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州离长江不远,又靠着两条河,看样子时常发水。

各点了两个菜后,等上菜的空闲时,白如锦看着窗外络绎不绝的小船筏子又向我闲话道:“承州这地方,到了夏天年年闹涝灾,为了保沿河的另外几个大些的城,还时常拿这里当泄洪的地方用,大家就都惯了,过个十来天水就退了。”

白如锦摸了两颗五香豆嚼,又道:“不过,往年的水都没这么大,顶多淹半个人,就从三年前起,水就特别大。”头往前伸一伸,压低了声音,“人都说,是那个倒霉鬼怀王的冤魂在作祟。”

我怔了怔,道:“不至于吧,怀王和这个地方有何关系。”

白如锦的脖子伸得又长了些,声音越发低:“老弟台,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承州名字里,有个承字,城南又有条郡河。怀王的字,好像就是承浚……”

我干笑两声:“这个……”

白如锦捻着短须稍儿道:“有时候,这种邪门的事情,不能不信。你知道,那位冤鬼怀王,他是个瘸子。结果就是三年前,他死了后不久,这里的水发得特别大,城外有个水伯庙被雷劈倒了。因为犯了个‘跛’字。后来那个水伯庙怎么都重修不起来,等到京城里皇上降旨给怀王修大陵墓,又做法事后。我们这里把水伯庙改成水神庙,才又修了起来。”

我道:“这样说起来是蛮邪乎的。”

恰好此时菜上来,白如锦略停了停,我夹了一筷肉丝,白如锦哧溜灌了杯酒,窗外街道又有一群州府衙役站在船上漂过,白如锦望着一船船的衙役道:“前些时日,汛期将至,知府大人便上报朝廷请款粮,据说今年朝廷派了一位了不得的钦差大人过来治水,可能是快到了,府衙这几天戒备的挺严。”

几年不怎么打听朝廷事,不知道朝中的峥嵘砥柱们有没有变几根,我忍不住问:“是哪位大人,如此大阵仗。”

白如锦举着酒杯,低声道:“据说是工部侍郎云毓,来头够不够大?自从柳丞相引咎辞官后,朝廷中年轻的官除了张屏张大人,哪个还能比得过他?可惜他是云棠的儿子,怀王的冤案,虽然过错几乎是柳丞相扛了,但听说也有他一份。否则柳相辞官后,丞相之位说不定轮不到今天的张大人。”

我握着酒杯呵呵两声。

白如锦摇头:“只是不知道这位大人过来,水会不会越发越大。”

第36章

云毓治水,应该是最近几日就来,我在承州大概要呆到八月初,说不定能瞄见一眼,说不定瞄不见。

瞄得见瞄不见都那么回事了。

人生几十个年头还挺长远,云毓也罢,柳桐倚也罢,甚至是启赭,昔日熟人,不一定哪天就会打个照面。怀王早变成了一把灰,埋在京城的墓里,还是许多人看着烧的,料想不会怀疑有诈。如今世上只有商贾赵财。就算打个照面,又能怎样?

不晓得如今当日的那些人都过得如何。

云毓和我那堂侄,啊不,已经不是堂侄了,是圣上,处得还好么。

皇上这两年精神头很足,据说添了好几个皇子。云毓实在可叹,三年前的那事,他全家除了他,都成了罪民,他其实是个孝顺人,保了全家的命,可全家说不定都恨他入骨。看上的人偏偏还是皇帝。

所以说,什么锅配什么盖都是命中注定的,云毓除了启赭,应该没谁降得住,启赭除了云毓,也没谁绑得了。

至于柳桐倚,我听说他辞官回家了,有些歉意。朝廷的一个根梁柱子,算折在我手里。后来,隐隐听说他归隐山野,又有一说他云游去了,想来比在朝廷潇洒随意。他也曾说过,想做个闲散人,这样一想,我心里的歉意少些。

于是,我这次在承州遇见云毓治水,算是上天安排。过了这一回,说不定这辈子还能碰巧碰见几次,也说不定从此见不着了。

在酒楼中吃了饭,白如锦又引我去他家中坐了坐,商谈店铺中的事宜。

白如锦家在承州城算数一数二的富户,宅子建的颇豪阔,如今一半淹在水里,仍有一截围墙露在水面上,大门边的墙上有个可开合的地方,能供船出入。据说承州富户的宅子,都有这么个船门。船进了宅院,直接漂到正厅。

白如锦有四个夫人,三子两女,他的大公子今天都十四五岁了,跟着爹学做生意,白如锦喊他过来给我见了个礼,喊了声赵叔父。

另有三个小些的,才都七八岁到十来岁左右,在二楼廊上跑来跑去玩耍,折纸船往水里扔。还有一个最小的千金,才一岁左右,是白如锦的三夫人所生。这位三夫人是个精明厉害的女子,白如锦手下的几间商铺一半由她管理,商贾人家的女眷本就不大避讳见外客,这位三夫人时常随着白如锦出外谈买卖,算起账来比她相公还厉害。

三夫人这次也和我们同在厅中坐,白如锦向我说明铺面的筹划开销进出及以后的规划预备,三夫人坐在他身旁,翻开账册噼里啪啦地拨算盘,一条条报账目,清晰明白,养娘怀里抱着那个小千金与几个丫鬟立在她身后,一两刻钟左右便盘清了帐,三夫人把账册算盘递给丫鬟,从养娘怀中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我不禁感叹道:“白兄与夫人真是天造地设,夫唱妇随。”

白如锦笑道:“老弟台你也娶一个便是。拙荆如此愚笨,刚嫁给我时什么都不会,只学了半年多,就能帮得上忙了。”

三夫人也笑道:“是啊,赵老板为何还不娶妻。”

我道:“天下男人,有几个能像白兄这般好福气,几位夫人各个如花似玉温柔贤淑,更有三夫人才貌兼备。我倒有心娶,只是碰不见有缘的,只好做光棍。”

三夫人抿嘴笑道:“那是赵老板眼光太高,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竟没有一个入得了你的眼吧。”

白如锦晃一晃头:“月娘,你错了,像赵老弟这样的,依我看,是心里有人,放不下,才至今未娶。赵老弟,可是么?”

我顺着玩笑道:“白兄几时会算命了?”

白如锦道:“你只说有没有惦记过。说实诚话。”

我想一想,点点头,“实诚话么,有。”

白如锦击掌转头看三夫人道:“看吧。”又向我道,“能让赵老弟惦记到不娶老婆,看来是位绝色佳人?”

我道:“嗯,差不多。”

白如锦捻捻胡须:“而且必定才貌双全,温柔似水。”

我道:“头一样是,第二样,不算,挺厉害的。”

白如锦哈哈一拍腿:“原来赵老弟喜欢被人管着。那是楼子的姑娘,还是深闺小姐?”

我道:“家里当官的。”

白如锦道:“喔唷,这可了不得,官家小姐!怎么和你就没成?”

我道:“哦,人家心里有旁人,和两情相悦的人在一处了。”

白如锦替我唏嘘叹息,劝慰道:“老弟台,既然无缘,当放下则放下,天下好女人多的是。”

我道:“放倒是早放下了,就是一个人过惯了,来回忙着生意,就忘了。近期也寻思着找一个,白兄与夫人要是知道有什么好的,帮小弟介绍介绍。”

白如锦立刻拍胸脯打包票说一定。

他那个小千金在三夫人怀中抓着一个项圈玩耍,我拿了串葡萄逗她,她伸小手来够,冲我口齿不清地喊:“爹爹,要。”

白如锦颇惆怅地道,这孩子刚会说话,有个毛病,见到女子一律喊娘,见了男的一律喊爹爹。

果然,我把葡萄给了她,她立刻张手让我抱抱,我接过她抱了抱,她揪着我的袍领一个劲儿地喊爹爹,异常可爱。

我不由得想,看来我是该讨个老婆,不求别的,能真心真意跟着我过后半辈子就行。成个家,也有几个这样的孩子玩耍。一辈子就算有始有终了。

白如锦又邀我在他家住,我忙回绝,白如锦便借给我两个家丁,一艘小船,一个装水的木桶,一桶清水。

那两个家丁带着船,清早过来接我出去荡一荡,我在外头吃了饭,或者捎带回家一些,到了傍晚,两个家丁再回白家去。

眼下到处都是水,吃水却有些不便,到处的水都是脏水,全城的百姓都要划船带着桶到城外的山上泉眼中去接水吃。每家都备着两个桶,一个装吃的水,还有一个接雨水,澄清了之后洗涮用。

白如锦道,等到水退了,要把院子里的井填上,重新打井,原先的井水已经被洪水污了,再吃容易得病。

三夫人还安排人送了一箱炭条,一只铜炉,两把壶给我。

炭条封在一个铁箱内,防火。要用时才拿到铜炉内烧。两把壶一把大的烧吃的茶水,一把烧用的水。

我一向爱喝茶水,白家送的那桶水喝了两天就没了。

我带着桶坐船去山上接。山边停着一排排的船,白家的家丁给我指路,顺着修得平整整的山道可以一路到泉眼处。山道上都砌着石板,由城里的富户们凑钱修成,还专门有人带着推车在山道边招揽生意,我花二十文钱雇了一辆,有脚夫专门用车把桶推上山,装满水后再推下来,帮着抬到船上。

衙门在泉水眼处派了几个衙役,到了之后先到衙役那里报上姓名,领个牌,按照牌号听衙役喊号接水。空地上还有卖茶水的棚子,可以边坐着吃茶边等。

我刚在茶棚中坐下,就有个汉子凑过来,低声道:“这位爷,看你外貌打扮,就知道是位贵人,时辰金贵。我这里有个牌子,今天大早起领的,再等两三个人就可以接水了,你给十文钱当打赏,我就和你换换,要不你这一排,没一个时辰左右可接不到。”

十文钱不算多,但我今天左右无事,多等一等无妨,就回绝了。等那汉子走远,推车脚夫才向我道:“幸亏爷刚才没买,这人是城中的泼皮,与其余的几个人结成一伙,每天早上来排队领牌,再换给后面来的人赚钱花,换来的牌子,他再换给再后面来的,这么一天比我们推车使劳力赚的都多。衙役已经认得他们几个了,朝廷治水的大官要来,知府大人正要各方整顿来着,你若跟他换了,说不定被衙役收了牌,根本不让你打。”

原来如此,看来发难民财一事,并非只有官商才懂得做。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我接水下了山,再坐船进城里。顺道在路边的船上割了块肉,称了两斤蘑菇,我厨房里的调料全泡进洪水里了,就再买了点盐糖胡椒八角粉辣椒末孜然面。

我去北边大漠中收皮草时带了副烤肉架子,恰好搁在二楼没被洪水泡,今天回去后,在回廊上垂下钓竿,坐在铜炉边烤肉喝酒,应是十分惬意。

卖蘑菇的老太太送了我个藤筐,刚好能把肉菜调料都搁在里头,我预备再去酒铺买一小坛好酒。船正向酒铺划,听得一旁招呼:“赵老板。”我转头,瞧见白家的老管事与三夫人正在旁边的船上,想来是三夫人去铺子里查账刚回。我回了个礼,三夫人旁边还站着个养娘,抱着那位小千金。

小千金正在嚎啕大哭,声音颇响亮,我便又问了声怎么回事。三夫人苦笑道:“今天早上她非要跟着我出来,这会子就闹着要回家,张管事还有些事要到前面铺子中办,她就怎么哄也不依。”

我道:“正好,在下要回家去,便让令千金先随这条船回府,然后再送我回去便是了。”

三夫人道:“那怎好意思。”

我笑道:“三夫人这是客气了,这条船明明是你家的船,你这样我可不好意思使了。”

三夫人嫣然道:“赵老板这样说,我们就不好意思推辞了。”遂让船靠了过来,我先接过孩子抱,养娘扶着三夫人也到了我这条船上。

那孩子到了我怀中,在我肩头蹭蹭眼泪鼻涕,喊了两声爹爹,竟然抽抽噎噎地止住不哭了。养娘要抱回她,她扭来扭去地不愿,我道:“不然我就再抱一时。”养娘笑道:“她和赵老爷倒投缘。”我玩笑道:“干脆给在下做干女儿算了。”

白如锦的小千金趴在我肩头,养娘帮我拎着刚才放在脚边的菜筐,小千金相中了筐中的蘑菇,咿咿呀呀地伸手:“爹爹,那个,爹爹,那个!”三夫人蹙起柳眉,轻轻打了一下她的小手,呵斥了一声淘气,小千金立刻嘴一瘪,我眼看她又要嚎啕大哭,到时候肯定是我的耳朵跟袍子受罪,连忙道:“小孩子么,就是淘气些才可爱。”腾出一只手从筐里瓣了一头蘑菇,在袍子上擦一擦递给她,小千金立刻一把攥进手里,咧开奶牙尚未长全的嘴咯咯地笑了,就要把蘑菇往嘴里送。

我连忙拦着,养娘笑道:“赵老爷真是惯孩子。”三夫人却压低声音向我道:“赵老板,刚刚过去那条船,像不像条官船,船上那人,我看不寻常。”

哦?方才我只顾着白如锦的小千金,还真没留意有什么船。经三夫人这么一说,我方才向她示意的方向看。

定睛的一瞬间,正迎上两道视线。

那是条有篷的船,篷是漆黑的乌篷,船身崭新,船上有四个船夫,寻常打扮,腰杆笔挺,非同一般。

船首立着两人,其中一人穿着一身浅衫,端正冷峭,一丝不苟,单看身影气质我几乎要以为是张屏,但,我看了看那已回过身,去瞧别处的人影。

就算不看脸,就算他的背影与以往差别再大,我也能第一眼就认得出。

白如锦的小千金扭来扭去地用衣袖扯我的衣衫:“爹爹,爹爹。”

我收回目光,向三夫人道:“那位别是钦差大人吧。”

他是云毓。

第37章

我随着船一道先送了三夫人母女回白府。白如锦不在,三夫人客套地留了一下,我客套地拒了。

从白府折出来后,我在道上捎了一小坛酒,回小楼中支上烤肉架子,喝酒吃肉。

刚洗了肉正在片时,天上又下了阵急雨,浇在水面上别有一番趣味。我生好炭火,铺些肉在架上,再去倒酒。

承州这里土产的酒本都是黄酒,酒坊里也仿些京酿酒、竹叶青、杏花酒之类的来做,味道都不大地道。像我买的这一坛,就是承州口味的竹叶青,透着一股软绵绵的淡甜气,可惜黄酒性暖,现在虽然发了水下着雨挺凉快,到底还是三伏天,我烤了一炉羊腿肉,要是再灌上半斤黄酒下肚,火上加火,嘴边不知道要起多少个燎泡。

等到八月十五的时候,倒是正好喝黄酒吃蟹子。八月十五那会儿,我大约到了东边靠海那块儿了,有新鲜海蟹吃,可以从这里带两坛土产黄酒捎着。

此时阴云压顶,天色昏暗,檐外雨如帘,凉风携着一两点雨水偶入楼内,别有一番自在意趣。我当年曾嫌文人泛酸,觉得他们坐在一间破屋中,对着一畦刚施了肥的萝卜都能做出一篇诗赋,着实矫情。现如今我吃着烤羊肉,看着外面满眼的雨和水,自觉颇为风雅,与他们亦相差不远。

酒壶里的承州竹叶青用今天刚接的山泉水湃上,入口也挺别致。要是再有切得薄薄的西瓜片,用冰镇上,或是冰镇的乌梅汁解油腻,那就更好了。

之前看见了船上的云毓,本在情理之中,不觉得有什么。

我只是没想到,这三年他竟然变化如此大。大约和皇上龙马精神,添了几个皇子有关。

他与启赭,注定这辈子都要活得不容易。横竖容易不容易,如今与我再不相关了。各人都过各人选的路。也许旁人看来不容易,自己正觉得乐在其中。

不知那一见,云毓有无认出我。现在世上已无瘸子怀王承浚,只有商贾赵财,造不了反,觊觎不了皇位。就算他看见了,也没什么好替启赭不放心的。不过也难说,说不定就会猜我实际遁逃在民间贼心不死,仍然勾结秘密势力企图东山再起。

到时候又是带着一群官差冲上来,枷锁一套,铁镣一栓。

我诈死遁逃一出,可是实打实的死囚越狱,欺君大罪,假如能坐实,牵回京城只有砍头一项了。

如今明面上,怀王自尽,宗王醒后,皇上赏了个清白名声外加座大坟墓给我。可谁知道,这些人心中又会怎样想。

死人,怎样都放心,怎样的表面文章都能做。这个死人若要变成活人,就尴尬了,连诈死都能做,秘密势力越发坐实,说不定会立刻下令隐秘地把我给喀拉了,死人还是真正地变成死人才让人放心。

眼下正在洪水中,不好跑路,索性静观其变罢。

云毓如今是在工部而非刑部,此番是来治水而已,真是再好不过。他若真看见了我,心中起疑,必定会暗中观察几日,再加上公务繁忙,书信传递不便,我这里可退的余地依然很大。

从承州出去后,我还是先去东南那边捎着货出个海,去爪洼国之类的地方避两年风头稳妥。

当年我娘曾同我说,但凡身有嫌疑牵扯到皇位,绝对没什么好结果,不论忠奸,都不可能容得下你。我还不全信,到了后来,才发现我爹和我两个,都不如我娘一个女子看得透彻。

那出卧底戏,成了场笑话,到最后还是她老人家给我安排的一条退路换了我条命。

说到遁逃这事,是有些对不住柳桐倚。我当时审度形势,除了启赭外,负责此事的官员中,最精明厉害的莫过于柳桐倚,领头的也是他。只有糊弄住柳丞相的眼,我方才能成功跑路。

于是我便在柳桐倚面前演了场苦情戏,相当逼真,的确糊弄住了他。

任凭再精明厉害的人,亲眼看着一个人喷血暴毙,头也会暂时昏一下。

怀王府里没什么秘密势力,倒的确有两个高手。就是张萧和曹总管。

张萧本名邵奉,曹总管本命岳肃,两人都是昔日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江洋大盗。邵奉善易容,岳肃善轻功地遁。

中州大旱时,邵奉扮成钦差假传圣旨放粮。舒城瘟疫,官兵封城让一城百姓待毙,时岳肃在舒城外做草寇,遂到皇城珍宝阁中,剪了帝冠上的珠挂卖钱买药赈灾,还在珍宝阁中糊满了舒城岳肃替天行道的字条。两人均被官府重金缉拿,先后逃亡边疆,竟然都投在我爹帐下当兵卒。我爹佯作不知。

后来蛮夷进犯,邵奉假扮敌军副将潜入敌营,斩了敌首。岳肃勘察地势,带兵卒百余打通小路,使得偷袭敌营之计得以成功。蛮夷大败。可惜这一役使他两人行藏暴露,后来我爹使计,拖了两具尸首让邵奉易容,只说他二人已死,方才蒙混过去。

他两人从此隐姓埋名,在怀王府中做管事。一做几十年,竟然连我都不知道。

写《白玉神剑》的那位西山红叶生当时还是个无名文士,拿他二人做参照写了一本《乱世盗侠》,以此成名,方才有了之后的《白玉神剑》等等。

只是在书中,为衬托侠义形象,不免对人物颇多润色,把邵奉和岳肃两条识字不多的朴素光棍汉子都写成了风流倜傥,身侧无数痴心小姐美貌侠女莺围燕绕的英俊侠少。两位侠盗遇害后,还有痴心的丞相家小姐一名,公主一位殉情追随。

我小时候不知道张总管和曹总管的身份,从书坊中弄到一本《乱世盗侠》,看得如痴如醉,唏嘘不已,其中有一场岳肃和公主的楼台会,缠绵悱恻后,更有段火辣辣的情事,我一面吞口水一面看,太过忘我,不幸被我爹抓获。他坐在廊下兴致勃勃地翻阅,边看边大笑不止:“扯诞扯诞!”

我娘横他一眼道:“孩子面前,说什么粗话呢。你正经应该把书拿去给老张和老曹看。”

我爹颔首:“娘子说得极是。”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把书中的几页纸折了个角,夹着书乐颠颠地走了。

直到我娘快过世时,才将邵奉和岳肃两人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并且向我道,你和你爹有些毛病一样,我数年前便为你留了条后路。这两人可保你平安。

我却没曾想过真的要用她老人家给我留的路。那药丸我放在内袍领中的暗袋内,本是打算万不得已时用它救云毓,没想到还是我用了。

这条计策也算不上高明,只需要再到义庄中找一具无主的与我身形相仿的尸体。关键要看戏唱得逼不逼真。

我进了天牢之后,邵奉混在狱卒中,先后来看过我两次,第一次是混在启檀启绯来探望我时带的护卫随从中,第二回是遁走那日的早上,又扮作狱卒,进来收拾碗筷。告之我已安排妥当。

那两天柳桐倚楚寻启檀启绯云毓轮番上场,给足了我理由。于是对着柳桐倚唱了一出苦情戏,我唱得酣畅淋漓。

按照规矩,像我这种在狱中畏罪自尽者不能放在牢中,而是先垫一条席子,抬进一个棚子或一间静室内,待仵作验尸完毕,再定如何埋如何葬。

人死了之后,我那皇帝堂侄必定会赐口棺材,一套好衣裳裹尸,以示仁义。我这种的,也不好操办丧事,一定是直接抬去埋了,立个碑,一群大臣和皇上在一起合计,赏我张还算体面的文书,便万事大吉了。

因此可做手脚的地方,就是验尸完毕洗尸换衣时,我恐怕那个时候看守的依然紧,方才和柳桐倚说要烧。一来,显得我童叟无欺货真价实心灰意冷,更苦情一些;二则要抬到城郊偏僻开阔处才好点火烧,荒郊野岭草棚柴垛,怎么都好做手脚。多个换尸的机会;其三,万一柳桐倚回过味儿来不晕了,或者启赭云毓等人起疑,再开棺验尸。又或者宗王醒了,为了做足面子,要把我挪尸再葬。变成把灰比较万无一失。

后来果不出我所料,可能因怀王死了,众人都觉得天开云阔欢喜不已,为了防止空欢喜一场,纷纷来参观洗尸更衣。据两位总管后来告诉我,当时皇上亲自驾临,监督这项程序,云毓、柳桐倚自然也少不了在场,太后不能亲自前来,特派了她哥哥到场,场面堪称盛大。连我那王妃都从尼姑庵中挺着大肚子带着几个女尼一起给我念了一段超度经,祝我放下今生的罪孽,来生做个善良的人。一堆人中,据说只有启檀一个人哭了,柳桐倚半路离场。可惜当时我人事不知,不能亲眼目睹这场盛事。邵奉和岳肃根本没有换尸的机会。幸亏我够精明想到了要烧,避免了诈死变活埋的悲剧。

也幸亏当时天气热,尸首不好放,皇上那里也觉得烧了比较彻底些,洗尸更衣后直接抬到那座原本为本王修建的普方寺中,停尸一夜。我这种的,自然也没谁替我守灵烧纸,看守尸体的护卫不少,因为是个死人,本王生前又好男色,招人避讳,所以也没好好看,邵奉和岳肃这才趁空用易容的尸首把我换了出来。

尸首第二天在普方寺的后院空地上烧了。然后装进一个罐子里,放在棺材中,就埋在普方寺后。

我是在离开京城的马车中睁开的眼,当时顿有种到了下辈子的感觉。我自己在西南山谷中还有徐州的那点后路被云毓套了个干净,沾都不能沾了。曹总管,也就是岳肃告诉我,先怀王妃,我娘,早在数年前就给我留下了条退路。有户籍、有老家,因为爹妈都是买卖人,自小离家,可老家里还留的有宅子,老邻居还记得我小名叫家旺,爬过东家的槐树,偷过西家的石榴。

我先与岳肃做别,和邵奉一道去他师父那里通了腿上的穴道,顺直了筋,腿筋结了十来年,顺起来颇不容易。足养了近三个月方才不瘸了。我辞了邵奉和他师父,回正阳府双桥县秦水镇老家住了几天,看看旧邻居,收拾下空了十来年的老宅子,祭拜了宗祠祖坟,又继续南北各地跑着做买卖。

等出来跑时,也听说宗王醒了,怀王不是奸王变成倒霉冤死的忠臣了。有段时间市井街巷间常议论这个,我听着像说旁人一样,有时也跟着议论两句,怀王实在是个倒霉鬼。

那个骨灰坛子果然被从普方寺后的坟堆里扒了出来,另修大陵墓厚葬,皇上还有模有样下了罪己诏,柳桐倚辞官了。貌似还要把我之前住的怀王府修成个祠堂之类的地方。总之算是皆大欢喜大结局了。

檐外的雨渐渐的小,我回忆三年前及这三年中的种种,就好比这辈子的人在想上辈子的事。可惜西山红叶生封笔已久,若他拿我这段事扯一扯,也能扯出一篇书来。嗯,如果他还在,也应该不会挑上这一段,人人都爱侠客传,谁看无为王爷商贾记?

我往一片肉上洒了些孜然面,替它翻了个身,瞄见一条船远远向着我这楼的方向行来。

我眯眼仔细看了看,像是白府的船。

船靠在栏杆边,果然是白如锦从船舱中钻了出来,跳上回廊,急惶惶大步进厅:“老弟台,有件事情不好。”

我诧异起身,白如锦跺跺脚,拉椅子坐下,搓着手道:“是你定的那批丝出了点事。”

我道:“怎了?”

我本打算在承州呆到八月初,就是为了这批丝。

承州有种土蚕,夏天七八月纷吐丝,不吃桑叶,专吃一种俗称黄油木的树叶。蚕丝春秋两季多,夏天的少,贩到苏杭的织厂去能赚一小笔,这种土蚕的丝有些发黄,不够白,价钱便宜,织染之后倒颇密实,也看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