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柳桐倚立着的身影倒像是缕幽魂,一片剪影:“王爷请不必担心,我此番是称病在府中,秘密出京。怀王殿下刚刚亡故,诸事皆大乱,未曾有人发觉。”

他微微笑了笑:“其实我到苏州,已有两日,只比王爷晚了些许。这栋宅院之后的小院,亦是我的私宅,有暗门相通。”

哦,我也笑了,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然思,我知道了,原来你舍不得我,不放心,所以追着我过来了,是不是?”

柳桐倚的笑意更深:“是,我很不放心,所以追着王爷过来。但因张总管在,不便公然现身。”

没想到柳桐倚竟对景卫邑如此痴情,居然一路追随到苏州。我正惦记着他,他便主动送到眼前。

我正在想,要不要在抱住柳桐倚,亲一亲,以示惊喜与浓情蜜意,柳桐倚的袖子滑出我的手,人向廊下走去:“王爷在看什么?”

我轻描淡写道:“老张想替你整整宅院,四处打扫干净,在一处房中看见了这些手稿,我就拿来看看。原来所谓侠客传奇,竟然这样好看。然思你不怪我乱动你宅子的东西罢。”

柳桐倚依然含着淡淡的微笑:“哦,都是些旧物,无关紧要。王爷喜欢便随便看罢。”他手中还提着些什么,放在桌上,“不知王爷可用过饭无,我想张总管刚走,院中留下的吃食恐不禁放,拿了些点心过来。”

一面说,一面打开手中的纸包,内里包着几样点心,一股甜香。

我赞道:“这个好,等我拿小炭炉烧些热水,沏一壶茶,你我廊下赏星。”

柳桐倚道:“茶要浓些才好。”

我笑道:“这个自然。”

待我沏好茶水,与柳桐倚在廊下共坐,我叹道:“此时见到然思恍若隔世,又好像做梦一样。”

柳桐倚端起茶盏:“我在后面院中的小楼上,看这院内,看了两日,因此不觉得像做梦。”

他轻叹一口气:“其实在京中牢内王爷求我帮忙,一直到此刻,我都有个疑惑存在心中,很想询问。”

他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直望向我:“敢问阁下,究竟是谁?”

我端茶的手顿了顿,假意问:“然思,你说什么?”

柳桐倚方才淡然的神情已全然不见,在灯光中,他微微皱着眉,目光锐利,神色肃然:“我既然救了阁下出来,定然不会声张此事。但我只想知道,阁下究竟是谁,怀王殿下现在何处?”

我在灯影中看着他,柳桐倚倒出我意外。

我再笑道:“然思,你睡迷了罢,我哪里不妥了,你竟然说这样的话?”

柳桐倚语调平缓地道:“阁下与怀王殿下,外貌无一丝差别,无论天牢之中,还是阁下金蝉脱壳之前,都无时间也无理由偷梁换柱。但……”他再叹一口气,“阁下与怀王殿下,没有一丝相同。”

我又笑一笑,抿一口茶:“那这样吧,你告诉我,有哪些不同,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好不好?”

柳桐倚看着我的神情有些复杂和无奈:“怀王殿下就不会用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话。”

人可以变,语气可以改,话语可以由转换的心境而生。我有许多理由,能驳倒柳桐倚这句话,但我听着他继续说。

“怀王殿下不爱甜食,不吃这几种口味的点心。”

“怀王殿下晚上不喝浓茶。”

“怀王殿下并非随意翻阅他人物品之人。”

“怀王殿下看过阁下在读的这本手稿。”

……

我听他一条条地说,终于听到他说——

“怀王殿下所爱之人并非在下,阁下所做之事,所说之话,他都不会说,不会做。”

我真心地笑了,扬眉看他:“那么然思心存疑惑,还救了我,只为了解开谜题,知道景卫邑在何处?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景卫邑?他一点也不喜欢你。”

柳桐倚道:“我已将缘故说完,请阁下告知事实。”

我继续道:“景卫邑喜欢的人是那个云毓,他满心都是他,他临死的时候喊上你不过是想吓住你让你不怀疑他是诈死方便他脱逃。他一辈子都不会真心和你说喜欢你,你何必这样待他?”

柳桐倚神色不变,语调和缓:“请阁下告知事实。”

我冷笑:“你又何必故作镇定,还一口一个怀王殿下,你心里说不定卫邑卫邑喊了多少遍了。”

柳桐倚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怀王殿下一般喜欢旁人喊他的字。”

啊?我一时有些怔。

柳桐倚继续淡然道:“也就是说,我若在心里喊,也是喊承浚承浚,而非卫邑卫邑。”

……

柳桐倚接着道:“当然,我也觉得承浚比卫邑顺口些。”

……

我无语地看了柳桐倚半晌,方才道:“好吧,我告诉你。信不信由你啊,我没有说谎,但是你肯定不会信。其实——我是一只鬼。”

柳桐倚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我。

我想他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再补充:“我是吊死鬼,死在那个牢房里很多年了。”我伸长舌头,翻翻眼珠,“勒,就是这样的,吊死鬼。”

柳桐倚还是没有反应或者没有反应过来。

我继续深入地道:“因为我总是找不到替死鬼,你知道,吊死鬼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所以我只有占了景卫邑的身体。现在这个身体是景卫邑的没错,白天是他的魂,晚上是我的魂,我准备让他的身体昼夜不歇,使他魂魄衰竭消散,这样我就可以彻底占了这个身体。就是这样。”

我解说完毕,观察柳桐倚的变化,只见他又微微皱眉,满脸若有所思,我道:“你看,你不相信吧。”

柳桐倚的双眉忽然又舒展开来:“原来如此。”

我反而愕然:“你相信?”

柳桐倚的表情的确像是没有不信:“在下只相信事实,事实在眼前,就算再离奇,也是事实。洗尸之时,在场人中,有之前时常陪伴怀王殿下的楚寻公子。所以我一直不解,阁下绝非怀王殿下,为何身体的确是怀王殿下。”

我皱眉看柳桐倚,真心实意地说:“然思,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柳桐倚微笑道:“阁下开我的玩笑,也该开够了。”

我诚恳道:“我说的是真话。”

柳桐倚端起茶盏:“如此,多谢。但我已知事实,就要设法解决此事,阁下是鬼,是否因为有未了的心愿,才附身在怀王殿下身上?”

我也斟了杯茶:“你是不是想问我,怎样才肯放了景卫邑?我没什么未了的心愿,只是想要个身体而已,景卫邑的身体恰刚好正合我意,我不打算走。”

柳桐倚道:“假若阁下只是想要找个附身的躯体,或者还有再商量的余地。”

再商量的余地,难道要另安排个身体给我?

或者,更动人一些,柳桐倚打算代替景卫邑,出让他自己的身体让我附身?

我一口回绝:“我只觉得景卫邑比较合意。然思,你何必赶我?反正景卫邑本就是你们整个朝廷认为该死的人,反正他自己也不想活了,不如便宜我。至于你,我知道你喜欢景卫邑,你可以继续把我当成景卫邑,只当是转了性情。”

我抛下茶杯,凑近他:“那个景卫邑,满心都是别人,我只喜欢你。从今往后,景卫邑,只喜欢然思一个。我有身体,你有景卫邑,不是两全其美?”

柳桐倚轻轻放下茶盏:“假如我喜欢怀王殿下,就算自欺欺人,也不会容忍一个换了魂的躯壳。世间之事,各有归属,各有因果,并非你的,又何必强求?”

我笑道:“我本来就是鬼,世间的规矩约束不到我。有些东西,只要强求,便能得到。实际我看然思脾性,并非那种真的淡泊冷清之人。”我摸起桌上的手稿,翻了翻,“这些侠客志异,应该是你写的?表面端正,内里火热,你这样的脾气,景卫邑那样的不懂你的好处,说不定你和我处一处,会发现更合得来。”

柳桐倚微微笑道:“我入官场数年,真心赞我端正的,除了怀王殿下,只有阁下。”

他取过另一摞剩下的手稿,仔细码好,忽然话锋一转,“我能否请教,阁下贵庚?”

我愣了愣,吊着嘴角道:“我单是做鬼,日子就数不大过来了。”

柳桐倚将整理好的纸张放到一旁:“我是想问,阁下离世时的年岁。”

难道要查出我的来历,方便对付我?

我轻快答道:“你猜。”

柳桐倚却不说话,我站起身:“如果你想查出我究竟是谁,再设法驱我,恐怕来不及。景卫邑的魂魄,至多只能再撑两三日。不过,我愿意给你个机会,假如你能猜到我是谁,我就离开景卫邑的身体。”

柳桐倚垂下眼帘,微微颔首:“好。”

我凝视他灯下的侧颜,初次认真地道:“我愿意给你这样的机会,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现在真的很喜欢你,然思。”

而且我知道,我是谁,你一定猜不到。

柳桐倚也站起身,淡淡笑道:“如果阁下是因为看了这些手稿,才喜欢我,那是喜欢错人了。这些手稿,是家父所写,他已亡故数年。”

他走到廊前,眺望远处浓重的夜景:“这处宅院,是家父置办的私宅,旧名西山红叶居。除他之外,只有我知道。”

第44章番外·画柳(五)

次日,到了傍晚,我就将景卫邑挤兑去睡觉,再翻出柳桐倚之父的手稿出来看。

我只道柳桐倚只是恰好姓柳,昨日听他提及,才知道他原来是柳矜的后人,不曾想柳氏竟能兴旺许多代。若是板着脸孔只会说一通大道理的柳矜太傅知道他的后人居然写世俗传奇,不晓得会是什么神情。

入夜后,柳桐倚又来了,还带了些小菜清粥和糕点。

我瞧着糕点道:“你不是说景卫邑不怎的吃甜食,为何还拿过来?”

柳桐倚道:“我昨日见阁下甚喜欢这两样细点。”

我笑道:“然思真是心细。”

趁他摆放菜碟时,我再问:“你为何只来见我,不见景卫邑?倘若他知道你帮了他,定然对你心生感激,由此生情也说不定。”

柳桐倚将粥碗放在我面前,道:“王爷为何诈死脱逃,谋反之事是否另有隐情,我十分想知道,但论及轻重,还是先解决如何请阁下离开王爷身躯之事。再则,王爷好不容易逃出来,乍一见我突然出现,恐怕……”

我凝视着他,温声道:“然思,你为何会喜欢他,你什么都不顾救他,现在依然替他着想,还为了救他想办法撵我,他可不会念你半分好。”

柳桐倚笑了笑:“我做这些,有许多缘故,最大的缘故,还是我想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当日查证怀王殿下之局就是我设,但怀王殿下入狱之后,我核实证据,却发现有许多疑点,殿下认罪的态度,我也觉得奇怪……可能我还是担忧,怀王殿下一事有冤枉偏颇。”

他说到此处,神色有些沉重,这些是他的真心之言。

我道:“你救景卫邑诈死脱逃,难道不是欺君重罪?”

柳桐倚道:“所以在下并非忠臣,我只重是与非,有做无做,有错无错。朝堂之中,有许多事论不出清白对错,但最根本处,不能含糊。”

我按了按腮,他正经地说出这段话的模样,颇有柳太傅之风,让我槽牙忍不住发酸。

可柳桐倚比柳太傅好看多了,即使板着脸,也秀逸可人。

我右手捂着腮,看他敛起眉,要继续说那景卫邑有关的事,突然想堵一堵他,于是在他刚开口时欺身上前,趁他来不及防备,飞快用口堵住他的嘴。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纯熟自然,我亲了片刻,方才松开柳桐倚,凑近他耳边道:“然思,我们不说景卫邑,他就快魂飞魄散了,你就算为了救他,也要多说说我。”

我站开一些,端详他的神情,攥住他衣袖道:“怎么,生气了?”

柳桐倚还是那副神情,让我有些丧气。我坐回去喝粥,柳桐倚替我将另一碟菜换到眼前:“在下已然查到了一些眉目,可今晚我的确无法判断阁下是谁。”

他挑了挑灯芯:“昨天阁下告诉我你亡故的原因。那间牢房所关之人寥寥,相关记录,我都曾看过。但那间牢房内所关之人的死因,刑部记录,未必属实。因此还须再度查证。”

一句无把握的猜测话也不肯多说。

他现在苏州,查不到京城朝廷里的记录,所谓查证,无非就是多观察观察我的言行举止,从中套取可能的真相罢了。

我接过他递来的手巾,拭拭嘴角:“然思,正值良宵,罗帐内,锦被中,说不定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盯着他的表情,贴心地补充:“假如,第一回,你不适应,暂时把我当成他,喊我承浚,我不介意。”

柳桐倚神色自若道:“怀王殿下曾有位时常共寝的楚寻公子。”

啊?

柳桐倚接着道:“楚寻公子其实是奉命潜在怀王殿下身边,查探他的谋反证据。可他陪伴怀王殿下许久,一件像样的证据都没查到。”

唔,这个……

柳桐倚叹了口气:“所以这件事足以证明,所谓床笫之间见真言之说绝不可靠,无需尝试。”

……

第二天上午,我推开后园墙上的暗门,进了柳桐倚的小园内。

柳桐倚告诉我,这栋宅中也只有他一个,并无随从。小院内,翠竹掩映着两三间厢房,门开着,窗扇挑起,我蹑手蹑脚走到窗下,见柳桐倚正坐在房内的桌后,翻看什么,一抬头看见窗外的我,蓦然怔住。

我不说话,拖着腿一瘸一拐走到门前,柳桐倚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我笑道:“然思,可猜得出我是谁?”

柳桐倚神色大变:“阁下为何会在白天出现?”

我看着他的面容,心里有点莫名的酸意,有意无所谓道:“想看看白天的你,所以就过来了。”

我顿了顿,接着道:“你放心,景卫邑的魂还好好的,他现在太虚弱,我让他多睡睡,可以让他没那么快散掉,是为他好。”

柳桐倚的神情方才平复了。

我去看他案上放的东西,是些卷宗书本:“你竟然来苏州还在办政务?”我取过一卷书册翻了翻,“你还道你不是忠臣,分明是个卖命的丞相么。”再放下书册,抖开旁边一摞纸张,写满字的纸张下,竟然是一大叠画。

我疑惑地翻开,那些画有的细细勾勒,有的只是潦草几笔,可不论哪一幅,画中都有柳叶柳枝,还有一个人。

那些画上的人都是一个背景或模糊的侧颜,没有详细勾出眉目,或着长衫,或穿官服,或站或坐,姿态场景都各不相同。但我看得出是画的同一个人,画上有的还题着几句诗。

我不禁向柳桐倚道:“这些……不会是景卫邑画的你罢……”

柳桐倚没有答话,默认。

我再翻了翻,真心道:“画的真烂。字真丑。诗……怎么会写成这样!”

柳桐倚继续沉默。我仁慈地放弃了对这些画的评价:“景卫邑难道拿这些画给你看,所以你死心塌地的喜欢他……?”

柳桐倚道:“这些画是在所谓怀王殿下放谋反证据的地方找到的,那个暗柜里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

然后柳桐倚看到了这些画,就感动了,爱上了景卫邑?

我道:“他真心喜欢的是云毓。”

柳桐倚仍然神色自若道:“我知道。”他一张张归拢好那些被我翻散开来的画纸,“怀王殿下曾错认心系之人,这些画便是他错认之时做作。其后早已压搁上别物,收入暗阁。”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翻上我的喉咙,我冷笑道:“虚情假意之物,不看也罢,一笔烂字,一些烂画,几首烂诗。我八岁的时候写的都比他强的多。”

他将整好的画纸又放回案上,我一把按住他的手:“然思,我替你画。我会真心画,绝对比他强的多,你会不会喜欢我?”

柳桐倚回望向我,目光中有了些别样的无奈:“阁下又是因什么缘故,才说这些话?”

什么缘故?大约就是在天牢里时,看到他目睹景卫邑诈死时的神情,让我情不自禁羡慕。

我做了鬼时,方才知道,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是无所图无所求的真心情意。柳桐倚的好处,景卫邑不珍惜,我意图取而代之,占为己有有何不可。

我于是认真道:“因为我喜欢你。”

柳桐倚又露出那种宽容大度的微笑,突然抬起手,我尚未反应过来,就觉得他的手掌盖在了我的头顶,摩擦了一下。

我猛地后退一步,脸侧还有景卫邑衣袖的布料触碰的凉意。

柳桐倚满脸歉意:“对不住,一时,情不自禁。”

我有些僵硬,柳桐倚的目光停在我脸上,叹了口气,又上前一步,再抬起手,又摸了摸我的头顶。

他的身量比景卫邑低些,做这个动作却十分纯熟自然。

“阁下,你还差几年及冠?六年?七年?八……”

我在懵懵然之中不由得脱口而出:“不过差了四五年而已,我做鬼这么多年,再论阳寿岂不可笑?”

柳桐倚沉默了,他看我的神情终于变了,浮起了一些怜悯。

我顿时清醒过来:“你猜到了我是谁?”