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出得战场入得朝堂手底覆过无数王公将相的魏知,还有谁能这么把准文人软肋,轻轻松松便将他掀翻在地?

辛子砚清醒不过一刻,随即生出无限的迷茫——当年若非他爱才以信物相赠魏知,他又怎能借助青溟鱼跃龙门?多年来魏知平步青云,却从来都称他为终生之师,他自认为和他从无过节,只有恩义,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对自己下这样的杀手?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望向宁弈,然而令他心中一震的是,宁弈竟然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抿着唇,视线下垂,将脸沉在大殿昏暗的光影里,无人看清他的神情。

“朕多年来视你为国家股肱,恩宠无尽,奈何你丧心病狂辜恩如此——”殿上天盛帝一番咆哮已经失了力气,目光失望的看了辛子砚半晌,决然一挥手。

众人心中一紧。

“陛下!”宁弈突然抢上一步,一个头重重磕下,“此事尚有蹊跷,辛大学士忠心为国,怎会行此妄为之事?河内士子所得之《天盛志》,是否真的自辛大学士手中流出?《大成之殆》卷儿臣曾听辛大学士说予以作废,却又是何人将其找出编订入书?河内离帝京迢迢千里,生祠是否确实属实?有无其他隐情?《大成荣兴史》和《乱臣贼子书》按例由编纂处统一收集销毁,并不是辛大学士作为总裁应该操持的事,如今书籍尚在,是否应先寻编纂处所有人等问责?”

他这番话清楚明快,句句都在要害,众人不管是不是他阵营,都目光一闪——陛下雷霆震怒来得突然,朝臣被这番霹雳打得都没反应过来,不想楚王头脑如此犀利清醒!

“你的意思是朕偏听偏信,胡乱入人以罪了?”天盛帝眯起眼睛,森冷的注视宁弈。

“儿臣不敢!”宁弈并无畏怯之色,以手拄地,清晰的道,“儿臣只是觉得此事尚有蹊跷,宜当慢慢查办为要,时当国家多事之秋,又事关当朝一品重臣,为天下民心安定计,此时也不宜骤兴大狱,望陛下明察。”

众臣又是一阵眼光乱闪——慢慢查办四个字说得,真是精妙啊。

大案乍发,最怕皇帝当庭震怒决然处置,一旦慢慢查办,就有了更多回旋的余地。

“陛下,辛大学士文人疏旷习气是有的,行事荒诞无心之下不敬之举也是有的,但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辛大学士绝无谋逆犯上不臣之心!”胡圣山反应极快,立即跪到了辛子砚身侧。

“臣附议!”

“臣附议!”

满殿里跪下了一小半人,还有一部分准备跪但是给宁弈用眼神勒令住了不许跪——一旦附议的人超过一半,那又是另一种状况,很容易给皇帝看成是群起反对威胁,还会引起对宁弈雄厚势力的警惕,那就得不偿失了。

天盛帝盛怒已过,此时看着沉默悲愤的辛子砚,看着跪下的那一小半朝臣,想着宁弈那句“为天下民心安定计”,随即想起辛子砚在士林中的魁首地位,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犹豫。

“臣附议!”

蓦然一声惊得所有人都直起身子看过去——开口附议的,是凤知微。

“臣附议!”凤知微磕了一个头,在胡圣山辛子砚灼灼的目光中面不改色,朗朗道,“正如楚王殿下所言,此事极有蹊跷,《天盛志》在帝京尚未刊行,如何能千里迢迢流入河内?《大成之殆》历时三个月编纂而成,臣亲眼看见辛大学士将之作废,又怎么会再次出现?生祠我朝虽未有,但大成历代名臣将相,惠泽家乡父老者,都有各地为之建造生祠,乡党爱戴本乡杰出人士,并以之为自豪,这也是常情,和那些心怀叵测沽名钓誉以博民间声望者不同,请陛下予以甄别,《大成荣兴史》和《乱臣贼子书》陛下曾下令统一销毁,但至今尚有留存,这不是辛大学士一人之过,微臣身为副总裁也难辞其咎,请陛下一并处罚。”

殿中群臣听得这番话,处处都在附和楚王之言,堂皇漂亮,诚恳真挚,都频频点头。

辛子砚胡圣山和宁弈,却面色惨变。

这真是一番看似维护实则火上浇油的“求情”!

字字凶狠!

一句“帝京尚未刊行”,便坐实了辛子砚“私自流传”,一句“历时三月编纂而成”,便暗示天盛帝,辛子砚“为大成编史不惜耗时三个月”,一句“生祠我朝未有,大成层出不穷”,便隐隐把辛子砚的心思往“大成余孽作风”上靠拢,明着说“和那些心怀叵测以博民间声望者不同”,实际上就是在说“同”,最后那句“陛下明令销毁,至今尚有留存”,当真是最后一壶猛油,浇在了已经给她一步步挑得旺起来的天盛帝的明火上!

心思之深,言语之巧,把握帝王喜怒之准,登峰造极。

辛子砚的身子微微抖了起来,脸色惨青,却只盯着凤知微一言不发,他也是随侍天盛帝多年的臣子,清楚皇帝的性格,盛怒之下他越为自己辩解,天盛帝会更愤怒,但是只要有楚王等人委婉压压皇帝的火气,那阵子怒气过去,还有很大回旋余地。

如今眼看着那点回旋余地,都被这人一手葬送。

到底什么样的仇恨,要这样不死不休?

殿上天盛帝的脸色,一寸寸的冷了下来。

“陛下。”宁弈在他即将再次变脸,人人噤若寒蝉的时刻,居然再次又开了口。

他一直跪在凤知微身边,却一眼也没有看她,眼看着自己开口天盛帝脸色更冷几分,却也神色不变,只从容道,“正如魏大学士所言,此事大有蹊跷,《天盛志》正副总裁及各书办不下数十人,其中的收书编纂整理销毁各有环节,万非辛大学士一人可以总揽,真要让辛大学士担负全责,只怕难服天下之心,也不合我朝立国以来赏罚分明不枉不纵的宗旨,儿臣以为,既然此案中,收书编纂整理销毁乃至最后的刊行环节都出了事,那就应所有参与编纂《天盛志》人等,一体彻查,谁当首罪,谁有胁从,各自处置,也好显示我皇大公至明之意。”说完便磕头。

他这番话出来,群臣又愣了——刚刚还在一力将事态化小,试图平息陛下怒气,转眼间口风全变,竟然连揪带扯要大动干戈,殿下这是怎么了?

胡圣山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殿下真智人也,看出陛下此刻看似平静,其实怒气已经不容撩拨,再求情只会弄巧成拙,所以干脆不再求情,顺着魏知的口气,将重重栽在辛子砚头上的一堆罪名,平摊到整个编纂处,所有人一起拽下水,人多了,关系就多,牵丝绊藤,到时候很容易就能办成一团扯不开的乱案。

看似穷追猛打置之死地,实则分散目标混淆事端。

他眼珠一转,立即一掀袍袂也跪了下去,“非也!殿下此言,老臣第一个不敢附议!”

满殿群臣唰一下都露出痴呆表情。

今儿这是怎么了?

谁都知道老胡老辛都是楚王一系,一向守望相助唯命是从,今天在金殿之上,怎么一个个唱起了反调?

“哦?”宁弈斜眼看胡圣山。

“《天盛志》编纂阵容,本就庞大,辛大人固然以文章魁首主持盛典,但其间青溟各司业,翰林院各翰林,各中书学士都有份参与,老臣当时也有挂名,便是魏大学士,”胡圣山顿了顿,眼角掠过凤知微,“早期搜集天下图书以及初期编纂事务,魏大学士作为副总裁,也出力良多,照殿下这般言论,内阁五大学士,待罪便有二人,老臣身为首辅总裁,自不敢推卸罪责,但魏大学士万万与此事无干,请殿下不可一概而论。”说着便跪前一步,免冠请罪。

宁弈沉默了一下。

胡圣山精光四射的老眼紧紧盯着他。

跪在三人中间的凤知微一动不动,唇角扯出一抹笑意。

她为了尽快整倒辛子砚,老太太打乱拳似的罗织一堆要命罪名,以求迅速奏功,这样固然出手最有力,却也容易被人分散目标,本来这满朝文武都已经被这暴风骤雨的控诉所震住,只要他们反应不及,天盛帝勃然下旨,一切便成定局,不想宁弈果然比她想象得更清醒,转眼间就抓住了这个唯一弱点,反攻自己来了。

而老胡也不愧历经朝堂风浪的官场老油子,立即便抓住机会挤兑她了,用的法子居然和她的一样——看似维护,实则挑拨,一句“早期搜集天下图书以及初期编纂事务”,便暗示《大成之殆》编纂三月,她也有份。

半晌她听见宁弈淡淡道:“魏大学士岂可一概而论?他也只是早期曾有参与编纂,后来出使南海转战草原,在编纂处不过挂名而已,不过…”

他又顿了一顿。

胡圣山辛子砚望着他目光灼灼。

宁弈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暗潮汹涌的眼神,那眼神里翻覆着过往种种,倒映一路繁花,眨眼间花落一地,只待他轻轻一步,便从此零落成泥。

有多少事潜心深藏,却不愿有朝一日开启,那一寸天光一旦被命运手指掀动,再来的便是无可挽回的爱恨雷霆。

金砖地上她的影子,近在咫尺而远在天涯。

然而他最终没有停下手,缓缓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文书,上面盖着刑部火漆大印,他抽出其中一张,静静道:“陛下,儿臣来上朝之前,正命刑部各主事整理积年各类案卷,其中有长熙十三年,刑部为追索杀人逃匿者姜晓,曾奉命搜查青溟书院的一份记录,儿臣带了来,请陛下一览。”

天盛帝狐疑的盯着他,不知道他这时候拿出这文书来是要做什么用,半晌命内侍递上去,拿在手里快速翻了几页,漫不经心抬手便要往御案上丢,忽然想起什么,又拿了回去,翻开其中一页,仔细看了几眼,渐渐皱眉沉吟不语。

胡圣山一直紧张的盯着天盛帝神情,他不知道楚王拿出来的是什么,但肯定对辛子砚有利,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宽慰神情。

凤知微目光却一闪。

她知道宁弈拿出来的是什么了。

那年宁弈以捉拿犯人为名,指令刑部主事前来青溟书院搜查,意图掀动她在青溟的根基,当时她设计陷害那刑部主事误搜辛子砚和皇子公主的房间,其中就在辛子砚的房内放了《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刑部惯例,所有搜查事务都有备细详述,想必都白纸黑字的记载了下来,按照时间推算,当时辛子砚并不在青溟,所有事务由她主持,而她明知辛子砚私藏《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却没有立即销毁,也没有提醒辛子砚处理,更没有上报皇帝,却在五年后的今天扯出此事,这番心思,落在生性多疑的天盛帝眼里,必然要多想上几回。

宁弈虽然一言不发,但着实此时无声胜有声,辛子砚固然私藏有罪,但身为副总裁,又最早发现私藏的禁书,却不声张,那也是罪。

凤知微眼睛盯着地面,金砖光洁明亮,映得人影影绰绰,所有人都像是一个漂浮在地面上的影子,看得见摸不着,虚幻着森冷…这么久,这么久,他细密着心思,留着所有对她不利的证据,她不动他不动,她一动,他也并不失措,她出手有多雷霆,他回击便有多有力。

如果说她潜藏准备了许久,他是不是比她更久?

宁弈始终没有看她,像是怕多看一眼,自己的动作便会因此犹豫一样,慢慢的从袖子里又掏出几封书简,也是什么都没说,令内侍无声递了上去。

底下人探头探脑,却也看不见那是什么,凤知微眼尖,觉得那些似乎像是自己在青溟书院做司业的时候的一些窗课本子,还有些像是书信。

她抿了抿唇——她平日里很注意与人信件来往,轻易不肯动笔,一些人攀附关系索要墨宝诗词什么的也不理会,但是长熙十三年之前,在青溟书院做学生和后来做司业,那时全无心事,倒有一腔欲待出人头地的野心郁愤,若是有些文字稍不注意,被人有心留存,拿去牵强附会,也不是没可能的。

文字这种东西,向来意思多变,单看怎么解释罢了。

东西递上去,天盛帝胡乱翻了翻,皱起眉毛,宁弈这一番动作,倒将他原本坚定不移要彻办辛子砚的心思步调打乱,一时他也有些犹豫,

底下窃议纷纷,胡圣山辛子砚却已经明白了宁弈的意思,眼底爆出喜色。

魏知如果置身事外,那么自己将永为他刀俎上的鱼肉,谁也不知道这位对天子影响力极大的重臣,会在什么时候再给出灭顶一刀,现在殿下釜底抽薪,直接将魏知卷成同罪,他一旦入狱,没人暗中搞事,殿下总有机会令陛下回心。

还是殿下高瞻远瞩,心思深远!

大殿上一片寂静,天盛帝怔怔扶案不语,他老迈的脑筋此时也有些混乱,今日朝堂上这些争辩,听起来个个有理,却又个个似是而非,而且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最后怎么却将魏知也卷了进去?

看看手中那些东西,他犹疑了一下,沉声道:“魏知,你——”

凤知微眼望着地面,唇角渐渐露出一丝近乎诡秘的笑容,她慢慢的,伏下身去。

“臣,有罪。”

卷四 朝天子 第十三章 爱恨如狱

朝堂上又起了一阵骚动,谁也没料到素来伶牙俐齿的魏知竟然莫名其妙的便开口认罪,连胡圣山都皱起了眉。

“臣有罪。”凤知微静静伏身道,“臣于长熙十三年任青溟书院司业期间,因感念辛院首知遇之恩,曾在发现他私藏《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后,为免给他带来祸患,有意为其隐瞒掩藏,不曾上报朝廷,这是臣为一己私意和个人恩惠,而对陛下、对朝廷不忠,此臣之罪也。”

“魏大学士此言差矣。”辛子砚终于忍不住,冷笑道,“五年前你感念我知遇之恩未曾举报,五年后怎么就突然不感念了?”

“辛大学士这话从何说起?”凤知微诧异的扭头看他,“魏某和今日殿中诸臣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河内士子私自持有《天盛志》,以及所谓生祠一事啊。”说着便对天盛帝磕头,“只是在听到《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一事后,微臣心中惶愧,隐瞒五年已是不该,到现在还试图将微臣之罪掩下,那就是当殿欺君,微臣万万不敢。”说完又回头,诚恳的对辛子砚道:“和忠君大义相比,魏某不得不割舍个人情义,请大学士恕罪。”

辛子砚一口冷气窒在了咽喉里——他是因为宁弈那一个眼色认定是魏知作祟,但也确实没有证据说他背后捣鬼,谁知道此事魏知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以他行事作风的细密和阴诡,保不准并没有在天盛帝面前亲自出手,而是通过其他方式慢慢渗入,连天盛帝,都未必想得到是他捣鬼。

宁弈则无声的笑了一下——真是唱作念打全套好戏。

“魏大学士只怕不是听见辛大学士私藏禁书后心中惶愧自认其罪的吧?”胡圣山凉凉道,“只怕楚王殿下若不拿出那刑部文书,魏大学士这心中也未必就惶愧——”

“够了!”殿上一直阴着脸色沉默的天盛帝蓦然一声咆哮。

所有人立即噤声,忙不迭伏下身去。

“都是一群罔顾君恩的混账东西!”天盛帝一把将案上书卷掀翻在地,“欺上瞒下,无知懵懂!”

“微臣知罪!微臣愿与辛大学士一同领罪!微臣负陛下君恩于前,不能相救知己师友于后,微臣早已无颜芶活天地间!”凤知微立即朗声接道,“请陛下恩允微臣与辛大学士同赴刑场,以会臣忠义之心!”

满朝哗然,辛子砚晃了晃,宁弈脸色变了变,天盛帝皱起眉,神色阴晴不定。

“魏大学士一心要忠义两全,不惜与辛大学士同生共死,本王也十分感佩。”宁弈突然淡淡道,“本王只是有一事不解,想请教魏大学士。”

“哦?”凤知微偏头,作侧耳倾听状。

宁弈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魏大学士成名极早,早年在青溟就读的一些诗文,便有人为你搜集整理,印刷成册,本王也有幸得了一份,本王记得魏大学士有首五言诗,”他轻轻吟哦道,“寄语江南道,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曾许燕归来。魏大学士,本王记得,江南是大成旧称,自我朝定都帝京后,已将江南改为江淮,昔日大成旧称,如何还会在你诗文中出现?纵观全诗之意,难道魏大学士对昔日大成,还有眷恋怀旧之心?”

他说完轻轻一笑,笑意凉如刀锋,和他这番话一般,看似淡,实则狠。

凤知微微侧着脸看他,神色平静,心里却瞬间浪潮一涌——那年她初得神瑛皇后遗作,书中有些风土人情叙述,自然用的是大成旧称,她受了影响,诗文中有时便不注意带了出来,后来事务繁忙,长时间不在帝京,等到长熙十三年出事再想收回自己的旧作,早已因为名声大震流传了出去。

但她一直也未曾听说过坊间有自己的文集,还是说,这文集,从来就只有一本,在他手中?

“魏大学士。”宁弈开了口便不再停,不待她回答又道,“本王还记得大学士有首七绝,其中有句,杀尽敌虏未肯归,还将铁骑入金徽,此句意气铮铮,有杀伐之气,本王很喜欢,想魏大学士作此诗时,还只是青溟一普通学子,并无后来的对越作战一事,便有这般的铁血男儿壮志胸怀,真是我辈不及,不过那最后金徽两字很费人疑猜,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我宁氏皇族得大成旧都,将望都改名帝京,而当初望都城门之上,有黄金龙凤徽记,只是后来被铲去了——魏大学士,你是要率铁骑,入昔年大成旧都金徽门下吗?”

满朝里抽气声响成一片,殿上天盛帝唰唰的在翻那些诗句摘抄。

“魏大学士在书院做学生的时日虽然不久,不过还是有不少诗文传世啊。”宁弈的清雅笑意,在幽黯的大殿里光彩逼人而又令人心生寒意,“看那篇《斜阳亭游记》,其中有句,‘至尊者君,至卑者臣’,魏大学士,我朝陛下英明神武,宽厚仁治,待臣下向来只有恩遇没有苛待,看看你自己一路飞黄腾达便知道了,这样的仁厚天子,一代圣君,你何以出此怨愤之言?”

说完,对凤知微轻轻一笑。

满殿臣子都被这一笑笑得浑身颤了一颤,寻思着下朝后赶紧回家烧掉所有有字的纸。

胡圣山低着头,数着地下金砖,觉得老骨头里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寒气,他自始自终都没弄明白今天这诡异的朝争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殿下和魏知之间的关系他也略知一二,好端端这是怎么了?还有,看殿下今日抛出的这些东西,很明显早就有备,而那时他们关系明明还不好…老胡也打了个寒战,想着回头看看自己有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没有。

满殿震慑里,宁弈平静如常,只是迎着凤知微,他抛出这般狠手,不惜令亲信寒心,只想看她暴怒或崩溃,用最决裂的方式迅速了结这般的敌对,好逃过心底绵绵密密泛起的苦。

然而更清楚而绝望的知道,这不过才是开始。

她不会放弃。

也从不会这么容易输。

果然,半晌后,凤知微眼角斜飞,对着宁弈笑了笑。

她笑容镇定而又微带凛冽之意,连辛子砚看见那样的笑意都觉得心中一震,唯有宁弈面不改色,也没有躲闪目光。

是了,果然如此。

“殿下真是煞费苦心。”凤知微不过淡淡一句,随即她扭过头,简单而又清晰的道:“至卑者臣,臣子若不能以至卑之心事君王,何谈忠君忠国?”

天盛帝阴霾暗卷的目光,微微一闪。

“还将铁骑入金徽,殿下为何只摘抄那一句?全诗诗名殿下为何不报出来?《辛酉年逢雪夜谈前贤英烈事》,微臣那年和文友煮雪烹茶夜谈,说起当日天盛引兵入望都,诸多英雄前辈沙场喋血英怀壮烈,追思之下澎湃不已,遂有此作,这一句正是说当年天盛大将率兵攻占望都城门之事,铁骑入金徽门,遂成我天盛大业——如此,而已。”

她的笑容淡淡讥诮,一副“殿下您断章取义小题大做居心何为?”神情。

宁弈闭上眼,默然不语。

“至于那句江南道。”凤知微沉默了一下,俯首道,“微臣笔误,无话可说。”

她这句一出,原本等着她最后的精彩有力驳斥的群臣一阵哗然,宁弈却挑了挑眉——凤知微还是精明无比分寸拿捏有度,前面两个最要紧的控诉已经驳斥得很到位,这个再找理由,反而容易给人‘此人太善于狡辩’的感觉,所以她以退为进,不说,直认。

陛下多疑,她拿准了他的性格,做什么都只到七分,恰到好处。

“殿下学究天人,渊博多智。”凤知微淡淡道,“于文字一道,自然想怎么解都由得你,微臣却觉得,殿下太费神了,反正微臣都已准备和辛大学士同罪共死,您还硬要捏上这几句,是打算将斩首加成凌迟呢,还是为了将来将臣的棺材拖出来戮尸?”

宁弈脸色,白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