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吗?”我问胤祥。

他只是一笑,也不回答,直接抓起我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触手的感觉自然是冷的,我皱了皱眉,抽回手帮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便拉他到暖炕上坐了,一边吩咐才彩宁拢个火盆过来。

“你自己在屋里,怎么也不拢个火盆?”胤祥微微有些奇怪,“屋子里怪冷的。”

“那是你刚从外头回来,那里就冷了,只是我受不了那碳气罢了。”我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于是问他“今天皇上召见,可发生了什么事?”

胤祥只是微微一笑说:“倒是有两件喜事。“

“哦?是什么?”我问。

“皇阿玛释放了二阿哥。”胤祥说,我只能在心里微微叹气,然后笑说:“还真是一件喜事,那另一件呢?”

“四哥小的时候,皇阿玛曾说他喜怒不定,今儿在殿上,四哥说‘喜怒怨不定一语,这十余年以来省改微诚。今年逾三十,居心行事大概已定,喜怒不定四字关系臣之生平,恳将谕旨内此四字恩免记载。’皇阿玛也准了。”说这话的时候,胤祥神色中是十分的喜悦和欣慰,停了停才说:“叫人备点酒吧,我们都没有这样在家里,围着小火盆喝过酒。”

都说酒可以让人快乐,我自然没有阻止理由,当下吩咐厨房准备,几碟下酒的小菜,一壶清酒,我们相对而坐,烛火跳跃,光线在彼此的脸上晃动、摇曳。

“苦了你了。”胤祥说,然后将酒一仰而尽。

“怎么忽然说这个?”我执起壶,添酒,心里却是一惊,究竟还是瞒不住吗?

“婉然,其实——”胤祥迟疑,却终于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你该有更好的生活的,我以为我可以给你,但是——”

他后面的话,被我捂在了口中,“我很好,不要这么说。”我说,幸福或是更好的生活,并不一定是要被给予,而是该自己去创造。

“不会一直这样。”他的手越过小小的炕桌,轻轻落在我的头上,又顺势滑落到肩膀。

“当然了,我知道。”我微笑,轻轻举起手中的杯,“我敬你。”

宿醉的惟一结果就是头痛,起身时,胤祥早已经去上朝了,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原点,仿佛这几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的平静。

十一月十九日,康熙帝命梁九功传谕:“前拘禁胤礽时,并无一人为之陈奏,惟四阿哥性量过人,深知大义,屡在朕前为胤礽保奏,似此居心行事,洵是伟人。”

我私下认为,夺嫡的方向,至此,算是发生了一个很微妙的转变,虽然之后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八阿哥被复封为贝勒,但是,这场斗争,高下已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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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八年,在朝野上下对康熙将立谁为皇储的猜测中到来。

其实我不明白,康熙准备复立太子的心已经这样明显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自然,这些人此时的想法,我根本无从了解考证,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胤祥偶然会说起的星星点点,对于朝政,胤祥看似和过去并没有两样,但是我知道,他的心有些冷下来了,不再夜以继日的把自己关在书房忙碌,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同我一起翻翻书,随便聊些家居的琐事,甚至喝些酒。

只是他喝酒并不图醉,倒是我这陪喝的人往往不胜酒力,其实很多的时候,我宁愿他能够醉一场,将心里的苦发泄出来,只是,他却不醉。

正月未出,宫里却忽然传出了消息,说是良妃娘娘病重。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正瞧着胤祥下棋。

良妃的身子并不牢靠,这是我知道的,只是大年下忽然这么病倒,却也奇怪。

“你在良妃宫里呆过,这个时候,论理论情,都该去请安的。”胤祥见我并没有要进宫的打算,只得提醒我。

我闻言也只能点头,其实我自然知道自己该去请安,只是,顾忌却实在太多了。

虽然胤祥没有提起,不过我也大概猜到了良妃病起,必然同八阿哥胤禩有关。复立太子在即,康熙急于要否定胤禩而肯定胤礽,恐怕会从各个方面打击胤禩。

我几乎有些不敢去想了,胤禩身上,最不能同其他皇子,尤其是胤礽相比较的,大概就是他的出身了。

眼前晃动着良妃纤细的身影,美丽得有些如梦如幻。我不知道康熙是不是真的爱过她,只是隐约的觉得,她是爱他的,但是她也是骄傲的,因此她可以承受所有人的冷眼,承受他的冷落,却不能承受一句来自他的诋毁。

只是,事实上,情况比我能想到的竟然还要糟糕。

在储秀宫里,我遇到了一个很久不见的人,有多久呢?大约久到我已经将她从我的记忆中刨了出去。

眼前的人,便是夕日的凌霜格格,今日的八福晋。只是,我却已经没办法把她同我的记忆联系起来。

还是一样的娇艳明媚,还是一样的有些飞扬跋扈,只是,眼神里,很多东西却变了。

起身告退时,她意外的也站了起来,同我一起退出。

“想不到我们有一天会这样站在一起。”在储秀宫门前,她与我并肩,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是吗?”我微笑,脚下微微停了停,同她错开半步,才说:“八嫂没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婉然!”她却在身后叫住我,“今时今日,我们是一样的了,我并不能怎样你,又何必这样急着走?”

我只得站住,回身,面对她。

“你很——幸福。”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连,却只迟缓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八嫂难道不是吗?”我反问,却在话出口之后,瞧见她的脸色瞬间雪白一片。

不是不后悔的,不过话已经出了口,后悔也难了,只是,看她的神色,又不似不幸福的样子。

“每个人心里对幸福的理解都不同,大概是如人饮水吧。”她缓缓向前,仍旧与我并肩。

如人饮水吗?我暗叹,冷暖只有自己知道,只是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女,却真的变了,有些犀利,更多的,却似一种无奈。

“你知道良妃娘娘为什么病得这样重吗?”出宫后,我们走到并排停的马车前,她忽然问我。

“天气冷暖不定,偶然感染风寒。”我说,这是太医的官方说法。

“是吗?这你也信了?难道你没听说?”凌霜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不出的讥诮。

“难道不是吗?”听她这样提起,我已经猜到了其中自有一番曲直的内情,既然她提起了话头,必是准备告诉我,倒是不必太急了问她。

“‘胤禩乃缧绁罪人,其母又系贱族’,这就是皇上的原话,”凌霜忽然停住了脚,转头看我,“如果十三阿哥将来这么说你和你的孩子,当然,你还没有孩子,不过大概早晚会有吧,你会怎么样?”

我一愣,只觉得寒气自脚下汹涌而上,很冷,毕竟还是冬天呀,这风好像把心都冻住了似的。

缓了缓神,凌霜已经走到了自家的马车前,挺着胸,头抬得高高的,一步一步上车。

宫门口,一队当值的侍卫正好走过,我也不理会,转头往自己的车前走,只是转身间,一个有些熟悉的影子却在眼前晃过,随之而来的,是很清冷的目光。我下意识的转身去看,却又并没有异常,只是听到侍卫们的脚步整齐的经过。

走到车前,我终是忍不住又回头,在侍卫们的背影中,意外的发现了一个眼熟的,而我之所以眼熟,是因为那天他旋风般的骑上马就跑,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常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该是这么名字,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和我,不,正确的说,是和婉然,有什么样的亲属关系。

其实回想一下,那天的情形有些混乱,不过关于这个常宁,我还真有些无从下手打听的感觉。

算了,操心的事情已经不少了,何必再自寻烦恼呢,我摇了摇头,上车。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了个圈,买了蜜饯和几样小点心。这些东西,在小摊子上买,又便宜又好吃,比吩咐厨房做经济实惠得多,最近一直喜欢这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路过绸缎庄的时候,我又吩咐车停下来,过年的时候,也不过给胤祥做了一身衣服,眼见年过完了,天气就要转暖了,该是换夹的时候了,今年虽不同于以往,可也不该差得太远才对。

选好布料,出来时才发现天都黑了,女人的天性吧,看到可看的东西,就会流连一阵子,胤祥总是要等我一起吃饭的,今天一早出来,也不知他吃了晚饭没有。

从下午开始,北风就一直没停过,这会,其间竟然夹杂了大片的雪花席卷而来,很多人家门前挂了灯,远远望去,昏黄的灯光,映着漫天的飞雪,却有一种温暖又萧瑟的感觉涌上心头。

府门口还没到,车夫却忽然砰的跳了下去,我一愣,就听见车夫说:“奴才给爷请安。”

手一把掀起了帘子,触目的就是胤祥的脸,他站在门前,红绒顶的帽子上,却挂了白白的一层,黑绒的披风上也是,而他就那样站着,在这漫天风雪中,在府门前两盏灯笼柔和的光亮下。

“胤祥!”我叫他,一时也忘了车并没有停稳,匆忙的起身就想跳下去。通常我喜欢这样下车,感觉很爽快和干净,当然,不能让胤祥看到。

“婉然!”胤祥的惊呼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微一犹豫,反而几乎跌到车下,当然,不过眨眼的工夫,人就落入到了胤祥的怀中。

“你存心的,存心要吓死我!”胤祥指控我。

“没有,是你吓了我一跳,害我掉下来的。”我伸手环住胤祥的脖子,安心的把头靠过去,可是头上的钗子却刮在了他的盘扣上。

“有你这么下车的吗?”胤祥说,“别动!”

头发被拉得很痛,只是,我大有越动越糟糕的趋势,只好保持姿势不动,任由胤祥抱着我回到了家里。

这只钗是我最喜欢的,虽然很重,不过很美丽,丝丝缕缕的感觉,我从来不知道,它还可以缠在扣子上

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把头发拆开,让钗与我分离,然后再小心的从扣子上绕下来。

于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又和平时一样,长发扎在脑后,随意得不能再随意,“这个头发我梳了很久的。”夹了口菜,我有些遗憾,本来还想让胤祥好好欣赏一下,结果……

“我的婉然,怎么打扮都好看,不打扮也好看。”胤祥也夹了口菜,却是放在我碗里的,最近我挑食挑得越发的厉害,饭桌上,经常被他监督。

“有蜂蜜吗?”我问。

“没有,要准备吗?”胤祥一愣,站起来就要喊人,吃饭的时候不让人在旁边伺候,是我规定的新家规。

“没有蜂蜜,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甜?”我笑,拉他坐好。

“哪有甜,实话实说而已。”胤祥一本正经。

我笑却不再说什么,被人夸漂亮,心里还是得意的。

吃过饭,胤祥拉我坐在暖炕上,通常这个时候,我们会各自找一本书,读一阵子然后睡觉。

他拿的是什么书我没留意,我却翻了又翻,也没打定注意看什么,最后胡乱抽了一本,拿到手里一看,却是孙子兵法。

兵法也好,说的虽然是行军打仗,不过道理却可以通用,在我现在生活的环境里,尤其适用,看吧。

书翻开,我靠在胤祥身上,只是却没看进一行字,感觉上,就是字都在走动,而我,眼皮却沉重得睁也睁不开。

自然,再醒来已经是新的一天了,我最近很嗜睡,基本达到不管时间地点的程度了,可恨的是胤祥也不叫我,就任我这么一觉睡到大天亮。

天亮的时候,有宫里的消息说良妃的情形很不好,胤祥叹了口气,叫人进来服侍我梳洗,很不好的意思,大约就是真的很不好了,虽然没有早朝可上,不过他也照样穿戴起来。

这一天的早饭吃得很沉闷,胤祥一直不开口,我自然想到,他的生母早逝,此时,大约是物伤其类吧。

我有些不敢往下想,我不相信生命会脆弱如斯。

进宫请安的时候,看见好几个府的马车并排停着,良妃的寝宫里,却安安静静。

碧蓝正靠坐在暖阁门口的地上,垂着头,见了我进来,一惊,马上站了起来。昨天我来的时候她正好不在,所以这还是这些年里,我们第一次见面。

“碧蓝。”我叫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一晃眼,竟然过了这些年了。

碧蓝看着我,迟疑了半晌,嘴唇有些颤动,只是说出口的,却是:“福晋吉祥!”

我怔怔的看了她一会,心酸却无泪,只能叹口气说:“姐妹一场,何必这样生分?”

轻轻掀起暖阁的帘子,良妃正睡在里面,比起昨日来,更消瘦憔悴了一层,难怪要说不好。

“太医怎么说?”我无声的放下帘子,退出来,看向碧蓝,她的眼睛细看之下红红的,该是刚刚哭过。

“太医说,主子思虑太过,加上平日就弱,此时……”碧蓝只说了这些,便哽咽难言。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想着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又转身掀帘子,看良妃睡意深沉,想着外面宫女都在,碧蓝离开片刻却也无妨,便拉了她,到良妃日常读写的地方,放下帘子,我才问她,“这些年,可都好吗?”

“还好,主子对我很好,在这里,也过了这些年的安生日子。”碧蓝和我相对而坐,擦了擦眼角,却问我:“你这些年呢?”

“我……”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了,离开储秀宫的这几年,经历得实在太多了,又怎么是好或者不好就能轻易概括的,因此我也只能说“很好。”

“是呀,十三阿哥是个好人,你一定过得很好,婉然,你知道吗?当年吟儿姑姑就说,你是个有福气的。”碧蓝淡淡的笑,声音依旧清脆甜美,只是,神色间,却不复当年的天真。

“吟儿姑姑?可……有她的消息吗?”我问,当年吟儿出宫,我并不知道,这些年,也不知她流落到何处了。

碧蓝摇了摇头,良久方说:“不过是配了人,这原就是我们的命。”

命吗?我呆了呆,大约是话题太过沉重了,两个人一时竟然相对无语。

“我去倒茶吧,婉然,你还愿意我这样叫你吗?”碧蓝想了想还是说了。

“当然!”我笑,进了这屋子半晌,惟一发自内心的。

“那你等等,”碧蓝起身,出去。

我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终究还是想再去瞧瞧良妃。

良妃睡着的暖阁还是很安静,我的手触到帘子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里面细微的声音。

“你讨厌我,我知道,”一个熟悉的女声,我听了一呆,既而很疑惑。

“我知道,如果你能为胤禩做主,你大约更喜欢他娶婉然那个丫头吧,可是胤禩偏偏娶了我,”里面的声音说,“我既然嫁了他,就是他的人,他和与他有关的人或事,我不能不管。”

凌霜会来其实不奇怪,只是她在同良妃说话吗?为什么又是这样的口气?

“你以为你死了便一了百了吗?你死了就没人会记得胤禩的出身吗?你怎么会这么想?这些根本都不会结束,你明明知道的,可你宁愿选择逃避。”凌霜声音冰冷,和我认识的她大不相同,“对胤禩来说,你是无可取代的,他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你的支持和鼓励,而你呢?你想选择在他最失落的时候抛弃他,你叫他还怎么面对以后的日子?”

我缓缓的收回手,听里面断断续续的咳嗽,这个时候,这个话题,我不方便进去,只是,却又有些担心。

看样子良妃是醒了,而凌霜,在用激将法吧,只是,却是一步险棋,有效或是无效,都很难说。

“婉然,你怎么站在这里?”就在我反复思量的时候,碧蓝却进来了,托盘里放着两个茶盅子,有些奇怪的问我。

我心里知道不好,只是要待退步已然晚了,眼前暖阁的帘子已经刷的拉开,凌霜露了露头,见了我,有些嘲讽的说:“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只是,弟妹,我都不知道,你有偷听的习惯。”

我脸上滚烫,只是却无语以对,里面良妃忽然大咳起来,片刻,竟然有些喘不得气的样子。

“快传太医!”我吩咐碧蓝,一边同凌霜抢到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