,有人听见响动,转过头来。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七章 这样一个我

厨房里油灯的光影昏黄,一线门缝里那人含笑回首,灯光打在他眸子中,素来沉凝而微冷的眸光,此刻温润如玉,像浸润在粼粼水波里的乌玉棋子。

凤知微靠着门框,怔在那里。

四周起了层薄薄的夜露,她细密的睫毛凝了冰清的水气,越发显得眸子雾气迷蒙,让人看不清这眸光背后,翻涌着怎样的心思。

宁弈看着这样的她,笑了。

一笑如优昙开放在昏黄的光晕里。

他丢了手中东西,走过来,扳着门板,笑吟吟探身俯首看她,道:“怎么?吓呆了?”

顺手刮了一下还傻在那里的某人的鼻子.

凤知微鼻尖一痒,“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面前腾起一阵白白雾气,她瞪大眼,揉揉鼻子,发现沾了一手面粉。

再一看宁弈,满手的面粉,连他刚才抓着的门板,都留下了白色的五指印子。

凤知微的眼光,顺着那白色的手指印子上移,看着袖子捋到肘部,满手面粉,连眉梢不知何时也沾了一点面粉的宁弈,看他还懵然不知的习惯性微挑眉毛,眉梢上那一点白便簌簌的落,落在鸟黑的眉上星星点点,越看越觉得新鲜,越看越觉得滑稽,觉得比平日冷凝深沉的某人看起来可爱多了,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什么?”宁弈倚着门框,闲闲问她,满手的面粉也不拍,却不怀好意的对着她身上瞄,似乎在看哪里可以印个手印子,凤知微警惕的退后两步,才展眉笑道:“我笑楚王风流满帝京,若是让你那些红粉知己看见你这般模样,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她们不会看见我这般模样。”宁弈笑笑,试图用白花花的手去习惯性的抚凤知微的鬓,被凤知微警惕的跳开,只得无奈的放手,“我这模样,普天之下,只会给你看见。”

凤知微“唔”的一声道:“也是,这模样实在有损殿下绝艳风采,给微臣瞅瞅也就罢了,可别吓坏美人。”

这话说完就觉得不对,果然那个反应极快的家伙立即笑起来,狐狸般的道:“我好像嗅见了浓浓的醋味?”

“许是厨子打翻了醋瓶?”凤知微害怕他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从他身边挤了过去,看见案板上几个面团,一箩新鲜的已经切碎的藤萝,几个小碗盛着猪油清油盐糖等物,厨子含笑站在一边,却不是自己府里的厨子,想必是宁弈不放心自己这边,干脆带了厨子来。

“你回来得太早了。”宁弈站在她身后,挥手示意厨子退下,若有所憾的道,“我本来准备你一回来就捧上新鲜出炉的藤萝饼,这下魏侯爷可得等一会才能吃上小的送上的美食了。”

“得了吧你。”凤知微忍不住又是一笑,“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男人,能做什么藤萝饼?这东西看似简单,也没那么好做的,我怕我等到明早,也吃不上。”

“哪来那么多话呢你。”宁弈也不和她辩,把她按坐在桌边,“看着就是了。”

凤知微好笑的坐在桌边,看衣冠华贵的宁大厨站在案板前,似模似样的揉面团,觉得他揉的姿势怎么看怎么不对,很担心自己最后会吃到一团死面疙瘩,站起身来道:“我来吧,看你做这个怎么都不习惯。”

“我为你做什么我都很习惯。”宁弈不让,将面团煞有介事的在案板上拍拍打打,凤知微无奈,只好任他发挥,看他虽然手法生疏却步骤不错的揉面揪面加藤萝猪油擀饼,越做越熟练,揪面片子一开始还大大小小,渐渐便十分均匀,他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做什么都很漂亮,最后那面片子连绵不断的飞出来,每个都大小一致,雪花般在案板上依次落下,他穿梭忙碌的修长手指,因此起伏摆动出优美的韵律,像一场惊艳的舞。

很明显,宁弈事先一定已经问过藤萝饼的做法,印象中,娘当年也是这么做的。

凤知微坐在桌前,撑着头,静静看着宁弈的背影在案板前忙碌,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宁弈拿起锅盖,大团的白色水汽冲出来,和微弱的油灯光芒交织在一起,晕出一片浅浅的月色般的黄,将宁弈的身影遮没,也将凤知微半掩在手指后的眼神遮没。

她的眼神,渐渐也泛出些水汽一般的东西,微微有些摇曳…那团白白的水汽游移不定,像一层隔开天上人间的浓云,浓云里透出的身影笔直纤细,双肩刀削似的瘦,她迎着扑面的热气打开锅盖,看看水,头也不回的吩咐:“微儿,水开了,把蒸笼放上来。”

“嗯…娘。”游戈的浮云里,凤知妆洗惚的,低低的呢喃一声。

“你在说什么?”水汽那头,现实里的声音穿越而来,瞬间惊破她的幻境。

宁弈半掩在白汽里,有点疑惑的回首。

凤知微眨眨眼睛,一瞬间迷蒙的眸子水光一现,随即笑道:“我说,好香。”

“香什么?”宁弈好笑的转过身看着她,“水刚开,饼刚蒸,你就告诉我香?”

凤知微向椅背一靠,抱胸笑吟吟的看着他,不说话。

她这样温软的眼神,看得宁弈心中也是一软,只觉得冰冷的内腑里似乎也有什么温润的暖起来,在四肢百骸柔曼的舒展开去,到哪里,哪里就开了春芽。

他凝视着她秋水盈盈的眼神,忍不住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靠,道:“知微,你也很香…”

凤知微轻笑,伸手去推他,宁弈双手把着她的椅背,不让,闭目让唇在她额际游移,声音里渐渐带了几分喘息,“…让我也吃了你…”

凤知微“啊”的一声,赶紧向后一仰,宁弈却已经放开她,伸手把紧了她的椅背,不让她因为太过大力后仰而栽倒,笑道:“怕什么?怕我在这里…嗯…啊哟。”

凤知微踢了他一脚。

“真是最狠妇人心。”宁弈掸了掸袍子上好大的脚印子,笑道,“放心,我还没这么急色,这算什么?”

他转身去看蒸笼,走到一半忽然回身,靠着案板,正色道:“知微,有些事哪怕心里知道是妄想,或者你会笑话那是妄想,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我真正希望的,是明媒正娶洞房花烛,是倾心相许一生不离,我有一万种办法得到你的人,但我宁愿用第一万零一种办法,来得到你的心。”

凤知微震了震,垂首不语,也不问那一万零一种办法是什么。

宁弈也不指望她回答,清清淡淡说了这一句,便回身看蒸锅火候。

厨房里静默下来,凤知微将手掩着脸,半偏着脸对着油灯沉思,她面容很平静,眼神里却有什么东西在不断翻涌,像极地海岸边不断拍岸的浪涛,此起彼伏冲刷不休,在前进和后退中固执的不断挣扎。

宁弈背对着她,水汽弥漫里看不见她神情,他也没打算看,凤知微是世上最云遮雾罩的女子,他早已知道。

便让她那样迷雾般的活,因为一旦全然的开放自己,她会不安并惊心。

这是他对她的成全。

他愿陪她做这红尘迷雾里闭目前行的男女,凭心的感觉指引方向,他相信只要他一直坚持伸出手,总有一日会触及她的指尖。

水汽咕嘟咕嘟响着,他揭开锅,探了探,笑道:“好了。”

随即转头吩咐要站起的她,“别动,我的魏侯爷,让小的今天侍候你到底。”

凤知微忍俊不禁,摇摇头,主动摆放了两副碗筷,笑道:“是,微臣今日舍命陪殿下。”

“来咯。”宁弈高高卷着袖子,唰一下从蒸锅里端出蒸笼,飞快的端上来,啪一下放下,嘘嘘的吹着手指。

“都不知道垫块抹布?”凤知微要来接,他已经火烧眉毛的端了来,看着他烫红的手指,忍不住皱眉轻轻埋怨,又道:“抹点皂荚,或者在水里泡泡。”

“我觉得,你给吹吹好得更快。”宁弈把手指伸到她面前,挑起一边眉毛,笑吟吟看她。

这人永远要趁机占便宜…凤知微有心不让他得逞,然而看那手指果然烫得通红发亮,又有些不忍,只好凑上去轻轻吹一口。

她刚凑上去,宁弈将手指一抬,在她唇上抹过,凤知微只觉得灼热一片掠过唇瓣,一惊之下向后一让,脸已经微红了。

宁弈笑得却十分满意,“嗯…唇疗,果然不痛了。”

凤知微不理他,对付调戏的最好办法就是当那调戏不存在,她拖过蒸笼,将藤萝饼夹出来,每个碟子各放了三块。

看那饼,柔软微红,透着藤萝的清香,看起来居然真的和当年的藤萝饼相似,宁弈这种从未下过厨房的天潢贵胄,居然第一次出手就有这成果,凤知微自愧不如。

久久凝望那饼,凤知微一直没动筷,眼神复杂,却有一双筷子伸过来,轻轻帮她撕开那饼,腾腾的藤萝香冲出来,瞬间冲了她一脸,热气氤氲里,恍若当年。

“做得太漂亮,看呆了?”宁弈低沉笑声响在耳侧,“可惜再怎么看,也没法用眼睛吃下去。”

“殿下第一次亲手制作的珍馐。”凤知微慢吞吞的夹起来,“我觉得有必要把它珍藏起来高高供起。”

“你需要珍藏的,只是厨子本人。”宁弈语声低低,吹着她耳垂,“至于饼子,有很长时光很多机会,等我为你做。”

凤知微唇角微微弯起,不说话,轻轻咬了一口饼。

还是香软的,宁弈武功好,揉面有力,面饼柔韧有劲道,仅这个便比娘当年的面饼要好上一层,只是放盐没有数,重了些,有点影响藤萝饼的清香口感。

她笑起来,道:“好吃。”

“是吗?”宁弈也尝了尝,哦了一声道,“原来这就是藤萝饼?原来这就是我自己做出来东西的味道?”

“如何?”凤知微笑问他。

“你觉得呢?”宁弈不答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