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周胤的语气倒很平静:“可能是嫌住我家旁边晦气吧,附近又没有别的人家挨着,胆子小一点的都会害怕。”

“哎……不早啦,我今天还要值日,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她过来拉起沙周胤的胳膊,发现他还穿着夏季衬衫校服,手臂上凉冰冰的,“今天这么冷,我都换外套了,你怎么还只穿衬衫?”小英比她怕冷,往年秋天降温都是他先加衣服的。

他把胳膊从她手里抽走:“出门时没觉得,骑到一半才想起来。我觉得还好啊,不是很冷。”

“还说不冷,你的手这么凉!”她拉着他不肯放。离得很近,她注意到他衬衫胸口有一块浅黄的污渍,那是前天她吃豆腐干不小心把几滴酱汁甩到他衣服上,污渍中间深边缘前,晕成乒乓球大小的一圈,看得出来没有彻底洗,只是局部用水搓过。然后她又注意到衬衫的领子也有点脏了,注意到他的头发也没有洗,出了油打着缕儿贴在头皮上。

以前周老师在的时候,不论冬夏都会每天洗澡换衣服,他也像他妈妈一样爱干净,走出来从来都是清清爽爽的模样。节俭抠门的邻居们会半是羡慕半是讥讽地说周老师是大小姐做派,也只有沙老板这种有钱人供得起她挥霍享福。

她突然想通了所有的因由,为什么他的衬衫穿了三天都不换,为什么他头发油腻腻的也不洗,为什么降温了他也不加衣。她想起李铭志因为上体育课刮破了校服被他妈妈在镇中央十字路口人来人往的地方整整骂了一个小时,想起小英当时对这样的事无法理解,想起他姑妈和李铭志妈妈如出一辙的精明而又麻木不仁的神情。她的父母都是老师性格开明,家里条件也还好,那时她对这样的事也无法理解。但是这一刻,手里握着他冻得冰凉的胳膊,她突然就全懂了,那些生活的艰辛所孕育出来的阴暗和恶意。

小英一向比她心细,他一定也懂了。以后他不仅要懂,还要生活在这样的阴暗和艰辛里。她只看到他即将失去父母变成孤儿,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它所带来的是生活彻头彻尾的改变,像一个巨大的泥淖无法摆脱。

是谁说过的来着?当有一天天空在你眼里不再是清澈蔚蓝的,云朵不再是洁白无瑕的,树叶不再是青翠蓬勃的,鲜花不再是绚丽多彩的,那么一定是因为你长大了。

黄芪的长大,大约就是从初三那年开始的。

她把校服外套脱下来:“今天太冷了,穿这么少会感冒的。你先凑合一下穿我的,我再回家拿一件。”

“不用了,我不冷……”

“叫你穿你就穿,啰嗦什么!到底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啊!”黄芪色厉内荏地吼道,硬是把校服套到他身上,把他两只胳膊都塞进袖子里,拉链拉上才罢休。

初三的男生已经开始抽个子,她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有点小,衬衫下摆还从校服里漏出来,显得有些滑稽。她拉得太急,布料卡进了拉链里。黄城主的牛劲儿上来了,硬是用蛮力想把拉链拉上去。

沙周胤看着她低头跟拉链较劲,没有阻止,因为他看到她眼里有泪光。她较劲的并不是一个拉链,他知道她为什么愤怒难过。可是生活就像这个拉链,每个人都希望能顺利地一拉到底,但总是会有边边角角的布料凑进来阻挠,你越用力,卡得就越多越紧。

“这个拉链怎么这么难弄!校服质量好差动不动就卡布!烦死了!你自己来我回家拿衣服去!”她恨恨地把衣服一甩,头也不抬飞快地转身跑了。他从背后看到她一转过去就抬起了手臂,迅速地在脸上擦了一下又立刻放下。

他低下头看了看被她扯成一团卡死的拉链和校服,从侧面拨开轻轻地把布抽出去,那个看似纠缠难解的死结就解开了。

VIP章节 7P1 第6章

过完年兰陵市法院公布了对沙老板的判决,故意杀人罪成立判处死刑,本人放弃上诉,只等最高法院审核之后就会执行,大约也就是两三个月之内的事儿了。

初三毕业班的课业变得很忙,周六周日都开始补课,平时每天晚自习到九点。时间像流水一样刷刷地过去,对黄芪尤其如此。黑板上的中考倒计时牌每翻过一天,小英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就又少一天了。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和小英考到同一所高中,至少还可以经常见面。她希望考上兰陵一中,到时候就能一起寄宿住校,小英离开这块伤心地换个环境也好。不跟姑妈姑父住一起,寄人篱下的感觉也许会轻一些。两次全市统一的模拟考试她和小英成绩都不错,只要中考正常发挥,考上一中并不难。

一转眼中考就近在眼前。五月初先进行体育加试,考长跑、铅球和立定跳远;六月中旬集中三天再把五门文化课一考,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岭就划下了。对于黄沙中学这种教学水平一般的乡镇初中,升高中的学生比例比全省高考录取率还要低得多,中考也许是很多人这辈子的最后一次考试。

体育对黄芪是小菜一碟,不用训练就能拿到满分。沙周胤在男生里体育成绩一般,但经过黄芪大半年生拉硬拽地拖着他一起训练,加试这50分他也基本可以拿到。

体育加试在市区几所硬件设施好的学校划了考点,按批考试,黄沙中学抽签抽到最后一批。考试这天学校包了六辆大巴,浩浩荡荡把所有初三学生拉到兰陵一中考场。当天考试的有十几个中学,排得非常满,体育场周围全是人,黄沙中学一直排到下午三点之后。

好不容易轮到进场,按性别学号分到每个考试场地,又继续排了很久的队。考完立定跳远和长跑,正在排队准备扔铅球,班主任刘老师突然来找班上女生,脸色很焦急:“你们有没有人看到沙周胤?”

进场之后男女生就分开去不同的项目了,黄芪和其他几个女生都说:“进来之后就没看见。”

刘老师急得团团转:“都是我带着下车的,我一个个数好了亲手送进考场里,怎么会突然不见人了!他三个项目都没去考,马上时间就要截止了!这可是正式中考,不能补考的!”

体育加试在中考总成绩里占50分,不参加基本就等于告别重点高中了。黄芪当然比刘老师还着急:“刘老师,我帮你去找他!”

刘老师拦住她,冷静想了一下:“你们自己也要考试,别分心,先专心把剩下的项目都考好。我去叫上其他老师分头找人,再跟一中的体育老师商量商量能不能通融一下。”

黄芪前面只剩十几个待考同学,马上就要轮到她了,着急也没办法。她心里担忧,扔铅球前两次都踩线犯规,差一点没成绩,第三投才险险合格。

一考完她立刻去找刘老师。刘老师已经集合了好几位陪考老师找了一圈,最后在检查入场的一中老师那里打听到一个多小时前好像是有一位外貌特征和沙周胤相符的男生擅自离场了,被一对开摩托车的中年男女接走。听老师的描述,估计是沙周胤的姑妈和姑父。

那年头大部分人还没有手机,着急时想找人根本找不着。刘老师找校长调了一辆小车四处赶,先从城里赶回黄沙镇上没找到人,只打听到姑妈家地址电话;再到后塘镇上姑妈家,家里没人,邻居说他们中午就出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按照邻居囫囵指的地方去找,也没找到。

一大圈转下来,天已经快黑了,再找到人也来不及回一中考试了。

刘老师痛心疾首:“这孩子平时多懂事,怎么紧要关头掉链子!一下少掉50分,好好的一中苗子,就只能去上普高了!”

黄芪心里也很沉重。在她眼里小英不是这种会不分轻重的人,他不顾考试半路离开,只有一个原因——一定跟他爸爸有关。

九点多丁老师终于打通了沙周胤姑妈家的电话,跟他们联系上了。

“今天是小胤爸爸……行刑的日子,”丁老师放下电话,转头对黄老师和黄芪说,“他们带小胤去送他了。而且六点多天没黑就回来了,小胤说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他们就把他送到中学门口。现在小胤还没回去。”

黄老师说:“今天体育加试不上晚自习,同学们考完都直接回家了,那他现在在哪儿?”

丁老师还没开口,黄芪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沙周胤家被警方封锁后一直无人踏足,邻居堂叔又搬了家,河对岸这一片都黑漆漆的寂静无声。这座凶宅成了传说中的鬼屋,不但用来吓唬顽皮不听话的小孩,入夜之后胆小的成年人也会刻意绕开。

黄芪跑到大门口,就着月光看到门上褪色的封条被人撕破了,铁门虚掩着开了一条缝。她推门进去,夜晚独自一人走进黑暗荒废的凶宅并不能吓退她。当一个人心里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时,就什么都不害怕。

楼上传来轻微压抑的啜泣,她喊了一声:“小英,是你吗?”

听到人声,啜泣声止住了。幽凉如水的月光透过爬满蛛网的玻璃窗洒进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走两步还踢到一只破碗,骨碌骨碌地滚到一边。她摸索着走上楼梯,在拐角处看到小英抱膝坐在栏杆下,面前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还隐约可见当时警察用粉笔画的人形。

“小英,总算找到你了,我们都担心死啦!”她走过去想拉他起来,发现他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浑身都冻透了。拉了一下没拉起来,她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紧挨着他身边也坐下来。

从她进来之后小英就忍着不出声了,但她知道他在流泪。她把手伸到他面前阻止他继续咬自己的胳膊,低声说:“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小芪,爸爸死了。”他压下哽咽,用平静的语调说,“帮我爸爸辩护那位律师叔叔带我去的。他说爸爸本来认罪态度很好,法官又可怜我,都准备要判死缓了。死缓不是真的死刑,只要以后在监狱里表现好,还是有希望减刑出来的……爸爸知道后却突然袭击警察越狱,还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要出来杀掉黄校长,才被判了死刑……”

黄芪握着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芪,我知道爸爸他是不想活了故意寻死的。他和妈妈一样,他们都不要我了,从今以后我在这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

黄芪忍着眼泪搂住他:“别瞎说,你还有外婆和姑姑姑父呢。再不济,你不还有……还有我吗,还有我爸妈、爷爷奶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曾经黄芪以为自己永远都说不出口这种肉麻煽情的话,但是现在她只恨自己词汇太贫乏感情太干巴。再肉麻再煽情的话她也愿意说,只求能有一丝丝可以安慰到他。她心里也有说不出的难过,但是她不能哭,她要做坚强的姐姐,她要保护小英,给他支撑让他依靠。

“小英,你别硬忍着了,你哭吧,大声哭出来就好了。你这样让我也好难过……”

小英的脸埋在她肩窝里,她静静地抱着他,任他默默流泪。她能感觉到他的眼泪沿着脖子渗下去,像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蛇爬过少女的胸房,一直爬到她心口。他的双手伸到背后抱住了她的腰,贴在她脖子里蹭着耳根下的温暖皮肤,也许是他的脸颊,也许是他的嘴唇,她分辨不清。

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和小英如此亲密地接触,情窦初开的女孩儿也有过旖旎的幻想,只是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景,她甚至没有心情去体会那份异样。

寂静的夜里时间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小英突然动了一下:“小芪……”

“嗯?”黄芪应了一声,扭头去看,黑暗中有什么从她脸上飞快地蹭过,碰到了嘴唇。

那是……?

没来得及细想,小英已经放开她坐直身体,止住哭泣把眼泪擦干:“小芪,你刚才说……你是我的亲人,是认真的吗?”

她立刻回答:“当然是认真的,这种话能随便乱说吗。”

“那是……多久?”

“亲人还有什么多久不多久啊,当然是一辈子。”

“那你会不会像爸爸妈妈那样,哪天突然也不要我了……”

她坚定地说:“不会,永远都不会。”

“小芪……”他低下头,许久都没有再出声,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说了,才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声音。

“我也不会。”

那一年黄芪和沙周胤都刚满十五岁,她向他许下人生第一个郑重的誓言。那时候我们说永远,就真的是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没人注意到这章其实有吻戏吗!

VIP章节 8P1 第7章

中考结束后两周成绩放榜,黄芪考得很好,是全市第19名。这在黄沙中学的历史上算前无古人了,校长特意写了大红喜报贴在学校大门口展示了好几个月。

黄家双喜临门,除了黄芪以优异的成绩被兰陵一中录取,黄老师也因为教学水平突出,教育局下调令调他到一中初中部任教。为照顾家属,丁老师也被调到距离一中很近的五中去教书,全家都要搬到城里去。爷爷恋旧不想搬走,黄沙镇黄老中医的招牌远近闻名,还是留在老家行医。

沙周胤则没有那么幸运。家庭剧变令他中考发挥失常,比模拟测验少考了20多分,再加上体育加试没有成绩,在全年级都落到中游。中考的分数线差距很小,他的成绩上市里任何一所公办高中都得交赞助费。

他姑妈当然不肯出这笔钱,为了防止街坊们说闲话,也没让他辍学,选了分数线特别低的三职高替他报了志愿。

中考结束放暑假后,黄芪就很少见到小英了。她打过几次电话到他姑妈家,姑妈的语气总是不怎么好,小英也匆匆说几句话就挂了。原本他在学校是佼佼者,这次考得这么差,姑妈一定很失望吧,小英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学校给黄老师安排了教工宿舍,搬家的日子定在七月底。黄芪想跟小英道个别,顺便告诉他新家地址。姑妈家的电话总是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姑妈恶声恶气的一句“他不在家!”就给挂了。

眼看搬家日期将近,一直没通知到小英,黄芪一气之下,顶着三伏天的大太阳踩着自行车骑了十几里路到后塘镇上亲自找人去。体育加试那次她跟班主任去过姑妈家,反正认得路。

这次姑妈在家了,正在家门口训斥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应该是小英跟她提起过的表妹莎莎。小姑娘跟她妈妈一样又黑又胖,穿一件像是从哥哥姐姐那里继承来的肥大的旧T恤,一头乱糟糟的黄毛却学电视里的古装剧编了两排小辫子,用粉红色的蕾丝缠住,看起来有点滑稽。

黄芪绕着姑妈家外围转了一圈,没发现小英的踪迹,家里似乎没有别人,只好上去问:“阿姨您好,我是沙周胤的同学,他在家吗?”

姑妈停止训斥女儿,上上下下打量她:“他不在家,你找他什么事?”

“请问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姑妈没回答,用一种了然而轻蔑的语气说:“你就是那个经常打电话来的女同学吧?我一听你的声音就认出来了。还挺执着的嘛这么远自己跑过来。小胤这几天都不在家,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好了。”

她的语气让黄芪很不舒服。“他哪天回来?到时候我再找他吧。”

小表妹心直口快抢着说:“小英哥哥去省城看他外婆了,外婆心脏病发作在抢救,不知道哪天能回来。”

黄芪一怔。外婆估计也听说周老师的噩耗了,这对老人是多大的打击。如果抢救不过来,小英在世上仅有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姑妈瞪了小表妹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进屋写作业去!把你头上那小婊|子戴的花摘下来,还嫌不够丢我的脸!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是想勾引男人吗?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

小表妹不敢反驳母亲,气鼓鼓地捂着她的宝贝发型扭头跑进屋里去了。

黄芪听得有点尴尬:“阿姨,那麻烦您跟他说一声,让他回来了给我打个……”想想不对,搬家之后电话号码也要变,“给班里的余薇薇打个电话,是关于……班里同学毕业之后联系的事情。”向姑妈告辞离开。

左右两个有邻居看到来了陌生人,凑过来听热闹,等黄芪走远转过弯了,笑嘻嘻地对姑妈说:“你那个侄子挺厉害嘛,这么小就有女孩子三天两头打电话找,这都倒追到门上来了,长大了肯定是个花花公子。”

姑妈立刻抱怨道:“还说呢,被他妈妈娇惯坏了,公子哥儿的脾气大得不得了,好好一个男孩子比姑娘家还讲究。大冷天的要我天天烧热水伺候他洗澡,洗脸毛巾要自己单独用一块,吃饭吐个骨头还得专门放个盘子!别人洗过脸洗过脚的热水哟,沾都不肯沾,只好每次都让他第一个洗。”

邻居附和说:“有钱人家的孩子就这样,讲究得很哩!那你都由着他啊?”

“不由着他还能怎么样,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要是有半点亏待了,说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人家没爹没娘的孤儿呢!你说说,我家莎莎的待遇都没他好吧?”

另一个邻居说:“你这哪里是帮弟弟养侄子,分明是请了个小祖宗回来供着!也就是你心地好才忍得下来,换了别人谁受得了啊。”

这话让姑妈很受用,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光是娇气点也就算了,人家以前过惯了好日子,我就这点本事确实给不了。可是这小小年纪心思就野掉了,跟女同学不清不楚的,中考考成这个样子,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地底下的爹交代。不光这样,他还带坏我家莎莎,怂恿她给班上男孩子写情书!幸好让我发现了拦下来,不然脸都丢光了,小学生就搞起对象来!”

邻居啧啧叹道:“现在的小孩子得了伐!你三十岁上才得了这根独苗苗,可要看好了别让他带坏。”

“那是,我家莎莎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将来不说去什么哈佛斯坦福,至少也得上个国内一流大学,我可就指望她翻身了!”

……

黄芪其实没走远,听到他们说起小英就停下了脚步,这些话一句不落地都听进她耳朵里。转头姑妈去忙别的了,又听到那两个邻居换了个口气议论:“说得倒好听,一个劲地往自己脸上贴金,好像多委屈多好心似的,怎么不说她弟弟那几个厂卖了多少钱呢!”

“就是,侄子这次中考没考好,心里正偷着高兴呢吧,找个职高中专什么的一送,供到他十八岁就算完成任务了。要是考好了上高中、上大学,不知道还得多少年、花多少钱呢!”

黄芪背靠在水泥墙上,刚开始还听得生气,渐渐就木然了,只觉得无尽的悲伤和无奈没顶。她联想到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她觉得自己正眼睁睁地看着小英被活埋,可是她却没有办法。

墙那头露出半个小脑袋,怯生生地叫她:“姐姐!你是小芪姐姐吗?过来,来这边!”

是小表妹莎莎从家里溜出来,绕了一圈来找她。黄芪抹了把脸,走过去跟她绕到围墙另一边姑妈彻底看不到的地方:“你认识我呀?”

莎莎调皮地一笑:“小英哥哥经常跟我说起你呢。我们两个现在是好朋友了,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他,他也把他的秘密告诉我。”

她的发音也不标准,把“胤”念成了“英”,这让黄芪感觉有些亲切。

莎莎又说:“小英哥哥昨天打电话回来说他外婆病情很严重还在抢救,他要一直陪着外婆,开学都不一定能回来的。你这么远来找他一定有要紧事吧,你跟我说,我可以趁下次打电话告诉他,一定悄悄的不让妈妈听到。”

黄芪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啦,我要搬家到城里去了,电话也会换,怕他找不到我,留个地址给他而已。”

莎莎说:“那你告诉我吧,我再告诉小英哥哥。”

黄芪从口袋里把写好地址的纸条掏出来递给她:“好呀,那就拜托你啦。”

莎莎拿过去小心地收起来,像个小大人似的叮嘱:“等你搬完家记得打个电话来告诉我新家的号码,你直接找我,就说是我同学,妈妈就不会疑心了。”

黄芪被她故作老成的样子逗乐了,比了个OK的手势:“明白!”

莎莎想了想又说:“我听小英哥哥说你考上一中啦,好厉害!我将来也要考一中!可惜小英哥哥考得不好,妈妈不肯出钱让他去读高中。他的学校离一中好远,以后你们就不能天天见面了,你会想念他吗?”

黄芪有些黯然:“见不到了,想有什么用呢。”

“我也要毕业了,妈妈想把我弄到城里的好学校去读初中。”莎莎扁了扁嘴,小脸蛋露出一丝羞赧,“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泄露给小英哥哥以外的其他人哦!我也喜欢我们班上的一个男生,如果去城里念书,我们俩就要分开啦。小英哥哥跟我说,我们的一生很长的,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儿,很难一直跟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就算是爸爸妈妈以后也会分开的。但是只要我心里想着他们,我们就是在一起了,并不一定要在同一个地方。”

小姑娘说到这里,黝黑的圆胖脸蛋上露出坚定而自信的神色,双眼亮晶晶的,居然让这个衣着邋遢发型怪异的小女孩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彩。

黄芪略感震惊,没想到她一个小学生能有这样的想法,自愧不如。她说得没错,未来的路那么长,即使高中在一个学校,大学也可能两地相隔,将来的事无法预料。她心里不曾舍弃小英,这是最重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作者生日,可以求不要霸王吗ToT

VIP章节 9P1 第8章

初中毕业这年夏天发生了黄芪十几年人生经历中最大的变动,她从一所普通的乡镇初中升入全市最好的兰陵一中上学,全家从乡下小镇上搬到城里定居,麻雀变凤凰,所有人都对她家啧啧称羡。

但是短暂的兴奋新奇过后,她忍不住一再想起小英。小英也经历了他一生中最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从云端跌到了地底。

三职高的名声她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三个字从来都是和打架斗殴、抢劫、小流氓、堕胎等字眼联系在一起的。据说三职高的高中部升学率居然能赶上市里几所教学水平尚可的普通高中,因为有大批成绩不好的学生没毕业就被开除了。她无法想象内向文静的小英在这种学校如何生存,他从来都没跟其他男生打过架,哪怕只是玩闹。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和小英交换。她是睥睨群雄武艺超群的黄城主,还有从爷爷那里学来的袭击穴位软肋的家传绝技,至今保持着以一敌五的不败战绩;她是女生长得不丑也不美,麻烦会少很多;她从小和镇上那些街皮赖子混在一起,最知道他们的心理。三职高的环境她有信心能适应。

但是小英,他一项都不具备,他天生就应该坐在一中尖子班这样的教室里,窗明几净书声朗朗,老师敬业学生刻苦,校风严谨关系单纯,琉璃塔一样纯净的校园。

每当她作业写累了抬起头来活动眼睛时,都会忍不住扭头向以前小英坐的右后方看一眼,想象着那些一排排表情专注埋头奋笔疾书的同学们的面庞里,应该也有一个是小英;想象他像以前一样,觉察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她想给他写信,但不知道他在哪个班。开学后有一天下午体检提前放学,她坐公交车跨越大半个城市去三职高找他,却正好碰上校门口两拨小混混打群架,满地的碎玻璃渣子和血迹,连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黄芪亲眼看着医生护士把一个脑袋开了瓢浑身是血的少年抬上救护车。

整个校园都被封锁,她当然没见着小英。周末再去,学校里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个看门大爷一问三不知。

她很想念小英。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和他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假期她经常和爸妈一起回老家去看爷爷奶奶。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纪初那段时间,是江南农村变化最大的几年。每次黄芪回去,都能看到沿路景观和上次又不一样了。新修的省道从黄沙镇经过,从市区开车过来只需要不到一小时;以前的老瓦房很少见到了,被一栋一栋拔地而起的崭新小楼代替;附近几个乡镇出产花木,经济作物收益高,种粮食的人越来越少了,坐在飞驰的汽车上向窗外望过去,满眼只见郁郁葱葱的浓绿;回到家奶奶会拉着她的手唠东唠西,问新家住得惯不惯,说城里有什么稀奇,城里有的我们镇上现在也都有;黄沙中学被评为区重点,据说要把附近几个镇的中学合并进来;大学开始扩招,兰陵一中去年的本科录取率已经达到90%,上大学不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

各种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欣欣向荣,所有人都在过得越来越好。只有小英,他却要承受本不该他承受的苦难艰辛。不知道他的姑姑姑父对他好不好?不知道他在三职高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有没有挨打?如果挨打了怎么办?没有黄城主在他身边罩着他怎么办?

她说过要保护他的,可是在他最孤单最无助的时候,她却不在他身边。

搬家安顿好后黄芪依约给莎莎打了电话,得知他外婆心脏衰竭抢救无效去世。外婆虽然十几年不肯谅解周老师,但对小英很好,每年寒暑假都要叫他去省城住很久。

莎莎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反复向她保证等小英哥哥给外婆办完丧事回来一定会好好安慰他开导他不让他太伤心,让她不要担心。这总算让黄芪感到一丝安慰,还好有莎莎这个懂事乖巧的小表妹,还好小英还有一个关心他牵挂他给他温暖的亲人。

熬过魔鬼初三,高一开学之后却变得更忙碌,重点高中的压力非黄沙中学能比。一中的同学来自全市各地,以市区为主。尤其黄芪所在的尖子班,有一大半都是一中、二中、实验中学等几个比较有名的市区中学升上来的,互相认识,难免有点抱团。即使豪爽如黄城主,从乡下到城里也变得有点谨慎畏缩,过了一两个月和同学们渐渐熟悉了一点,但以前在镇上初中那种恣意张扬还是收敛了很多。

黄沙中学考进一中的只有黄芪和李铭志,李铭志在另外一个普通班。自从他妈妈找班主任闹换座位的事之后,黄芪就不太爱搭理李铭志。走在路上遇到了,李铭志看她的眼光也不太友善,索性连招呼都懒得打。

好消息是余薇薇考得也不差,交了点赞助费进了一中的实验分校,就在一中隔壁,体育课共用一中的操场,两人还经常见面。

“说是分校,我看比你们正牌的一中差远了,就是搞出来圈钱的而已!”每次余薇薇来找黄芪都忍不住抱怨,“老师都不是一中原来的老师,物理老师讲的那都是什么呀,根本比不上黄老师教得好!一个班七八十个人,每个老师都同时带四五个班,哪里管得过来,不懂的地方也没人问。”

黄芪说:“那你来找我呀,就算我不会还可以帮你去问老师,我们老师都挺耐心的。”

“那是,也不看看你是哪个班,全市前100名有一半都在你们班上,一中最好的老师都配给你们了,各个都朝着一流名校去呢。”余薇薇嘟着嘴坐在操场栏杆上,“早知道我还不如去个普通高中,不也就是这个样子,还不用多交几万块钱。分校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风气也不好,成天攀比谁的衣服鞋子贵、谁家爹妈职位高房子大车子好。女生就知道谈恋爱,都开始烫头发化妆了,老师也不敢管!男生都混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游戏,要不就是泡女生!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怎么可能学得好。我成天就跟这样的同学呆在一起!老师教得又差,数学和物理越来越听不懂,我看明年分班我还是选文科算了,可是背政治好头疼……”

黄芪听余薇薇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的烦恼。其实她也有烦恼,比如尖子班的同学互相攀比也很厉害,有的人还会在老师面前耍手段玩心机,乡下来的学生有点受排挤,尖子班课余时间还要搞各种竞赛她没有基础学得很吃力,班主任成绩至上搞什么升降排行榜弄得大家压力很大气氛紧张……等等。

但那些都只是每一个高中生都会有的青春烦恼而已,他们至少不用担心出门会被人打破头,明年的学费会不会交不出来,没有爸妈的庇护怎样独自在这世界上求生……

即使强大彪悍如黄城主,她也不敢想象假如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突然都不在了,她自己一个人要怎么过下去。何况是小英,从小周老师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沙老板给了他优渥的生活。他就像温室里的花朵,可是温室突然崩塌了,猛然间暴露在狂风暴雨里,怎么扛得住?

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后来读研、工作,黄芪也碰到过很多挫折和压力,有过很多烦心事。但是只要一想到小英,她就会觉得那些事都不是事儿,都能扛过去。

她因为小英而变得更坚强。和生活的苦难相比,那些烦恼都不值一提。

开学后过了三个月,发生了一件让久困在斗室中埋头苦读的学子们欢呼雀跃的事。教导主任忽然宣布高一新生停课三周,去花山军训基地参加军训。

这两年恐怖袭击事件频发,国际关系紧张。兰陵市临近某军区,西部山区有好几个军事基地。教育局长脑袋一拍,觉得这是个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好时机,于是下令把全市所有新入学的高中生都挨个拉到军事基地去封闭军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