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决然答:

“是。”

长熙十九年末,七皇子卷入陇北屠村案,陛下密令楚王宁弈前往陇北查探,却遭遇杀手埋伏,事后杀手被擒,押解皇宫由陛下亲审,审查结果没人知道,只隐约传出消息说陛下险些气得中风。

这只是表面消息,寥寥几字,没有人明白那个风雪之夜的埋伏与袭杀,没有人知道那夜皇子们的陷人与被陷,也没有人敢于去推敲,既然有人胆大包天暗杀亲王,为什么就不能做得利落点,反而会被抓了把柄。

也许除了局中人,只有那夜疯狂的马车驰过那山头的凤知微明白,在七皇子破釜沉舟以死囚和大军围杀宁弈的同时,看似单枪匹马的宁弈也调动了军队,等在不远不近的山坳,螳螂捕蝉,蝉飞到了螳螂身后。

这件事的处理,同样被捂了下来,除了暗中的一系列处置,表面上的唯一变动,是在前方监军的七皇子被火速召回京,他将面对皇帝暴怒的质询,或者还有一些别的处罚。

和这件引起窃窃密议的大案比起来,有个消息显得微不足道。

圣缨郡主、顺义大妃应召回京。

这个丧母丧弟又丧夫的女子,帝京早已忘记,此时想起,也不过一句“苦命”的评价。

也正是这句评价,让对儿子们一个都不满意的老皇难得的起了怜惜之心,人对于命途多舛的女子总有一份哀怜,他对凤知微优加恩赏,好言抚慰,数次为她举办宫宴,并许她随意出入宫禁之权。

凤知微扮演的凤知微,温婉乖巧,标准的大家闺秀,她并不敢过多的出现在老皇面前,以免他联想到魏知,但却碍不过皇帝的关切,回京不久,进宫倒有好几次。

这次她又陪皇帝说话,天盛帝心情似乎不错,突然问她:“朕昨天听说,你上次回京,经过陇北,曾经路遇楚王?”

凤知微心中一震,揣摩了一下才答道:“是有的,还遭遇了杀手导致惊马。”

“京中流传你不肯救楚王,弃他于漏风洒雪马车之中,险些致他于死,可是有的?”天盛帝盯着她,语气很慢,眼神很重。

凤知微一矮身,立刻跪了下来。

“陛下。”她俯首于地,轻声道,“臣妇当时正在车中假寐,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楚王突然被掷入奴婢马车,马儿受惊一路狂奔,臣妇惊惶无伦,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殿下昏迷不醒,臣妇一介弱质女流能做什么?何况臣妇孀居寡妇,戴孝不祥之身,孤男寡女私下独处,也于礼不合,无奈之下,臣妇只得弃车而去,想着遇见官府再指点他们去救殿下,只是臣妇不识道路,迷了方向,等到臣妇找到官府,那边已有消息说殿下得救,万幸殿下吉人天相,安然无事…臣妇怯弱私心,请陛下责罚!”

“责罚你做什么。”天盛帝听见那句“什么都不知道”,眼神缓了缓,呵呵一笑,示意她起来,“你一介女流,那种情形早已吓坏,也怪不得你什么,下次遇见楚王,记得赔个罪。”

“是。”凤知微低眉垂目。

“老六确实吉人天相。”天盛帝话中听不出什么喜意,“幸亏有个对他死心塌地的人,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朕原本还不乐意来着…现在看来…也好。”

他说得含糊,凤知微听得一头雾水,随即便见天盛帝取过一本大红烫金册子翻了翻,对身后屏风后笑道:“躲在那里不做声做什么?莫不是谈着你的喜事便脸皮薄了?出来吧。”

“父皇尽取笑儿臣。”一人笑着从屏风后转出来,凤知微听着那声音,已经飞快的低下了头,饶是低头低得飞快,依然感觉到宁弈眼神近乎钉子般,在自己身上狠狠的钉了一下。

“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天盛帝和蔼的指着凤知微,对宁弈道,“大妃有难处,你不要记恨,说起来她也算帮了你,不是她的马车带你去了陇北山下,也不能成就你和玉落一番雪中相救的佳话,听说京中都拿这编成故事,什么贤王落难飞雪中,秋氏女相救成佳缘,朕听着,说得还挺好听的。”说完便笑。

“父皇取笑了。”宁弈半侧身向天盛帝行礼,始终眼角都没瞄凤知微,“儿臣自然不敢记恨顺义大妃。”

凤知微垂下眼,缓缓上前一礼,诚恳的道:“殿下,当时臣妇又惊又怕,失了方寸,未能及时相救殿下,罪该万死…”

“大妃何出此言?”宁弈虚虚一扶,眼神深深,“本王当时只是旧疾小恙,留在那马车里,被冷风吹吹也不至于丢命,还能提神醒脑,您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又是孀居寡妇,戴孝不祥之身,孤男寡女私下独处,确实于礼不合,弃我而去,再合情合理不过,本王何敢怪你?万万不必赔罪了。”

凤知微抿了抿唇,只觉得喉间干哑,半晌轻咳一声,道:“殿下宽涵雅量,知微钦服。”默默坐回一边。

宁弈却已经转身,躬身接过天盛帝递来的大红烫金册子,天盛帝笑道:“好歹等到你操办喜事,叫礼部好好准备,务必热热闹闹,也好不辜负人家的一番恩情。”

宁弈笑应了,天盛帝又道:“到时候赐字给你,总要给新妇一份体面…知微。”

他突然唤凤知微,凤知微却是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没个反应,宁弈静静看着她,也不提醒,天盛帝叫到第三声,凤知微才“啊”的惊了一声,连忙请罪,“陛下…臣妇有点头晕…”

“那就早点回去歇着。”天盛帝和蔼的看着她,道,“后日便是楚王纳妃吉典,朕想着,你还年轻,不要总在府里闷着,也该多走动走动,沾点人家的喜气,何况新妇还是你的表妹,你理当去贺一杯酒的。”

凤知微抬起头,秋水濛濛的眸子掠过天盛帝和宁弈的脸,后者正微微弯腰,亲自双手奉上一份烫金喜帖。

喜帖艳红,如那夜雪里的血。

凤知微慢慢伸出手,接过了喜帖。

微笑道:

“好。”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六章 冲突

“咨尔前五军都督秋尚奇女。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特进为楚亲王侧妃,望袛勤夙夜,衍庆家邦。钦赐。”

凤知微的大轿在张灯结彩的楚王府门前停下时,正听见太监传旨的尖细嗓音,悠长的传出来。

她静静听着,仰脸笑了笑。

楚王府门前车水马龙,门政家丁忙得满头大汗的在安排车轿停放,整个巷子都被挤得水泄不通,百官们都具有灵敏嗅觉,从上次的屠村案和这次楚王纳妃陛下的态度,嗅见了风向的转变,沉寂了一年的楚王府,再次被踏破了门槛。

凤知微的轿子被堵在正门外三丈之地,门政明明看见,却没有人理会,只顾着慢腾腾的帮忙贺客搬贺礼,每辆车轿到时,都有人前来接轿,并安排车马有序停放,但她的轿子孤零零的矗在来去人潮中,自始至终没有人前来安排。

轿夫为难的轻磕轿门,想要听她指示,凤知微淡淡道:“停轿就是。”

轿子停下,她坦然出来,手刚掀开轿帘一线,就感觉到四面投来的怪异目光。

如今全京中在知道贤王落难风雪侧妃相救佳话的同时,也知道了楚王最先遇见的是顺义大妃,却被大妃弃于风雪马车之中,险些丧命,人们对于见死不救的人自有几分鄙弃,眼下见她居然还敢来,眼神里都颇怪异。

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在主人家面前表示点声援和不齿,却被凤知微身后那群彪悍无伦的草原卫士的气势给震住,只好用潮水般的后退,来表达不屑的态度。

一眨眼熙熙攘攘的王府门前,刹那间就水退了沙滩,留凤知微成为孤岛。

凤知微无所谓的笑了笑,绕过面前那堆杂七杂八的礼物向内走,还没走两步,听见门政在大声训自己的轿夫,“喂!轿子别乱停,那里是留给胡大学士的位置!”

轿夫惶然的将轿子挪个方向,还没过去又遭到另一批人呵斥,“这是男客的地方,女客车驾那边去!”

“女客这边没地方了!别把草原膻味传过来!”

“这边没位置了!”

“让开——”

凤知微的轿夫在人流中被赶来赶去,一脸无措,大冬天额头冒出豆大的汗,不住的呵腰赔罪,却始终得不到一个停脚的位置,看起来十分狼狈。

官员女眷们看见这一幕,都不急着进去,掩嘴在一边唧唧格格的笑,指指点点。

笑声却渐渐低了下去。

明明刚才还在痛快的笑,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四面似乎弥漫开一股压抑而森凉的气氛,逼得人笑不欢畅。

众人纷纷转头,便看见那批草原卫士面无表情,钉子般钉在那里,在他们中间,本应该愤怒或难堪的顺义大妃,正负手门前,也一样平静的看着。

她那目光柔和而迷蒙,似乎毫无威慑力,但就那么平平淡淡望过来,人们突然都觉得心中一跳,不自觉的收了嬉笑之容。

寂静也会传染,偌大的楚王府门前空地上,渐渐鸦雀无声。

人全部静下来了,凤知微才淡淡一笑。

道:“轿子没地方停么?”

她这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随即转头四处看看,很随意的挥挥手,道:“既然没地方停我一辆轿子,那就劈了吧。”

“是!”

满场官员女眷们还没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便听见那批铁似的卫士一声暴吼,声音雄壮刚硬如数十匹雄狮咆哮,惊得有的女眷一个踉跄。

“嚓!”

数十卫士齐齐拔刀,草原弯刀在日光下剑出整齐的流丽弧线。

“砍!”

数十柄刀呼啸着齐齐戳入那辆精致的大轿,直没入柄。

“起!”

数十卫士齐齐抡臂一挑,数十刀锋破开轿身的声音哧哧如一声,刹那间将轿子四分五裂!

轰然声响里,整个轿子垮塌下来,木板锦诿宝顶翠幄碎了一地,卫士们毫不停留,将之砍成几十大块。

这些人下刀狠,落刀快,砍起轿子表情狰狞像在砍人,任谁看了都觉得,如果刚才那个命令是劈人,一定还是这个分成无数段的下场。

官员们脸青了,几个女眷眼睛一翻,娇弱的晕过去了。

凤知微一直淡淡看着轿子成了碎片,才手一举,卫士们唰的停刀。

“轿子拆了,这下不占地方了吧?”凤知微回身,笑眯眯问最先赶开自己车驾的那个门政。

那人脸色如土,两腿筛糠,结结巴巴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

“既然这么大的楚王府门口,容不下我一辆轿子,我也不好为难主人家。”凤知微温和的道,“如今我轿子拆散了,想必可以塞得下了?”

数十个家丁泥塑木雕般呆着,看着她一句话也不敢接。

凤知微好客气的笑着,挥挥手,那群彪悍卫士抱着那些碎木头破锦褥半个轿顶一截翠幄,塞在每辆马车轿子之间的缝隙里。

一堆官员开始咳嗽——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塞,等下他们的车马就无法顺利的前行,就像先前凤知微被堵住一样,马上就换他们被堵了。

“抱歉,挤挤,挤挤。”凤知微笑眯眯给那些脸色跟鬼一样的官儿们打招呼。

满场官员都成了锯嘴葫芦,直勾勾瞪着眼睛,不敢说话。

这位女帅之后,草原大妃,未嫁前十分低调,又在帝京消失这么多年,大家多半都没什么印象,以为寡妇好欺,不想这一回,当真领教。

“轿子坏了,是因为殿下家门口太小不得不损坏的。”凤知微正色对自己跟过来的管事道,“殿下一向宽仁厚德,必不会令我损失,这样吧,咱们的礼单收起来,就当殿下赔了我车子,省得来来去去的麻烦。”

门政本来已经去收礼单,听见这句手僵在半空,脸上神情抽搐,凤知微已经轻描淡写的将礼单拿了过来,顺手撕了。

大红礼单化为碎片,悠悠飘落,满场无声。

凤知微手一撒,笑笑,觉得找到个借口撕了礼单果然痛快。

罪名既然已经担上,今日她若畏怯忍耐,以后必然还有更多人来踩她,那不成,她不同意。

慢条斯理挥挥手,卫士们将杵在那里的门政家丁搡开,她闲庭漫步,悠然而入,留满地官员,痴痴望着她的背影。

凤知微一进门,便被府里的婆子接到后院,女眷是不在前堂吃酒观礼的,都在后院摆开酒席,门口发生的事,自然不会传到后院,她一路进来,还是人人侧目。

天盛礼法,嫡庶区别很大,哪怕是侧妃,也是不能和亲王拜堂的,说到底也就是个高级妾而已,秋玉落先前在前堂领了册封旨意,直接被扶入洞房,她也算是体面了,天盛帝看在她相救宁弈的份上,特地下了册妃旨意,这在亲王侧妃中也是难得的恩荣。

侧妃父母是不能受亲王跪拜的,秋府现在也没什么主事的直系尊亲,秋夫人中风失语,根本出不得府,秋家远支兄弟都在江淮,因为秋玉落与李家和离闹得颜面无光,也早断绝了来往,此次看在嫁的是楚王份上,江淮秋家才来了几个人,不过秋玉落的亲兄嫂倒是早早来了——秋府的几位少爷,这些年被凤知微压得死死的,始终在六部里混个微末小吏不得抬头,如今好容易攀龙附凤,都来得齐全。

酒席还没开始,按例先去洞房看新人,凤知微随着侍女一路过去,刚刚转过新房前的回廊,就见一人迎出来,双手一拍尖声笑道:“哟,这来的不是咱们的嫡亲凤表妹?哦不,失礼了,是前代顺义大妃娘娘——我说,玉落你真有面子!娘娘亲自来贺了哟。”

话音刚落,涌出一群女子,各各笑着,堵在门口,意味深长的站在廊上,居高临下打量着凤知微。

“哟,名传帝京的顺义大妃啊,果然既顺,且义!”

“帝京第一无耻女子,还敢站在这里,奇哉怪也!”

“她好意思来?见死不救险些害了殿下,要不是玉落不放心殿下偷偷跟着,保不准殿下就死在她手上…”

“这是喜房,寡妇怎能踏入,没的沾了晦气,王府没个女主人,行事也就没了章法,好在如今终于有了侧妃…”

“大妃容貌也和人品一样惊世骇俗啊…瞧这黄脸!就是丧门星模样!”

“这眉毛丧气得,难怪亲长死绝!”

“哎,别说,除了脸色和眉毛,人家别的倒不错…还有几分媚色,顺义大王,别不是给她…给她…那啥才薨的吧哈哈…”

“…”

四面又静了静,众人虽然讥笑嘲讽落井下石,但还自重着身份,最后两句话明显过了尺度,众人脸色都变了变。

唯一没变脸色的,是凤知微。

她只是慢慢抬起眼来,将众人都扫了一眼,目光着重在说了最后两句的人身上落了落。

被她目光扫过的人,都觉得那眸子凉浸浸的像落在井水里的月亮,寒得惨人。

妇人们脸色变了变,她们不懂什么叫杀气,却懂此时最好不要再开口,因为凤知微身边站着的健美高大草原女子装扮的女护卫,已经森然将手指搭上了刀柄。

一个王府嬷嬷急急赶过来,壮着胆子对她福了福,低声道:“大妃,您是王府贵客,不和这些没见识的妇人见识,请花厅奉茶…”

“刚才有句话说对了。”凤知微似听非听,看也不看她一眼,等她说完才悠悠道,“这王府行事很没章法,我也希望,有了侧妃,能像样点。”

随即她负手立于原地,高声唤:“秋玉落!”

这一声唤得众人都惊了惊——就从没见过在洞房前唤新娘出来的!

四周唰的一下鸦雀无声,凤知微的声音便显得十分清晰。

“既然楚王府现在有了女主人,有些事我就不越俎代庖了,”凤知微冷冷道,“有人在王府公然诅咒圣上,诋毁朝廷藩王,污言秽语,有伤国体,你这个王府女主人却等闲坐视,不理不睬,你是要给她们撑腰,与她们同罪吗?”

四面响起了倒抽气的声音,隐约新房里有点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