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容城垂眼看她,“嗯?”在她沉默间,淡漠的开口道:“要讲是阮娘告诉你的吗?”

九微抿了抿嘴,她无比清楚阮娘是国舅派来‘照看’她的,她的一举一动,但凡阮娘看得到的,都会一一向国舅禀报吧?她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找。

他又问:“在千叠山下拜祭的人可是你?”

半天,九微低眉垂眼的答了一声:“国舅爷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将纱布从他背后绕过来,细细系好,低下头咬断纠缠的线头。

细软的呼吸哈在腰间,肌肤上的细小毛孔炸立,陆容城微微向后靠了靠,声音发紧的问:“你想从哪一件开始解释?”

九微松开口,看了一眼包扎妥当的伤口心满意足的跪坐在地,抬头看着他道:“国舅爷想听哪一件?药箱?孤坟祭拜?还是…你又要问,我是谁?”

陆容城微眯着眼看她,心里面有个答案若隐若现,却一直难以确定,他就那么看着跪坐在眼前的人,那眉,那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相似的,便是连那眼睛里的神色都找不出一丝的熟悉。

可是她的举止和带来的感觉又微妙的熟悉。

是谁?究竟是谁?

九微在笑,却攥着手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道:“其实这问题国舅爷很早就问过了,只是你一直不信,你只信你愿意信的,不是吗?”

不知是不是脸色惨白,衬得国舅眉深目重,望着九微时几乎要让她以为国舅已经认出她了。

但国舅只是声音虚哑的道:“空口无凭你要我信你?”

果然是错觉,几次她都以为国舅至少该怀疑,该猜测出她是谁了,但几次她都被自己的错觉险些害死。

想坦白的话便从喉头滑了下去,九微低眉笑了笑,再抬头看陆容城道:“我没有什么凭证,我只有一个十分离奇的故事,不知道国舅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陆容城看着她没有讲话,只是用脚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膝盖,让她起身,扫了一眼她湿漉漉的衣衫和散发,淡淡道:“换件衣服。”

“不不。”九微不迭拒绝,笑道:“国舅爷太忙,能听我讲故事的时间不多,我没事。”

陆容城没再讲话,起身进了内殿,转身回来将手中的狐裘大氅丢在她身上。

九微很没出息,攥着大氅有些鼻酸,低头裹好再抬头已然端出了笑脸,道了一声谢国舅爷,便开始将编化已久的故事讲出来。

故事的开头她搞了点悬疑气氛,她道:“国舅爷相信这个世间有鬼魂吗?”

国舅不理她。

她自顾自答,“我信,因为我真真切切的遇到了。”

陆容城有些不悦的蹙眉道:“我并不想听你那些怪诞鬼故事。”

“国舅爷急什么。”九微坐在椅子中,讲身子缩在大氅里,道:“国舅爷应该问问我遇到那个鬼魂,是谁。”

陆容城掀了掀眉睫,看她蜷在椅子里乌黑黑的眼睛一闪闪的,听她继续道:“我遇到那个鬼魂说她叫九微,小名阿九,乃是当今女帝。”

陆容城一双眉一点点蹙紧,眉睫无自觉的上下扇动两下。

“很离奇很荒诞吧?”九微笑着问国舅,“更荒诞的是,她说如今的九微是假的,借尸还魂占了她的身子,她无法投胎轮回,孤魂野鬼一般…”她看着陆容城的唇角一点点发白,手指一点点收紧,继续道:“她求我帮帮她,她告诉我很多只有九微才知道的事情,陆香川,她的口味,她的习惯,她的母后,她住过的地方,用过的物件…这个药箱也是她告诉我的,我知道这大殿里所有东西的摆放,她告诉我的。”

陆容城垂着浓密的睫毛,像是在看自己的手指,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在发愣,又似乎再等她继续讲。

九微看不透他的神色,“千叠山的孤坟也是她告诉我的,她说那里葬着对你很重要的人,你每年那个时候都会去拜祭,带着她。你会在孤坟前发呆,不讲话,也从不告诉她那孤坟里葬着谁,她也不敢问,她怕你。”

陆容城眉睫动了动,抬眼看着她。

“怕你不开心。”九微却低了眼不看他,“你每年那个时候都会不开心,后来有一年她在那天偷偷的祭拜她的母后,你大发雷霆,她口不择言的顶撞了你,从那之后再也没有陪你一起去过孤坟,但是她说有次她偷偷跟着你到孤坟,听你喃喃自语的在坟前哭了…”

陆容城猛地起身,带的桌案上的药瓶叮当作响,惊的九微抬眼愕然看他。

却见他披上外袍,转身便走。

她预料过无数种可能,国舅信或者不信,大发雷霆,甚至是提出要见一见那个所谓的‘鬼魂’…但没有一种是他毫无反应的转身离开。

九微顿时慌了,忙起身道:“她说你承诺过满足她三个愿望,第一个是留下长情,第二个是求你对她笑一笑,第三个…”

陆容城顿步在殿门前,有宫娥开了殿门,门外的凄风月色靡靡落了一地,他身影纤长,没有回头打断九微道:“故事讲完了,你好好休息。”

然后,他毫不迟疑的走了。

殿门合上,九微愣愣的瞧着,缓又慢的重新坐回椅子里,喃喃自语,“第三个愿望,她求你相信她,救救她…”

殿里空荡极了,没有人回应,没有人听她讲话,她像真的死了一般。

“吱呀”一声轻响,惊的九微猛然回神,“谁?”

窗扉被推开,廊外细雪吹进大殿,银闪闪的落了一地,一人就半蹲在窗扉之上,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怀中那人啧的笑了,“除了我谁还会来看你?”

九微眉头一紧,“你怎么来了?若是被人看到怎么办?”

半蹲那人跃下窗扉,将怀中人轻轻放下。

正在抽个子显得单薄的身子,白玉似的面,嵌着异常清秀的眉眼,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瞳孔狸猫一般闪着光,笑起来小虎牙若隐若现,“你放心,没人瞧见。国舅如今在圣上那里,大部分人都派去守着圣上了,你这里清静的很。”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来瞧瞧你的计划成功没有。”眼睛眨啊眨的打量浑身湿透,头发散乱的九微,“似乎是没有啊…”

是啊,国舅今夜遇刺,一定会派人守着菁华殿。

九微将大氅丢在椅子里,没好气道:“不劳七皇子操心,你还是担心一下你安排的侍卫能不能逃脱的好。”

玄衣拍了拍披风上的细雪,笑道:“为何要逃脱?”

九微蹙眉看他,“你什么意思?他已经被国舅抓到牢里了,若是审问出是他行刺…”

“阿姐不必担心。”玄衣笑盈盈的过来,“死人怎么会说出什么?”

死人?

九微惊讶的看他,又看他身后的随从,显然那人武功高强,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你…杀了他?”

玄衣眨了眨眼睛,“阿姐放心便是。”

九微惊愕难当,在皇陵里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才能养出如今的这副性子?小小年纪,心机深沉,杀人灭口毫不手软…见多少次都让她心惊。

“阿姐失败了吗?”玄衣笑的温温软软,“国舅是不是不信你?”瞧着九微的神色又道:“我早便说了,这世上怎会有人凭几句话就信了借尸还魂这般离奇的事情。”

“那你又为何会信?”九微蹙眉。

玄衣笑了笑,看定她,“因为我舅父信,他那样谨慎狡猾,从不信鬼神的人都信了,那就一定是真的。”转了转眼珠子,道:“况且我信了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为何不信?”

九微心头一跳,“你说…沈宴也信是什么意思?他已经知道我是…”

话未讲完便听刀剑相击的争鸣声。

九微和玄衣皆是一惊,慌忙看过去,便瞧见玄衣的随从和窗外跃进来的一人刀剑相交的对峙着。

“小公子。”那人冷淡的开口。

“南楚?!”九微讶然,跃进来那人可不正是南楚吗。

玄衣挥手让随从退下,脸色清冷的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南楚看了九微一眼,淡声道:“方才。”又道:“我来请燕回公子到府里一趟。”

九微惊讶难收,“过府?为何?沈宴找我?”

南楚摇了摇头,有些焦急道:“公子去了便知。”

搞什么?

九微被冷风吹的一哆嗦,蹙眉道:“沈宴有什么事让他明天来找我,我被国舅软禁在此,怎么可能随意出宫。”

南楚深深看她一眼,道了一句,“得罪了公子。”快步过来伸手将九微打横抱起。

在九微连惊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来时他就已足尖轻点的跃窗而出,细雪兜了她一脸一衣襟。

九微一阵哆嗦,抱着南楚手臂怒道:“我若是被人发现私自离宫必死无疑,沈宴是要死了吗!非要置我于死地!”

南楚紧着眉头,半天“嗯。”了一声。

九微一愣,“什么意思?沈宴要置我于死地?还是…沈宴真的要死了?”

细雪暗夜之下,南楚下巴紧绷着,沉声道:“此事与大人无关,是我私自来请您过府,若非事情紧急,南楚万万不敢连累公子…公子放心,南楚自会去向国舅请罪。”

九微心头咯噔一紧,这语气这字句…难道沈宴真的要死了?可是之前还在马车里和她抬杠,睡的很好啊…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断更了几天的作者不要脸的回来了…躺平任君采撷…

大家关于国舅妹子的都猜得差不离了,后面会写到的~至于国舅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最近写的十分的卡,因为…国舅,我越写越觉得你们会恨死国舅,鬼畜的舅舅很不容易啊!虽然沈小 贱 人也不容易…都快挂了。

※、四十八

南楚就是根木头,一路上沉默的让九微心头忐忑难安,虽然她是讨厌沈宴的无疑,但是…也并不是真的想让他死,好歹他还救过自己一命,她不是个恩将仇报,小气的人。

所以在降落在沈府时,虽然她被冻的牙根打颤,发丝上挂满冰霜,依然忍着没有吭气。

“燕回公子请。”南楚替她撩开帘幔,让她进屋。

她钻进屋便嗅到一股浓郁的药香,再往前是一地的碎瓷和药渣。

有人忙迎了出来,焦焦道:“可算回来了!”

是赵太医,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大人醒了?”南楚忙问,往里瞧了瞧。

赵太医摇头,一脸的褶子焦心道:“醒了一次,不肯吃药,听说你不在又气昏过去了。”冲南楚抖了抖衣袖上的药渣,“南楚啊,你这次死定了。”

南楚沉着脸没讲话。

九微往里瞄了一眼,沈宴昏睡在榻上,脸色青紫的吓人,忙问赵太医,“赵太医他…怎么样了?是要死了吗?”

赵太医皱着一脸褶子诧异看他,“你便是燕回公子?你认得老夫?”

当然认得,宫里的太医就属你最熟,打小就被国舅命令每天一请脉,生怕太医院闲了。

九微敷衍道:“见过您几次。”又问:“看着好像挺严重的…”脸色青紫,嘴唇发白,要不是还听得到他急促的呼吸,真以为他不行了。

赵太医瞪她一眼,没好气道:“差不多快死了,若是再不肯服药的往雪夜里跑一两次就不用浪费药材了,神仙难救。”

这么严重啊…九微一直以为他只是身娇体弱而已,而且赵太医话里有话啊。

九微不理会,点头道:“身为病人没有一点病人的自觉,不吃药瞎跑什么。”

赵太医又瞪她,“燕回公子,劳烦你下次顾念着他是病人,不要再折腾他了。”

九微很生气,心想反了你个赵老头这么跟她说话,沈宴是你什么人?你气个什么劲儿!而且管她屁事啊,每次都是沈宴非要出现坏她好事!

九微也瞪他,冷笑道:“我还想劳烦赵太医管好你的病人呢,不要没事瞎出去惹事,阴魂不散让人心烦。”

“你…”

内室急促的咳声传来,打断赵太医的话。

南楚忙闪身进入内室,“大人您…”

“啪!”的一声脆响,惊的九微心头一跳,便瞧见沈宴趁着身子半坐在榻上,狠又重的给了南楚一耳光。

南楚垂首站着。

他在榻上急促的咳嗽起来,消瘦的肩膀一耸一耸,骨节纤细的手指攥着锦被发白发青,胸腔一震一震,震得散发垂在身前,半天才从指缝里挤出一句话,“送她回去,马上。”

南楚垂首不语,也不动。

沈宴抬头盯着他,唇角一勾气极反笑了,“好,真好,南楚你跟在我身边有多久了?”

“大人!”南楚撩袍跪下,垂着眼不敢抬头。

九微瞧不下去了,近前道:“算了算了,我来都来了,待一会儿没事,你就不要怪他了…”

“回去。”沈宴抬眼看她,浅蓝的眸子里布满血丝,“我让人备马车送你回宫。”起身要下榻,将将起身便一阵晕眩摇晃。

“大人!”南楚忙扶住他。

九微也忙近前想扶他,他却猛地挥开南楚,喝道:“滚开!”

声音喑哑,吓了九微一愕,僵住了手,以为他是在说自己。

他跌坐在榻上撑着额头,微微闭目,从指缝里看九微,瞧见她还没来得及收回,僵在半空的手,虚弱的闷声道:“不是在骂你。”

九微收回手,抿了抿嘴道:“你喝药了吗?”

他在手掌下闭着眼睛,嘴唇动了动没讲话。

“南楚还不快跟赵太医去熬药。”九微冲南楚使了个眼色。

缩在室外的赵太医也忙道:“对对,药差不多该煎好了,南楚随我去端来。”

南楚看了九微一眼,起身向九微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小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静的九微可以听到沈宴不顺畅的呼吸声,他似乎很难受,埋在手指下的嘴唇发白发颤,紧闭着眼睛。

半天他才缓出一口气,松开手哑声道:“你该回去了,趁着国舅没有发现,你今夜已经私自出宫一次,引起了国舅的怀疑,若是再被…”

“不用了,已经不是怀疑了。”九微拖了一张椅子过来,一屁股坐进去。

沈宴蹙眉看她,“国舅发现是你了?他有审问你吗?你怎么说?他有没有…为难你?”讲完抿了抿嘴,撇过脸去,“可别因为做了我的马车,累及我。”

九微捋着头发上的碎冰,笑道:“相国大人放心,我好的很,即便是要死了,我也一定,会拉你一起死的。”

沈宴浅蓝色的眼珠子盯着她,又气又好笑,看到她满身冰霜,发鬓凌乱,嘲讽道:“你这是受了刑还是在雪地里滚了一圈?”

还有脸说。

九微身上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瞪了一眼沈宴道:“你该问问你忠心耿耿的手下南楚,我洗澡洗到一半他就冲进来将我掳了来。”

沈宴的脸色一点点黑了,问她,“南楚将你掳来了?在你…沐浴的时候?”

九微本想逗他玩一玩,但他的脸色黑的吓人,怕他真当真了连累南楚罪上加罪,便改口道:“说着玩玩的,我掉湖里了,没来得及换衣服,南楚就来了,说你…”

“你掉湖里了?”沈宴拧着眉头,“你怎么会掉湖里?”

看来沈宴这次是真是病重了啊,不然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的探子怎么可能不来向他禀报?

九微也懒得解释,敷衍道:“不小心就掉进去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南楚说你快死了,非要带我来,我很纳闷,你要死了干嘛要找我来?我又不是神医良药,他找我来到底要干嘛?”

沈宴眉头紧着,唇角垂着,撇开眼道:“没什么,是他自作聪明。”

“自作聪明?”九微还是不解,还想再问。

沈宴转过眼来道:“你该回去了,我送你回宫,若是国舅发现了,我来解释。”想起身吩咐人备马车。

九微伸手按他坐下,嗤之以鼻道:“相国大人你就将心放在肚子里,我来都来了,国舅一定发现了,若是他要审问,我一定不会连累你的。”又嘟囔道:“你要是真挂在送我的路上,我多冤啊。”

沈宴想解释什么,但终是没有讲话,望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叹气道:“是啊,万万不要连累我。”

九微实在鄙夷沈宴那点心思,是有多怕她连累他啊,那么怕就不要老是阻挠她。

房门被推开,南楚端药进来,到榻前奉到沈宴眼前。

沈宴淡淡瞧了一眼,冲门外喊了丫鬟进来,吩咐道:“你带燕回去换身暖和的衣服,取我的衣服给她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