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单线程的阿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连珠炮般问道:“你不是偷了宋家银票和身份文书逃走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哦我想起来了,你跟沈墨慈走同一条路,凑一起了是不是?可那你也该跟她一起离开,怎么会出现在沈家门口,还被这么多人打?”

还有这等事?

旁边围着那十几号乞丐瞪大眼,看一眼宋钦文,再偷偷瞄一眼旁边阿瑶。

这几日倒春寒,天本来就冷,加之鉴湖码头边风大,阿瑶出门前,宋氏特意找出那件火狐皮大氅给她裹上。不带一丝杂色的火红色围着阿瑶脖子转一圈,衬得她白皙的面色多了几丝张扬,连带着素来精致的眉眼也多了几分开阔。

胡家姑娘不常出门,青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有先前书院肚兜之事后貌若夜叉的传闻在那,众人对她相貌的期待值不是很高。因为期待低,如今乍看到这么个面色白净、双眸含笑的姑娘,竟觉有些惊艳。

常言道表哥表妹天生一对,胡家情况青城所有人都知道,万贯家财只得那么一个姑娘。作为姻亲,宋钦文这位正儿八经的表哥,也是市井传闻中胡家姑娘日后最有可能下嫁之人。这些乞丐终日置身市井,不仅听说过传闻,闲磕牙的时候他们没少羡慕过宋钦文的好运道。有个胡家姑娘那样的表妹,将来简直要躺在金子上睡。

“沈墨慈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汤?”

边上有乞丐嘀咕道,此言一出立刻得到所有人赞同。

被十几双眼睛用“你是不是脑子有坑”的目光盯着,宋钦文却无暇顾及,现在他全副心思都在想着表妹的话。

她竟然知道了!

知道自己跟阿慈在一起!

莫非路上遭遇的突然袭击…不,不可能,表妹那么单纯善良,怎么会有那等恶毒的心思。就如现在,所有人对他置之不理,是表妹大老远便认出了他,然后急匆匆赶过来,想到这宋钦文心下更是坚定。

“表妹,你误会了,我与阿慈只是偶遇…”

“偶遇?”眼中闪过一抹疑惑,阿瑶点头:“我知道表哥心悦沈墨慈,无论你们二人是如何相逢,都与我无关。只是舅舅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就这般不声不响地走了,还拿走宋家仅剩的银票,舅舅心里肯定不好受。可他还在担心你,既然你回来了,那便赶紧回宋家跟他报个平安。”

对上宋钦文,阿瑶的心情很复杂。

前世家产被夺,归根到底是她技不如人。没有宋钦文,也会有胡家庶支,甚至是日后商场上其他竞争对手。只要她没本事撑起胡家,总有一日这个家会败,这点上她可以不怪宋钦文。可双亲的去世,无论如何他都脱不开干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本来她也该原原本本地报复回去,偏偏前世舅舅却是那样死的。面对无辜的舅舅,无论如何她都下不去手。

明明有仇却不能报,憋屈到不行,这会她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

想到这她看向四周乞丐,不卑不亢道:“诸位对沈家有怨,这我清楚,可今日你们的确是打错了人。不论宋钦文如何,他总归是我阿娘那边的姻亲,这事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你们应该给他道歉。”

宋钦文可以不要脸,但胡家还要脸。阿瑶说得很清楚,我不是为他这个人出头,是为了我胡家的脸面。

领头乞丐当然明白她话中意思,“既然胡姑娘开口,那花子我就道个歉。宋公子,对不住,咱们眼拙,见您大清早从沈家大门里走出来,就把您误认成了沈家人。”

说完他也不管宋钦文反应,而是转身面对胡瑶,竖起大拇指,“胡姑娘果然不一般。”

说话间他将头低得很低,尽量不让自己那张满是大黄牙的臭嘴影响到阿瑶,做足了恭敬姿态。

“过奖。”阿瑶微微点头,扭头吩咐旁边青霜:“吩咐后面跟来的护院,找台小轿把他送回去。舅舅如今在乡下,大老远跑一趟也够辛苦,回来后不用再巡逻,直接歇息就是。”

刚走出两步远的领头乞丐听到阿瑶最后的嘱咐,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动。莫怪街头巷尾都在说胡家姑娘仁善,她虽然没跟沈家姑娘一样施粥,可只言片语间露出来的仁慈,却比那些装模作样的人好太多。

“大哥,你说胡家姑娘是不是傻的?就宋钦文那种胳膊肘往外拐的,直接装看不见,让咱们好生揍一顿,多解气。”身后乞丐不解地嘟囔。

“傻?”领头乞丐吐掉最里面的草:“要是你,看到自家兄弟被人欺负不去救,别的花子会怎么想?软骨头、怂包!胡家这姑娘,不但不傻,她还聪明着那。”

“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胡家那脸面可是纯金的,可比咱们花子这土坷垃脸面金贵多了。”感慨完,小乞丐暧昧道:“你们听到胡家姑娘刚说什么了没?宋钦文偷了宋家银子,然后跟沈墨慈私奔?”

“胡家姑娘哪有那么说。”

“原话虽然不是这样,可事不就是这么个事。”小乞丐兴奋道,不远处包子的香味传来,看到高高摞起的包子笼屉边肥胖的妇人,他小跑两步蹭上去,“胖婶,我听说了件特有意思的事,比昨天沈家传闻还有意思。”

“又来我这骗包子,走开走开,臭烘烘的围在这,买包子的都不敢过来。”

“别啊,”灵巧地避开她挥过来的手,小乞丐凑到笼屉旁,垂涎欲滴地看着胖乎乎的白面大包子:“就两个,保证特别有意思。”

“说说看。”

“是宋钦文,就那文曲星,那天负荆请罪后,他偷了宋家银票跟沈家姑娘私奔了。正好沈家要被送姑娘回祖籍,顺路,两人就这么做了野鸳鸯。现在好像是被抓回来了,我刚看到宋钦文从沈家被赶出来。”

“我呸,这什么文曲星,”胖婶狠狠“呸”出声,顺手抓起两只包子,“拿去,快走。”

“谢谢胖婶。”深深闻一口香味,小乞丐尾音中带着满足和愉悦。

真是的,胖婶无奈地摇头,眼中露出几丝怜悯。也是个可怜孩子,爹娘死得早。还没等多感慨会,就有买包子的上门。拿起油纸边包包子,胖婶边道:“你听说了没,就咱青城那文曲星,偷了家里银子跟沈家姑娘私奔了,然后半路被沈家抓了回来。”

没一点影的事,经小乞丐随口一编,顺着胖婶的包子往外传。正好昨日沈家门前的事正闹得沸沸扬扬,这会关于沈家任何消息都足以引起人重视。一上午包子卖完,这则消息迅速传遍青城大街小巷。

胡家护院本来就瞧不起宋钦文,这种打秋风的亲戚,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不顾宋钦文有伤在身,俩人抬着轿子一步三晃,慢慢悠悠地走。等走到乡下时,消息已经传到宋冠生耳中。

“我打死你个不孝子。”

杨氏急匆匆跑出来,急切的目光略过宋冠生手中少年后,直接往轿子边跑去,边喊着钦文边找着儿子。

“娘,救我。”

虚弱的声音传来,杨氏不可置信地回头,当她看到宋冠生手中那只猪头后,吓得直接尖叫出声。

“啊!”这是哪来的怪物,这绝不会是那个让她骄傲的儿子。

身为生父,儿子变成这样宋冠生当然心疼。正是因为心疼,他才知道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先前他曾想过,带钦文回乡下,让他体验贫苦生活后转过性子,可没想到他竟然跑了。软的不行他只能来硬的,棍棒底下出孝子。

越是心疼他打得越厉害,宋冠生可不是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瘦骨嶙峋的乞丐,他有的是力气。宋钦文身上本就有伤,如今旧伤加新伤,疼得他实在忍不住,一声声喊着宋氏。

“救救我、娘、救救我。”

最后还是凄厉的呼救声喊来了在后院蚕室的宋钦蓉,同样的尖叫后,她总算认出兄长,“娘,是哥哥。”

“真的是钦文?”杨氏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是他,”宋钦蓉躲在杨氏后面,有些惧怕地看着宋冠生:“娘,你快求求爹,再这样下去哥哥要被他打死了。”

是钦文!确定后杨氏母性爆发,冲上去挡在宋钦文跟前。

“闪开,不然我休了你。”

“杨家对宋家有恩,你不能休了我。冠生,别打了,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还不都是你惯得他。”想到杨家对宋家的恩情,自知不能休了杨氏,宋冠生愈发觉得忍无可忍。再三问询,看到杨氏始终不肯让步后,他直接动粗上前强行分开母子二人,将她锁在屋里,然后继续打。

阿瑶之所以矛盾,是因为她担心自己对宋家的报复会伤害到舅舅。虽然前世舅舅是被宋钦文所为气到中风,可能被气到中风此点,本身就说明了他对胡家的情谊,这样的人她怎么都下不去手。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有些事甚至不用她自己出手。宋钦文是读书人,自视甚高,有些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好多想法不是一时半会能扭转过来。宋冠生百般尝试都不奏效,最后只能下手打。而他打得越重,杨氏那边只会越心疼。心疼之下出声阻拦,宋冠生不打女人,气狠了只会把她那份算到宋钦文头上。而在这样硝烟弥漫的环境中,宋钦蓉更是如惊弓之鸟,夜夜惊梦,原本娇俏如花的姑娘很快枯萎下去。

总之因为宋钦文的固执,整个宋家完全陷入了死循环。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安置好宋钦文后,阿瑶继续往码头上走去。

而此刻码头上等候的小侯爷在听到前方暗卫来报,那丫头是如何急切地救下宋钦文后,整整两天两夜未曾合眼,一直忙碌下本就疲惫,却因想着马上要见到那丫头而略微焕发光彩的脸瞬间阴沉下去。

刚下马车的阿瑶只觉湖面一股冷风吹来,下意识地将脸往火狐皮大氅里缩。柔软的绒毛护着脸,等到凉意过去她抬头,就看到玄衣少年站在船舷上。

“景哥哥。”

兴奋地跑过去,火狐皮大氅鼓着风飞扬。跑到跟前,抬起脚刚准备登上舢板,就见原本稳稳当当地舢板突然被人抽走。

“啊!”

阿瑶脚已经开始往前迈,眼见整个人要踏空跌入湖水中。

笨死了!千钧一发之际,陆景渊翻身下船,将她搂在怀里。

那么弱的身子落水会受凉,生场病本候这段时间相近法子补得那些不得全还回去,本候只是不想做无用功。看着阿瑶惊魂未定的小脸,陆景渊这般安慰自己。

第79章

“这板子?”

站在码头上,阿瑶看着船上伸下来的木板,眼中闪过一抹狐疑。眼前的木板约两尺宽,靠码头的一侧伸长出一尺,牢牢地搭在岸上。

她以前也不是没坐过船,按理说不论舷梯还是木板,两头都有个机关固定在船和地面上,稳稳当当轻易不会晃动。面前这块木板也是如此,明明她脚打算踏上去时还很稳当,怎么抬脚功夫板子突然间就翘起来。

翘…

倒好像是有人故意在船上踩着。是谁呢?仔细回忆着方才站在船上的人,而后阿瑶扭头,狐疑地看向身边玄衣少年。

“景哥哥?”

“恩,”陆景渊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不自然:“板子不稳当,本候这便命人换坐舷梯。”

那抹不自然太快,快到好像是她的幻觉。正当阿瑶开始犹豫时,她听到颇为突兀的自称。本候?好像景哥哥与她私下相处时,鲜少这样自称。而记忆中少数的几次,有一次是在问及侯府规矩时,还有一次则是在百草堂被学徒道明赠送虎骨之事。

还有那么几次,好像…都是他尴尬的时候。

不会吧?景哥哥终日冷着张脸,性格坚毅、行事果决,这样的他还会尴尬?

“木板也挺好的,我在青城长大,平日没少坐船,这点小事无碍。”

心下升起大胆的猜测,不等他反应,阿瑶便借由木板登船。三两步走上船,看着微微翘起的木板,她屈膝调皮地跳起来。随着足尖抬起又落地,木板另一端再次翘起,正打算跟着登船的陆景渊毫无防备,仰头讶异地看着她。

果然如此。

轻轻皱起鼻子,趁他呆愣,阿瑶弯腰提起木板两侧,微微往上一滑借着巧劲把木板弄上船。

“咱们扯平了。”

重生以来,阿瑶始终有些压抑。她觉得前世之所以会被沈墨慈和宋钦文联手欺骗,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太过无能。虽然他们俩骗人不对,可若是她能聪明点、能干点,撑起胡家家业,也未尝没有亲手帮阿爹报仇的希望。

心下自责但又不想让阿爹担心,她给自己带上了层面具。表面上她还是那个阿爹宠爱下无忧无虑的胡家独女,可实际上她心里也急,急着如何改变前世一切扭转命运,也急着强大自己。

为此她一改前十三年懒散作风,每日早起入书院,绞尽脑汁地破坏前世沈墨慈计划,然后又尽力接触胡家生意。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沈墨慈真面目被戳穿,她也拜了两位师傅。甚至在昨日,连一直压在她心底的掌管生意之事也有了眉目,胡家收了沈家五间铺子,而她则将铺子中可用之人梳理个大概。

虽然这其中少不了贵叔的帮忙,但对前世在生意上一窍不通的她来说,已经是前后两世所跨出最成功的一步。先前一直忐忑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原来掌管铺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只要努力她也可以。

最担心的事有了眉目,心中大石放下,她开始逐渐解放本性。

阿瑶是谁?那可是胡九龄从小宠起来的独女,金玉堆里长大的千金大小姐,底气足着那。先前在陆景渊跟前乖,只是因为本身压抑,至于惧怕她丁点没有。这会心下轻松,知道被捉弄了,她下意识地还回去。

“这就是报胡家名号的那艘船?”

鉴湖码头分片,大商户独占一片,小商户几家占一片,哪户人家的船在哪个位置都是固定的。即便有些小商户,常因各种原因腾地方,但这种事还轮不到胡家头上。阿瑶今日是为突然出现的陌生船只而来,入码头后,车夫直接将马车赶到了胡家所在区域。

自家有哪几艘船阿瑶大体清楚,一路上她又找常跑码头的下人核实一遍,确认无误后,入码头第一眼她就注意到了这艘黑不溜秋的船,在胡家打扫得干干净净、散发着原木鲜亮色泽的船只中,这艘船别提有多醒目。前面来时那些功课基本用不着,打眼一扫就知道是这艘无误。

“我先看看,景哥哥,你慢慢上来,小心别落到水里,阿瑶可不会武功。”

说完阿瑶转身,拉起大氅沿着甲板往船中心走去,丝毫没有因这艘船来路不明而畏手畏脚。

倒不是她胆子大,而是因为景哥哥在这。虽然昨日一早青霜的坦白让她起过疑惑,后来在征募军饷宴上疑惑越来越重,可宴后他临走时那句话却改变了她的想法。

“傻丫头,别胡思乱想。”

仅仅是几个字,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承诺,却让她莫名心安。

从东山脚下玄衣少年突然出现到现在,他从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他的事。而且有他在身边,她好像转运了般,好事一桩接一桩地来。这就是她看到的结果,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如今忙碌的她没精力去计较那么多。

她相信景哥哥。

想到此点阿瑶默默点头,再往前一步,突然踩到腘脚的细小颗粒。往下一看,不知何时起,干净的绣鞋尖上沾上了黑乎乎的东西,而她四周也满是这种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是黑炭。”

阿瑶循声望去,“陆平大哥?这…是景哥哥的船,他拉来了这么多黑炭?”

藏蓝色衣袍的陆平走过来,捏起地上乌黑发亮的炭块,掌心平坦放在上面,递到阿瑶跟前。

“为给姑娘准备这份大礼,侯爷已经足足两夜没合眼了。白天忙活着沈…所有事,晚上带着我们来忙这个。”

“给我准备?”

怪不得刚才那么别扭,这是阿瑶的第一反应。她的猜测好像是没有错。

当然这种想法只存在了一瞬间,征募军饷宴前几天阿爹还因生丝受沈金山胁迫,说是生丝,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弄不来黑炭。前世惨痛教训摆在那,没有谁比她更明白黑炭的重要。

“这…是景哥哥为我准备的?”

陆平点头:“没错,三天前三更时,小侯爷带着大家截了州府往这边运炭的船,用石头块把船舱底下的炭给换了。”

三天前,那不正是征募军饷宴的前一天,正是那天一早沈金山突然发难,以黑炭为要挟逼迫蚕农改了契约。

那天沈金山逼迫上门,而景哥哥却不见踪影。先前想起此事,她还以为是景哥哥为了不得罪沈家,故意避而不见。没想到他离开的时候,却是做了这件事。

第80章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站在码头上,看着阿瑶弯腰,裹在火狐皮大氅里的脊背透过围栏露出来,像极了毛茸茸的团子。

鉴湖上有风吹来,火红色绒毛随风摆动,一根根轻轻挠在他心上。刚刚升起的那点怒气转瞬间平复,陆景渊只余满心柔软。

似乎这丫头越来越活泼了,与他前世记忆中那个面对山匪时故作镇定、京郊四合院贫寒日子中坚强的傻丫头完全不同。当时她虽然也在笑,但看似欢愉的笑容下总隐藏着些沉重的东西。而现在她的笑容,则好像是摆脱掉所有重担,完全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笑容。

摆脱所有重担?

据他所知,这些年胡家生意一直经营良好。身为胡家独女,她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以说从小到大没经历任何波折。这样长起来的姑娘,能有什么忧愁?

征募军饷宴上的猜测再次升腾,正好他看到迎面走来的青霜。

因为路上临时派出两名护院去送宋钦文,一道跟来码头的人手有些不够,到这后青霜便跟着去替自家姑娘问下具体情况。一来一回耽误了点功夫,等她终于问明白急匆匆赶过来时,就看到小侯爷站在船边。

对于小侯爷她有种天然的敬畏,加之昨日一早刚在姑娘面前坦白,顺带还说了他不少坏话,这会看到本人,青霜下意识地打哆嗦。

恩?

陆景渊何其敏锐,瞬间察觉到她的不对。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能忍的性子,心有疑惑就会想方设法弄明白。之所以昨日没有当场弄明白,是因为手头有正事。一天一夜下来,山谷被占、运炭的船也成功抵达鉴湖码头,所有事解决得差不多,他终于能腾出手来。

虽然刚来青城时他就往胡家后院派了暗卫,可跟他来的人手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就算他们有本事潜入那丫头闺房偷听,他也第一个不答应。当然这种心思他没有明说,只是以胡家防卫严密,为保任务万无一失为由,命暗卫不要离太近。

这样一来他们能离那丫头远些,也不妨碍他得知那丫头消息,可离太远有些琐碎的事注定看不到听不清。重生之事何等重大,就算那丫头再傻也知道藏着掖着,平常不会轻易表现出来。若是他想确定,最好问她身边的人,而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眼前这位贴身大丫鬟。

本来还打算诈一诈她,没想到她自己先露出马脚。

“书院之事,你告诉她了?”陆景渊面色阴寒。

他与青霜唯一一次接触便是在书院,命她将肚兜塞到宋钦文书里那次。那时他的本欲借此事告知那丫头两人间私情,让她看清宋钦文真面目,别再像上辈子般一颗心傻乎乎地陷下去。当然如果能顺便让两人出点丑,帮那丫头出口气,他也是乐见其成。

可这两种目的,前一种动机不纯,至于后面那种——皇帝舅舅曾教过他,不能对女人太好,不然他们会恃宠而骄。他舍不得对那丫头不好,但又怕她真骑到他头上,思来想去终于让他找到种法子,有些事偷偷摸摸去做,绝不让她知道是他做的,这样她愿望达成,既能高兴又不会太过骄纵。总而言之,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不能说。

所以她才那样嘱咐青霜,刚才看到她心虚的表情,他瞬间想明白过来。

小侯爷果然知道了!

脚下一软,青霜赶紧跪在地上:“侯爷,奴婢实在不想欺瞒我家姑娘。”

“所以你便不顾本候命令?别忘了青玉如今还在沈家,沈墨慈犯了大错…”

一边是姐姐,另一边是姑娘,青霜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咬咬牙,她挺直身子,决绝道:“奴婢实在不忍心看侯爷欺瞒姑娘,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任凭侯爷处置,只希望您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姑娘和姐姐。”

“高抬贵手?”

重复着这四个字,陆景渊心中却咂摸着她第一句话。欺瞒?怪不得那丫头会误会他!

想到这他看向青霜的表情越发冰冷,若不是还有事要用到她,现在他把她扔鉴湖里去。想到这陆景渊强行耐下心来。

“也不是不可以,甚至本候能把你姐姐一道救出来,只是这得看本候心情。说说看,你当日都说了些什么,一字不落地说出来。”

这…说了小侯爷岂不是更生气。若有实质的杀气袭来,青霜知道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当即把昨日一早对话全都说个遍。

“其实这事奴婢本来想烂在肚子里,只是这一个月来,奴婢眼瞅着姑娘越来越上进。”

陆景渊敏锐地抓到她话中重点,“越来越上进?怎么个上进法?”

她就知道小侯爷没安好心!也对,谁不爱银子?虽然这世道鄙视商户,可如宋家表哥那样清高的读书人,还不是吃胡家的穿胡家的。指望着姑娘不上进,染指胡家家财,她偏偏不让他如愿!

当即她把阿瑶处置奶娘,主动要求入书院,入书院前准备百味斋糕点,以及这些时日读书、认布料,接触账册的种种努力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为了尽可能打消他念头,原本八分的事她硬生生说成十分,活活把阿瑶说成那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之辈。

最后她还欣慰地强调,“我家姑娘如此用功,过不了多久老爷就能退下来享享清福。”

似乎觉得强调还不够,她朝陆景渊求证道:“小侯爷是我家姑娘同门师兄,看到我家姑娘日后把胡家发扬光大,定会替她高兴,是不是?”

也不怪青霜想歪了,她是土生土长的青城人,从小没少听胡家传闻。作为青城首富,且家中只有一个姑娘,胡家自然成了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阿瑶小时还好,可随着她日渐长大,胡九龄年近五旬眼见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孩子,关于胡家财产的传言就再也没消停过。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胡家库房里那金山银山,最后悔便宜了谁。

从小听着这股论调长大,她很难不受影响。若自家姑娘是个性子强的还好,偏偏还那般善良,她这做丫鬟的不得不多替主子打算。

抬头,看着对面小侯爷震惊的神色,青霜越发肯定自己猜测。姑娘救过她性命,所以她一定要替姑娘挡住这些宵小之辈。

陆景渊的确是沉浸在了震惊中。

一个被娇养长大、无忧无虑的闺阁姑娘,突然一反常态地上进。如果这点可以说是心血来潮的话,那后面那些事呢?在墨大儒讲学前夕突然进书院,且先用糕点给沈墨慈个下马威。

不仅是青霜说得,他还想起了许多从前忽略的细节。比如在东山上那次,当他说出沈墨慈在后山面见空海大师时,本以为当时她神色中的急切是因为嫉妒,因为沈墨慈与宋钦文间的关系而嫉妒。可当时见面后,她并没有针对沈墨慈,而是目光灼灼地看向墨大儒。会不会从一开始,她就是想自己拜墨大儒为师?

还有上次,杨氏母女归还首饰时,当时正值她诬陷沈墨慈传言散播开。当时他以为她是因为嫉妒,才想给宋家一点小小的教训。可那事明摆着是她厌恶了宋家。

最近一次当宋钦文出城时,胡家也派人跟上去。听到暗卫来报,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丫头在暗中派人保护宋钦文,没等暗卫说完便将人赶了出去。可现在仔细想想,倘若真想保护自可去求潘知州恢复其生员资格,即便不做这些,最起码也能出面把他劝回来,绝不可能看着他再次跟沈墨慈纠缠在一处。

直到如今真相大白,陆景渊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前世亲眼目睹那丫头对她表哥有多好,不惜变卖祖宅供宋钦文赴京科考不说,在半路被截一贫如洗后,更是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围着锅台转的村妇。十只手指头都冻成红萝卜了,为了不影响宋钦文心情,脸上还始终挂着笑。最后甚至为家计,典当了爹娘留给的最后念想——那件火狐皮大氅。

这等深情厚谊,让他如何能掉以轻心。

有了前世这些事做影响,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丫头喜欢他表哥。即便是面露厌恶地当场责骂,他也只当她因为吃醋在耍小性子。反正无论她做什么事,他都下意识地曲解成她爱之深责之切,进而醋海生波气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